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的場合)
夜裡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水聲擾動了宗三的睡眠,不是睡得很深的他張開了眼,發
現室內外一般幽暗,落雨之間夾著一些風聲。他掀開棉被,稍微整理了頭髮與衣裝,
起身拉開紙門,天上的雲層很厚,雨下得不算激烈,但是他想起桶狹間的雨。他摸
向自己胸前的刻印。宗三隨性倚坐在門旁,隔著雨望著門前長廊圍起的中庭,枯山
水的圖案讓雨滴打成細碎的漣漪。
在潮溼的空氣裡滲著一縷菸草的燃燒味,宗三抬頭尋找它的來源,這時長廊另一側
的房間門打開了,審神者從裡頭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支菸管。她與宗三目光相對,
笑得絲毫不顯老態。
「哦宗三,你還沒有睡?」她在長廊坐下,向宗三招手,宗三遲疑了一下,仍是起
身走了過去,在接近審神者五步的地方改為膝行才再更靠近一點,他微微低下頭,
沒有直視審神者:「已經睡了一趟醒來了。」
「睡得好嗎?有做夢嗎?」
「……不,我不記得有沒有做夢。」
「嗯。」審神者吸了一口煙,沒有繼續問下去——「下雨天真讓人難受啊,連菸草
味道都變得不好了。」
「不過這煙很好聞。」
「是嗎,」審神者又笑了,把菸管遞向宗三:「要不要嘗嘗?你以前肯定聞過很多
煙了,但是還沒有自己抽過吧?」
沒料到審神者竟如此不拘小節,宗三反而有點保留,但是審神者非要他試試,他接
過菸管,吸了一口,出乎意料的順喉。另外,在拿住菸管的當兒他看見了審神者深
色鏡片後的眼睛,發現她也是異色瞳——左眼是褐色,右眼是藍的。審神者察覺宗
三注意到她的眼睛,並沒有就此說什麼。她任宗三繼續抽煙,自己回屋裡拿了精緻
木雕的菸具箱出來,示意宗三抽完了就把菸管擱在木箱上。
「你喜歡喝酒嗎?」
宗三吐出一口煙,視線原本對著中庭瞟向審神者,流轉的眼神在煙霧間迷離:「看
人喝過,自己尚未嘗試。」
「哦這個好。」審神者笑得促狹,「你能去廚房拿些酒來嗎?」
「……我還不清楚廚房的方位。」
審神者「哇」了一聲:「可是我不方便離開這裡,我超怕半路碰到長谷部,他看我
又半夜不睡覺會把我念死——」這時對著中庭的另一間房間也有點聲響,審神者顯
得欣喜:「啊救星來了。」那間居室的紙門也打開來,走出來的是睡眼惺忪穿著白
襦袢的一期一振。一期看見審神者好整以暇地盯著他,甚至旁邊還坐著宗三含著菸
嘴「哦呀」了一聲,這次他的臉倏地刷紅,甚至紅到後頸。
「真是失禮了!」
為了要施禮一期沒有馬上躲回室內,讓審神者有足夠時間說話:「哎哎別跑啊一期,
又沒關係。」審神者也是對一期招手,「人家宗三也穿睡衣,沒差啦。」
我就是不想被宗三看見自己這個樣子。一期在心中哀嘆著,卻也改變不了事實,走
到審神者身邊正坐下來,仍皺著眉一臉懊惱。
「一期打擾主人跟宗三殿下了。」
「就說沒關係了,不要那麼死腦筋。」審神者拿起另一支菸管填上菸草,「你是要
去廚房對吧?給我們拿些酒跟下酒菜來,陪我們一起喝。」
「拿酒食過來一期樂於從命,但是請容一期不陪您喝酒,天亮一期要負責畑當番……」
他抬頭看了宗三,又把眼神別到一邊:「至於宗三殿下也是明日當番。」
「也是,請您別讓一期殿下為難。」
「好吧。那一期你拿些吃的來,拿多一點,我想擺屋裡吃。然後挑一瓶白蘭地給我。
慢慢挑不著急。」
「遵命。」
等一期走遠,審神者才替新菸點上火:「看來你們感情已經挺好的了,一期會有比
較生動放鬆的表情,不是老是被我和三日月欺凌的無奈臉哈哈哈~」
宗三沒有就審神者所說發表意見,卻問:「為什麼不讓我跟一期殿下一起去廚房拿
吃食呢?」
「為了讓他吃飽啊。」見宗三一臉不解審神者續道:「他不習慣在人前吃東西,加
上身為近侍又是粟田口的頭頭,誰都要找他,很難好好安靜吃一頓飯。我都曉得他
半夜起來是去廚房找東西吃。」宗三聽了有點動容,審神者對他眨眼:「所以宗三
我拜託你啊,替我多照看一期,別讓他總是餓肚子。」
「真是體貼啊。」
審神者吐出長長一道煙:「會嗎?只是很一般的深思熟慮罷了。」
「您比我想像的更難理解呢。」宗三仔細將抽到底的菸管放到菸具箱上,口吻曖昧,
審神者瞅著他,直截說:「你侍奉過的主人也沒有哪個好理解吧。」
宗三輕笑出聲:「您說得是。」他的語氣變得更為冷淡,「既然人類的身體那麼麻
煩,為什麼還要賦予付喪神人身呢?」
「這個問題問得好。」審神者把菸灰扣在菸具箱上的小碟,「時之政府的說法是,
因為有些事情還是只能由人解決,而一般人的意識不夠堅硬,由本來是刀劍的你們
來補足一般人類的弱點正好。」
宗三聽著,雙眼低垂望著長廊被雨淋溼的邊沿:「……那麼您自己的想法是什麼?」
「宗三真是聰明呢。」審神者笑得很開心:「不過你這個問題問太早了,等你有了
人的樣子再說吧——你有興趣開始了解我們的任務與敵人了嗎?」宗三看似懶洋洋
的,但是眼底發著光,審神者並未漏看。
「你會閱讀嗎?」
「身為籠中鳥不靠讀書打發時間是能怎麼樣呢。」
「那就好辦了,你等等啊我找資料給你。」審神者手腳並用爬回屋裡,又丟下一句
話:「一期要是來了你讓他先別走。」
*
一期拿飲食回來的時候看見只有宗三留在審神者房間前的長廊,她房間紙門開著,
他試探問著:「宗三殿下,主人進屋內了?她休息了嗎?真是不好意思讓您們久等
了。」
宗三凝視著一期說話,發現他現在氣色比先前更紅潤了一些,看來審神者所言不虛。
他淡淡地回答一期:「審神者大人在屋內拿東西,她交代了讓您等她。」
「……好的。」一期將漆盤放在自己與宗三之間,接著正坐著等待審神者,兩人之
間又沒有了話。他的姿勢與宗三右腿膝蓋立起,重心歪斜的坐姿相比實在拘謹,一
期顯得不大自在,尤其宗三任白襦袢的下襬隨意散開,過於皙白的長腿讓他一覽無
遺,腳踝上的念珠簡直數著貪嗔癡。一期不由得把視線轉向中庭,沒有間斷的雨聲
居然讓他有點心慌。
從三日月居室出來他其實一直都在想著三日月的問題。他不是沒有察覺一些現象,
然而他實在太忙了沒有心思去搞清楚那些事——與弟弟們共浴時亂總愛談論自己對
人類身體的發現,藥研則是按照他讀的書與亂交換意見,就連五虎退都忍不住表露
好奇,自己作為長兄反倒是未曾表示看法。付喪神時期相關的見聞在腦海裡奈何就
是找不到,成為人之後對此也一直不是特別有興趣,說不定跟弟弟們相比自己所知
最少……一想及此一期嘆了一口氣。
每天都是累到像是被鐵錘敲暈一般睡去,睡到一半則是餓醒,得靜悄悄地去廚房找
東西吃,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都讓審神者觀察記住了。吃飽後回來再補個眠,
醒來竟然天天都會有人類男性的生理現象,一開始不知道怎麼辦,搞得弟弟們都在
中庭等他了他才匆忙現身。後來笨拙摸索出來了對應之策,他通常是速速把自己的
生理反應弄消了好穿戴整齊執行當天的任務完全沒有再深入思想。
想過那樣的事嗎。那樣的事的對象呢。三日月說不要又問錯人的意思指的是什麼。
從三日月居室出來一期一直在想。接著遇到宗三,思緒就中斷了,連一般的思路也
找不回來了,就像是燒身再刃之後有什麼東西再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一期又嘆了
一口氣。
「一期殿下不喜歡雨天嗎?」宗三清冷的嗓音把一期從胡思亂想中拉回現實,他定
了定神,讓自己語氣平穩:「不,我還挺喜歡雨天的,會讓我心思平靜。」
「但是您看起來不像心思平靜。」
「這……」
「哦一期你回來了~」審神者這時抱著幾本厚重的書顛顛簸簸地出來,一期趕緊上
前扶住她,並接過那些書,確定審神者不會跌倒一期退了一步正坐低下頭。
「是,真是抱歉,讓您久等了主公大人。」
審神者坐下盤起腿,搥著自己因為上了年紀而瘦癟的腿腳:「沒事,我又沒在等。
倒是真有些口渴了,一期替我倒點酒——你真的不喝嗎?」
「不了主公大人。最近該是整理田地的時候,尤其今夜下了雨,正正有利天亮之後
鬆土。」
「好吧——那麼宗三陪我喝一杯,這是白蘭地,是南蠻的燒酒喔。有興趣嗎?」
宗三聽了也低頭示禮:「恭敬不如從命。」他抬眼看向一期:「我會注意飲量,不
會讓一期殿下難做人。」
「哈哈好,有人一起喝酒特別開心!」審神者順手把那堆書推給宗三:「有空就翻
翻它們吧,要是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找我。不過內番都要記得做啊,不要讓一期難
做人。」
「不都一向是您讓一期殿下為難的嗎。」
「才沒有,還有一個三日月——」
看著審神者與宗三之間無視階級簡直任性的對話一期莫名有些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