27. 阿 ㄉㄧ
「T字型8號。」
「……請問,T字型的什麼?」
侯嘉樂腦中想得出來的T字型的東西,就只有內褲…….但眼下這個場合不可能是內褲。
中年男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才想到對方不是自己習慣使喚的那傢伙。
「T字型扳手。」
「喔好。」
手忙腳亂……
「摸哭死,17號和19號。」
「摸……摸哭死是……」
「……套筒。」
「喔好……」
又是一系列手忙腳亂……
「碗公。」
「……」救命啊,碗公又是什麼東西的術語?
剛才他和袁飛碟在樓上吃完了他姊姊幫他留的麵後,袁飛碟說了聲
「我快黏死了,先去洗澡」,客廳內就只剩下他和袁爸爸……
袁飛碟的爸爸很沉默,基本上打從開了門讓他兩進門後,除了「你姊給你留麵在廚房,
自己去熱」這句,就沒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侯嘉樂把兩個人的麵碗端到廚房洗乾淨後,回到客廳,袁爸爸還坐在那看電視。
侯嘉樂有點進退兩難…….
他是袁飛碟的同事,照理說來人家家裡打擾不應該丟著主人在客廳,
自己躲進房間,應該過去坐坐和主人講講話才是禮貌…….
可是袁飛碟的爸爸怎麼想他們的?
袁飛碟帶著他進門時,好像沒有給他爸爸做任何介紹,而袁爸爸也完全沒問……
難道袁飛碟常常這樣帶著男性友人回家所以袁爸爸習以為常?
還是他們父子兩的關係不佳互不關心?
死袁飛碟,什麼也都沒說清楚就這樣跑去洗澡,留一個爸爸給我到底是想要我怎麼處理?
侯嘉樂左思右想,還是走往沙發,找了個離袁爸爸不近不遠的地方坐下。
袁爸爸看了他一眼,那個視線不像是在打量,卻也不怎麼親切,
然後又繼續看著他的電視。
侯嘉樂發現……袁飛碟長得跟他爸爸完全不像。他爸爸就是長得一張正經的國字臉,
死死板板普普通通,不怎麼讓人印象深刻的長相,和他那隻五官精緻帥氣,
鬧起來瘋瘋癲癲笑起來冷媚勾人認真起來又色氣性感的兒子,看起來根本就不像
有血緣關係……
袁飛碟應該是長得像他媽媽吧……
可是沒有看到袁飛碟的媽媽,袁飛碟開口閉口總是姊姊,侯嘉樂暗自猜想,
這個家庭可能沒有女主人了。
侯嘉樂想起了他自己的媽媽……他也是長得像媽媽的孩子,連姊姊們都常常開玩笑抗議,
說媽媽偏心把自己漂亮的基因都給了弟弟,而爸爸每次聽到人讚美他兒子和媽媽
一樣長得好看,總是不以為然地說「男孩子又不是靠臉吃飯的,長得太好也困擾啦」,
但說著那話的同時,卻也不免露出自己討了漂亮老婆又生了帥氣兒子的驕傲得意。
只是有時爸爸會說:「奇怪,我們家小樂長得這麼帥,怎麼從來沒女朋友?」
知道了真相的爸爸,也許再不為了自己生了一個帥兒子而感到驕傲得意了……
終究自己還是讓他失望了。
不知道爸爸媽媽現在好嗎……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
他那支沉入愛河的手機裡最後一通媽媽給他的訊息,上面只寫了三個字:
「要乖啊」
要乖……到底,怎麼樣才能叫做乖呢?
從小,他就是個聽話也沒什麼太多意見的孩子,爸爸希望他像個男孩子一樣勇健活潑,
他就乖乖的去學游泳學柔道學各種爸爸希望他會的體育競技。媽媽希望他文質彬彬,
他就努力把每次考試都考到前三名,還聽話的任憑父母安排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才藝班……
就算都長大成年了,媽媽要他幾點回家吃飯,他沒有一次誤點,
爸爸要他假日開車陪著去拜訪朋友,他也沒有一次拒絕。
課業上也好,生活上也好,他從沒讓父母擔心過,也沒犯過任何的錯誤,
也因為這樣,他從沒被父母斥責或管教過,一次也沒有,因為根本不需要。
這樣的他,最終還是成了不乖的孩子,被狠狠的責罵,被趕出家門。
走到今天這個局面,他分不清自己的心中,是怨懟父母的不諒解多一些,
還是自責自己的性向多一些……
他只知道,當他踏進袁飛碟的家中時,心中充滿的,除了羨慕還是羨慕,
羨慕有家人為他開門,羨慕有家人為他留麵,羨慕他在忙了一天之後有自己的窩
可以休息,羨慕他在把全身弄得髒兮兮時可以回家洗澡……
「喏,拿去。」
「咦?」
不知道何時,袁爸爸已經走到侯嘉樂,手中一罐小小的綠油精,遞向他。
「阿di頭痛的時候用的。」
「謝謝……」
到底袁爸爸說的阿di是阿迪還是阿弟?
袁飛碟那麼大的一個男人了,在他這不苟言笑的爸爸口中卻還是那麼可愛的稱呼,
侯嘉樂聽了,更懷念起總是不害臊地叫他小樂的父親……
會給他綠油精,應該是自己煩惱時不自覺揉著前額的動作,讓袁爸爸誤會他頭在痛……
看著袁爸爸那寬寬大大的手,修長而指節分明的手指頭,完完全全就是袁飛碟
那隻手的複製品,一模一樣!!
侯嘉樂忍不住臉紅了起來,屁股彷彿還殘留著被袁飛碟的手揉著捏著的觸感,
想起方才在車上袁飛碟用他那雙手愛撫他的熱度和力度……
等等啊!神明啊!現在是怎樣啦!
在人家家長面前想著屁股和愛撫什麼的畫面,侯嘉樂你還能更下流嗎!?
侯嘉樂趕緊接過那小小的綠油精打開,沒頭沒腦地就往自己發燒的臉蛋額頭上胡抹一通,
結果不小心抹得太多,辣得他眼睛都睜不開,猛打噴嚏……
袁爸爸抽了兩張面紙遞給他,然後又把頭轉回去看電視。
「謝謝……」
不動聲色的關懷,若無其事的體貼,也是不折不扣的遺傳證據吧……
那顆老是藉機敲詐他、看似佔盡他便宜的飛碟,隱含在其中的溫暖照顧,
不言而喻的貼心關懷,侯嘉樂再遲鈍,也深深感受到。
究竟是遺傳自父親的天性使然,還是在袁飛碟的心中,真有一份特別的溫柔,
是專屬於他侯嘉樂的?
本以為只要心意相通就能滿足,那如今心意相通了,可那滿懷的焦慮又是源自何處?
原來說到底,雄性還是充滿獨占欲的動物……
「你抹得太多了。」
「……」
不小心又澆了一堆綠油精在頭上,侯嘉樂已經辣到說不出話來了,淚流滿面
完了,他留給袁爸爸的印象,不會就是「不停抹綠油精然後不停掉眼淚的怪人」吧……
又看了一陣子的電視,終於樓下的電鈴聲解救了兩人間的沉默尷尬。
三更半夜還要求修車的歐巴桑實在不多見,但三更半夜還願意為客人服務的機車師傅
也很難得,袁爸爸真的是個面惡……呃,是面冷心善的好男人。
一旁的歐巴桑不停道歉不停說著明天一大早上班就要用車但沒有一家車行願意
理會她所以不得不打擾的苦衷,袁爸爸倒是沒說什麼,埋頭檢查,找出問題,
就開始修繕。
修理的過程中,袁爸爸一直用那自然到不行的口吻頭也不回地使喚著,
然後每次都在等了半天等不到東西,回過頭才像是突然察覺到他的存在那樣,
面露不自在的表情,但一回過頭專心處理車子時,馬上又忘了……
侯嘉樂心想,袁飛碟小時候一定常常像這樣跟在他爸爸的身邊,
遞零件遞材料的打下手,一定和他爸爸有著極佳的默契,
讓爸爸工作時有著連頭都不用轉過來的安心和自在。
那為何他們父子彼此間卻那麼寡言沉默,幾乎沒什麼對話?
「你兒子真乖,還會幫忙!」一旁的歐巴桑稱讚道。
「嗯。」袁爸爸也沒糾正,隨口應了一聲。
「長得真是一表人才,多大年紀了?」
「……」袁爸爸抬起頭看了侯嘉樂一眼,那個眼神彷彿在詢問……
「我二十五歲。」侯嘉樂趕緊接話道。
「二十五歲啊!還在讀書嗎?」
「是老師。」袁爸爸答了,也不知道他答的是他家的飛碟,還是真的知道侯嘉樂的工作。
「喔喔,當老師好啊!現在當老師最好了,還有十八趴……」
「……」什麼十八趴,連十八摸都沒有好嗎……
「有女朋友了嗎?」
袁爸爸又抬頭看了侯嘉樂,這是眼神不是在詢問了,卻像是……
在菜市場挑魚選豬肉那樣……看了幾眼之後,他才略帶滿意地說道:
「已經有對象了。」
有對象了是指……是指您的兒子袁飛碟有對象了還是我有對象了?
還是袁爸爸其實根本知道他就是袁飛碟的對象?
袁爸爸說得話太深奧了,聽得一旁的侯嘉樂冷汗直流,小心肝怕怕的,
拿著工具的手也抖抖的……
他知道的,大部分的人都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並沒有歧視,但不是每個長輩,
不是每個當爸媽的人,都能接受自己孩子走上同性戀之路……
他爸爸把他趕出門時那猙獰憤怒的表情,還有對著他吼著的難聽言語,
不知不覺地又浮上了心,然後不知不覺地,那個發著火的父親的臉,
被眼前袁爸爸的臉給代入……
喉嚨很乾,心臟彷彿被揪住了那樣,莫名地緊張感讓全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連呼吸到肺裡的空氣,都變得濃稠黏滯,讓胸口微微發疼……
侯嘉樂覺得又害怕,又難過,他想用手摀著眼,想摀住耳朵,
但雙手都沾滿了黑油,拿著扳手和套筒,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原來……原來傷口那麼深,只是表面的皮肉好了,裡頭都發炎化膿了卻不自覺。
「先來洗手。」
「……」
侯嘉樂回過神來時,機車已經不在了,歐巴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他有些恍惚地走向站在洗手台前對著他招手的袁爸爸。
雙手一伸出,袁爸爸挖了一大坨黑手專用去油汙的粉紅色洗手膏在他掌心。
「手洗乾淨,先上去吧,阿di應該洗好了。」
「嗯。」
侯嘉樂搓著手,那看似草莓雪綿冰的洗手膏搓起來真得很去汙,
一雙被油沾得黑黑的手一下就搓白了……
侯嘉樂還在胡思亂想是不是該挖一坨上去給袁飛碟搓搓看能不能把黑飛碟
搓成他喜歡的小白臉時,袁爸爸又發話了。
「阿di以前,從沒帶過任何朋友回家。」
「咦?」
「他媽媽在他小時候就走了,有一次,好像是他一年級的時候吧……
他跟我吵著要吃番茄沾薑醋醬油,我給他弄了一些,他吃了以後,一直鬧說味道不對,
他要吃媽媽弄的那種味道。那時候我沒耐心,也想到一些煩心的事情,
當場就把整盤番茄撥到地上,然後揍了他一頓。」
「……」原來,這就是袁飛碟不怎麼跟爸爸說話的原因?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沒再跟我要過任何東西或要求過任何事情。」
「……」
「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沒看過他笑。」
「……」這麼說來,的確打從回到家後,他真沒看到袁飛碟有露出任何一次的笑容。
「他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也聽他姊姊說了。雖然他沒主動跟我提過……
但他把你帶回來了。」
「對不起……」不知怎地,侯嘉樂下意識地就想道歉……
「這些年,他一直都很乖很上進,不但不叛逆還會幫著我做事情,考上好的高中,
也努力工作賺錢,每個月薪水大半都給家裡了……」
「……」他還很努力地敲詐我呢……
「我對這個孩子,真的別無所求,我只希望能看到他開心快樂。」
「……」
言盡於此,袁爸爸沒再多說什麼,就要他先上樓,自己在樓下收拾工具。
侯嘉樂默默地上樓,回到袁飛碟的房間,把床上亂七八糟的背包外套挪了挪,
挪出個空位坐下,然後呆呆地看著床邊衣櫃上鑲著那面穿衣鏡中的自己。
鏡子裡那個臉色白白頭髮亂亂肩膀垂垂,眼睛被綠油精薰得紅紅腫腫
顯得有些憔悴的傢伙,真的能夠,給袁飛碟帶來開心和快樂嗎?
一個無家可歸也沒有穩定工作,心中充滿了不安和退縮,父母心中不乖不孝,
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否開心快樂的人,真的能夠帶給另一個人開心和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