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_驚弓
然而,鄭雨禾和老師再次失聯了。
其實也不是完全失聯,但也和得不到聯繫沒有兩樣。
那一天晚上交換完聯絡方式後,鄭雨禾在隔天帶著宿醉上早上第一堂課,中間下課時
收到老師通過Line邀請的訊息,「林船」傳來了一張問好的貼圖,說「嗨,我是邑帆」。
那個早上他還激動不已,連大學裡不太熟的同學都看出來他的高興,難得的和他搭了話,
問他在開心什麼。
鄭雨禾本人不是善於聊天的人,平時Line也只用來聯絡樂團、學校報告、打工,但是
加了林邑帆的Line後他一反平常的習慣,主動傳了幾次訊息。
但林邑帆卻幾乎不會主動來說話。回了幾次貼圖後,漸漸就不常回應,或過了一天訊
息才被讀,回一個看不出情緒的貼圖。
這情況持續了一個禮拜後,鄭雨禾嘗試直接打電話,兩次,都沒有接聽,響了許久進
了語音信箱。
這情況讓鄭雨禾焦躁。組團兩年,無數個充滿期望與失望的演出,他以為終於找到老
師了。然而現在的狀況,一切就像回到當初剛發現老師離職時一樣,被像音牆一樣的迷茫
圍繞,出不來。
鄭雨禾的心情直接影響他的練習,在兩次團練都狀況不好之後,耀西和小信在中間休
息時間外出買喝的,留櫃子和他談話。
「對不起,狀況不好。」鄭雨禾知道櫃子被派來問話,先自己道了歉。
「你知道我們不care那個。」櫃子拿布擦著琴邊說,決定直搗黃龍,「老師,最近有
聯絡嗎?」
鄭雨禾悶聲不說話。他自己都還搞不懂目前情況,搞不懂自己的焦躁所為何來,另一
方面是他本來就習慣了不向外求援。
櫃子看他不說話,知道這果然就是近來他不對勁的原因,沒再問聯絡的事,而是換了
個方向,「老師幫過你什麼嗎?」
鄭雨禾把擦汗的毛巾蓋在頭上,低頭讓人看不到表情,還是沒出聲。
因為當初是鄭雨禾主動招募團員,團員們和鄭雨禾聊過他想找到老師的事,但並沒有
講得很深入。原地打轉無助狀況改善,櫃子絕對深入問,「你之前沒特別說到,是課業輔
導?」
鄭雨禾還是低頭,看著貝斯上的拾音器,久久才說:「我差點殺了我爸,是老師阻止
我。」
這句話的訊息量太大,連淡定如櫃子都睜圓了一雙秀眼。
「我也不知道我找到他要幹嘛,我只知道他很重要,希望可以找到他。」鄭雨禾說話
的聲音很低,「但是他也許不想被我找到。」
櫃子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回應什麼,練習室內一時安靜了下來。
「下禮拜的演出,看老師會不會來吧。」
門邊傳來小信的聲音,兩人抬頭,是小信和耀西,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但看兩人
表情,那句劇情含量爆表的話是聽見了。
「抱歉,不是故意要偷聽,實在是有點擔心。」耀西走到他身邊拍拍鄭雨禾的肩,他
輕輕回了一拳在耀西肩上。
「到時候我們一起注意,如果他來了,就纏著他一起去吃宵夜。」小信繼續說,「真
的不行,就換個號碼打,和他說清楚。」
「嗯,先別斷定老師的想法,我們一起想想可以怎麼找他。」櫃子這次贊同小信一向
直捷的作法,安慰鄭雨禾。
鄭雨禾不太習慣被這樣圍繞著給意見,即使是樂團初組成、四個人開誠布公過樂團走
向,聊彼此的心事,他都一直都是淡然處之,不太多話,現在這種短短幾句話卻突然將與
人之間的距離拉近的感覺讓他不自在,但那溫暖卻是實在而確切存在的。
「嗯,謝謝。」
其餘三人交換了眼神,也都害羞地笑了。他們心裡都有各自的事,也瞭解彼此心裡的
坎,但是平時都不是會交換那情緒的人;然而現在卻像是孩提時代與同伴分享了一個共有
的秘密,產生了一層不同以往的親密感。
「現在這樣才讓我真的有感覺雨禾是我們裡面最小的。」小信嘿嘿笑了,在雨禾頭上
的毛巾揉了一把,「你平常太酷了。」
「我相信你的心智年齡永遠都是最年輕的。」櫃子永遠不缺嗆小信的話。
「死湯婆。」小信斗膽回嗆。
「老處男。」櫃子直擊。
「好了好了,剩不到一個小時,再run一次吧。」團長耀西笑著結束這回合的鬥嘴,
站起來關上門。
雨禾聽著團員們吵嘴,陰霾的心情好轉了一些,低頭放下手機之前,他又看了一眼
Line上停在一個晚安貼圖的對話,想了想,抬手鍵入了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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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邑帆在櫃台接了一通家長的來電,從九點半聊到十點半,聊得他喉嚨痛,餓過頭的
胃也痛,掛掉電話時耳朵都發燙了。他抬頭四顧,同事都走光了,只留工讀生筱妤等他,
正百無聊賴地滑著自己的手機。
時間晚了,讓女孩子晚回家實在危險,他趕緊讓人走了,自己也關了辦公室的電腦,
準備下班。
正在穿外套時林邑帆瞥見手機閃著綠光,他打開看,是妹妹邑維傳來的Line訊息,說
下個月的連休想要來找他玩,要自己帶他吃小吃玩古蹟。
他思考了許久,只回了一句「看時間」。退出對話的時候,不自覺往下滑了兩下,點
開了那個被和家長的聯絡事項埋在底下的對話。
裡頭是鄭雨禾的訊息,他心裡湧起不願面對的情緒,但目光就是拔不開那個已經是幾
天前傳來的最後訊息。
『下禮拜演出那天是阿公的忌日。我很希望你可以來。』
訊息傳遞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他遲遲無法回應,連一個貼圖都沒回。
能再遇到雨禾,是意想不到的驚訝。當初在接觸到這個團的音樂時,那種彷彿村上春
樹在書裡形容的「一個人獨自坐在深水游泳池底」般的感覺便深深吸引他,被勾人的單音
和密實的音牆團團圍住的漂浮感,在這兩年難熬的日子裡,經常伴他入眠。
他聽後搖只聽歌,不太會關注成員之類的消息,所以掃過樂團簡介時,並沒有將鄭雨
禾這個名字聯想到自己曾經的學生。
那天會到現場聽歌,也算是臨時起意。那是個週日,他卻加了整個白天的班,身心俱
疲只想回住處吹冷氣睡覺,但吃著便當的時候又想起是喜歡的樂團在這個城市專場演出的
日子,猶豫了一隻雞腿的時間後,還是決定撐著疲累出門了。
雖然聽SIT超過一年了,卻從來沒去過他們的演出,他在打呵欠湧出的淚光中看到雨
禾出場,認出那個貝斯手就是他的學生鄭雨禾。
他認真地將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學生所創造的音樂裡。每個刷扣、堆砌的音牆、吉他的
solo、連綿的bass line、每個鼓點,對每個聽眾都有其意義。
後搖樂團的現場表演是引人神遊的一場夢,那整場表演,他就彷彿在夢中。
但他卻又感覺從來沒有這麼清醒。看著站在台上的雨禾,看著他長得更高、變成
成熟、學會了樂器還組了樂團,他猛然發覺這幾年之間時間確實地流逝而去,他的學生
長大了,而他卻依然原地踏步,把自己困在原點。
這幾年來他看著學生來來去去,看到人的成長是多麼困難卻又理所當然地進行著,他
曾經奢望自己在那些成長中,能起到一丁點的作用也好。然而他後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學
生們漫長人生中匆匆的過客,他的存在並不是那麼重要,而孩子會持續地長大、成熟,他
們只是在等待時機。
沒有成長的,是他。
看著這麼棒的雨禾,讓他厭煩。對自己厭煩。
於是,他又開始躲避了。
那條線始終懸著。那條和他人之間的距離的線。
回到這個城市來的這五年間,他時刻抓著那條線,在這樣一個他既熟悉又經常感到陌
生的城市,他是遊子,也是其中一員。他讓自己的思考盡量不要和過去聯結過多,以防情
緒綁架自己一整天。
他逃離家裡了,過去他被家人、工作情緒綁架;然而現在,他經常要被自己給綁架。
被選擇了逃離家裡的負罪感綁架,被沒有一技之長仍然選擇了同樣職業的自我厭惡綁架。
他不知道為什麼雨禾彷彿執著地想與他聯繫起關係。這個孩子過去那麼冷淡,即使自
己曾經短暫幫過他的忙,但這五年對他來說是日常的重複,對一個青春期小孩卻是漫長的
時間,他不認為身為曾經的補習班老師的自己會讓雨禾那樣積極地攀談敘舊。
但他無暇多去思考那些。在忙碌又繁瑣的日常工作中反覆,在學生的光輝和自己的
無能中翻滾已經用去他太多力氣。回過神來,Line的那兩句話已經躺在對話裡,帶給他
衝擊,也讓他思索不出其中道理。
他驚愕雨禾爺爺的去世,但這種事又是誰也說不準。這難道是鄭雨禾遇到他以後,因
為想到過往他幫忙處理家裡的事,才希望這樣特別又有演出的日子裡他可以出席嗎?
胃間的疼痛讓他放下了手機,他收拾好背包,關上鐵門騎車回家。
今天是週五。他想。明天是週六,晚上他要帶班,下課已經八點半,那時候表演都已
經過一半了,再騎車到演出地點也許都結束了。那就這樣吧。
入秋的夜已經有涼意,住處沒人,不用趕路,林邑帆在夜色中漫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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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魚,〈驚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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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常常覺得我在挑戰寫最惹人厭主角
但又是那麼希望他可以得到幸福
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吧
天氣好冷,大家注意保暖喔: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