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老公公送禮囉→→土象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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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
我窩在沙發上打電動,冷得要命的天氣,誰想出去呢?
同一關死了第五十五次。
破關不難,難的是bonus,要閃躲魔王的攻擊,還要吃掉限時出現的星星。
太難了。
可是我願意。於是死了第五十六次。
鑰匙轉。
「連暉!聖誕快樂!」人還沒進門,聲音先到了。
戀人凍紅著臉,大衣還沒脫,就湊到我面前。
「平安夜,東門城有活動,還佈置了聖誕樹,好熱鬧,我們一起去吧?」
「不去,都是騙錢的花招。」我答。
「今天是我們交往一週年欸。」
他語調軟下來,表情像小狗。我只好妥協:「那晚餐多吃個雞腿便當,慶祝
一下。」
大眼瞪小眼。
「……算了,給你禮物。」
戀人從公事包拿出一個手掌大的小盒子,嚇得我眼珠要掉出來。
交往一周年,不會是要逼婚吧!
所幸打開來,是條銀項鍊。戀人是位科學家,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家裡的
全自動家事機器人,就是他發明的,我現在連刷牙都不必親自動手。
這一定不是條普通銀項鍊。
「薑薑!連暉,給你,這是我發明的時光機!」
……時光機。
有時真疑惑,他怎麼還沒被國家收編,或是被FBI抓走啊?
我小心翼翼拎起項鍊,款式簡潔,乍看就是條細鎖鍊,就是多了幾片銀板,
刻有數字。
「這真的是時光機?」
「當然啦~不過只能送你回到過去,再回來!」他神色扭捏:「我花好久才
做出來呢。」
我抱抱他。
「你已經做得非常、非常好了。」全世界的物理學家都要哭了。
「因為你說過,以前發生一些事,所以不喜歡聖誕節。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
但只要有時光機,就可以改變過去吧?」
我哭笑不得:「那只是隨口一提的,詳細情況我早忘了。今年純粹是冬天很
冷,才不想出門。」
戀人在我懷裡搖頭。
「每次提到聖誕節,你都不開心。我共感能力很強,能感應到的。」
嘖,不愧是天蝎座,觀察力敏銳。
為什麼討厭聖誕節呢?坦白說,我記得一點。
大約十年前,平安夜,國中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晚上留在學校吹風。
好冷。
操場無人,黑色的樹葉在風中沙沙地響。
學校周邊就是夜市,牆外傳來耶誕歌曲與人們笑聲。
後來呢?
忘記了。
但那股寒冷,倒是留在身體裡,每逢聖誕節,就會復發。
我摩娑著細細的銀鍊。一旁戀人睜著圓圓眼睛,滿臉的企盼。
我笑了。
「好啊,就讓我回去看看吧。」
「這樣就行了嗎?」
我戴上項鍊,時間調至民國九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九點。地點設
在國中母校旁。
在毛衣外,披件長版毛呢大衣,其設計有內側口袋,可放錢包和手機。
想了想,又從沙發上拿條毛毯,然後看向一旁的戀人。
他看起來緊張又興奮,突然跳起來,揪住我的領子。
「你回到過去,不准變心啊!」
我往前親了親他的額頭,露出笑容,按下項鍊側邊的啟動按鈕。
「放心吧,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那麼我就出發啦!」
***
我跌在民國九十六年的人行道上。
環顧四周,前面是綿延一整條大街的中央夜市。
喧嘩,油辣鹹香。
密密麻麻的攤販,掛著裸燈泡,串成黑夜裡一條銀河,人流擁擠,穿著胖厚
外套,手牽著手,緩緩而行。
時值平安夜,餐車旁掛著彩帶鈴鐺,或播放應景歌曲,還有個紅衣聖誕老人
發傳單,呵呵笑。
我扶著腦袋,感覺好錯亂。
這真的是十年前嗎?
順著人潮走一段路,更茫然。
也許我該抓個人,問問現在民國幾年?
我很快挑好目標,準備伸出魔爪。突然,看見他手中的──
滑蓋式手機。
我一愣,再看看其它人,蹲在路邊玩遊戲的、拿在耳旁大呼小叫的,都是功
能型手機。
貝殼機、滑蓋式,以及最常見,上面是螢幕,下面是鍵盤的常規款。最新潮
的,也只是黑莓機。
再向前走,路旁有家百視達,牆上一排新貼的海報。靠近看,是《變形金鋼》
及《練習曲》。
「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我挑眉。
果然回到過去了!
在夜市晃一圈,最後,我拎著鹽酥雞,又去超商買了果菜汁,前往國中母校。
卻在中途停下來。
眼前有間葡式蛋塔店,大大的招牌,畫著金黃酥焦的蛋塔,下頭的保溫櫃,
散發誘人的甜香。
我想起來,小時候有一陣子,全台掀起狂熱的「葡式蛋塔瘋」,連鎖店不要
錢似地遍地開花,甚至被後人稱為「蛋塔效應」,和現代的夾娃娃機店有異曲同
工之妙。
當年,我也曾站在這裡,呆呆望著招牌,碩大金黃的餡料,猶如太陽。
不對,我身邊有人。
是誰?是爸爸。幼小的我和爸爸走過這裡,我拉了拉他的手,說想吃。
他說什麼?
「不過是騙錢的玩意。」
他的話語在我耳中響起。於是我走上前,買了一盒。
***
再度回到國中校園,心中是什麼感覺?
不說別人,我是滿緊張的。
校門口有警衛駐守,只能從側邊圍牆,翻牆而入。
翻過後,往上瞧了瞧,也許是平安夜的緣故,沒有學生自習,燈都是暗的,
學校晚上也不開放,放眼望去,一片漆黑。
別人看不到我,但我也找不到國中的自己。
他會在那裡?
能開闊地看到整個操場,以及操場旁的樹海……
也只有一個地方。
我跑過一道道紅磚迴廊,大樓與大樓的縫隙,經過花圃、魚池與樹林,來到──
司令台。
黑夜裡,它像個大張的巨口,口中,中華民國國旗暗紅一塊,宛若咽喉。
我下意識吞了口水。
與「過去的自己」見面,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我放慢步伐,悄悄接近司令台,繞了一圈。
終於,在階梯上看到一團模糊的人影。他趴抱自己的膝蓋,好像睡著了。
我簡直認不出自己。
還沒發育,半長頭髮,細白的脖子,瘦小的身形,穿著制服,披著那材質極
差、厚重卻不保暖的冬季外套,縮成一團發抖。
「喂!」
他沒反應。
「馮……呃,小暉,醒醒啊。」我有些尷尬,喊自己名字感覺好怪。
伸手搖他,才發現好冷,布料按下去,絲毫暖意也沒有。
我連忙把手上食物放到一旁,掀了他的制服外套,圍上毯子。
好像還不夠。
我把外套脫掉,隨身物品拿出來,給他披好,又搖了幾下。
好一陣子,他才醒來。
「啊!啊啊?」
小暉聲音尖亮,嚇得大叫,我則哈哈哈笑出來。
他使勁往牆邊縮,但樓梯就這麼寬,總結來說,我們還是肩併肩坐在一塊。
「你……你是誰?」
就在等這一句!
「初次見面,我,就是十年後的你!」
***
試問:「如何證明自己是未來人?」
我正面臨這艱鉅的難題。
小暉與我坐在司令台中央,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放在中間當光源。
他手裡抓著毯子與外套不放,卻一臉狐疑盯著我。
「你不覺得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嗎?」
他搖頭搖得像顆波浪鼓。
嘖。
我拿出身分證,以及一枚硬幣,遞給他。
在手機光源下,能清楚瞧見:
「姓名:馮連暉
出生年月日:民國八十二年11月11日」
以及
伍十元硬幣,孫中山頭上寫著「中華民國一零四年」。
他瞪著身分證和硬幣,眉頭糾在一起,最後吐了句:
「假的。」
嘖嘖。
小小年紀就這麼聰明謹慎,幹得好,不愧是我自己。
我從塑膠袋拿出鹽酥雞和果菜汁。
「芬芬鹽酥雞不加胡椒鹽加梅粉,搭配波蜜果菜汁。這是你最愛的組合,
對吧?」
小暉的臉一下子亮起來,眼巴巴地望著我手中的食物。
下一刻,他硬生生地扭開頭,正要說話,被我塞了一塊雞塊到嘴裡。
我把整袋鹽酥雞送到他手中,又拆開吸管,戳進鋁箔包中,推過去。
「廢話少說,吃吧。」
他愣了一下,慢慢咀嚼口中的雞塊。望向我的眼神很奇怪。
吞下後,他接過竹籤,很快地吃起來,看來真的餓壞了。
我坐在對面,看他狼吞虎嚥。
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心酸。
「哈!好飽!」小暉吃完後,放鬆地伸了伸腿,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還有蛋塔。口味滿多的,焦糖、卡布其諾、香草、蔓越莓……」
我打開盒子,發現幾個壓成了橢圓形。
「不好意思,翻牆進學校的時候,有些壓到。」我把完整的和扁掉的蛋塔,
分成兩邊。
「翻牆?你來我們學校幹麻?」
「當然是來找你。」
聽了我的回答,小暉瞪著我,像在看神經病。
「你……你是不是變態啊?」
「哈?」
「就,跟蹤狂之類的?偷偷跟在我後面,所以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啊。」
小暉挑了個扁扁的焦糖蛋塔,小口地咬。
原來這就是被罵「變態」的感覺,好奇妙。
觀察他的表情,雖然迴避我的視線,但勉強算是友善。
只是聊了這麼久,還沒獲得信任,我有點挫折,只好使出殺手鐧。
「不是跟蹤狂,我真的是十年後的你。
「不然,來問一個『只有你知道』的祕密,保證答對!」
也許我的語氣太過志得意滿,或表情太機車,一瞬間,小暉眉毛挑起,露出
有點奸詐的笑容。
眼睛一眨,不對,他還是那張乖巧的臉。
我差點以為眼花了。
「好啊。嗯,我想想……
「我是貧乳派,還是巨乳派?女孩子是喜歡姊系,還是妹系?」
他舔著蛋塔上的糖霜,眼睛骨溜溜轉。
我無言以對。
「哼,說什麼未來人,不過就是個變態、跟蹤狂、神經病……」
「不,呃,你喜歡男的。」我有點尷尬,被自己逼出櫃這種事,從來沒想過。
小暉整個人跳起來,像腳底裝彈簧,又連著退了幾步,離我遠遠的。
但還是能看到他的表情,就是下巴快要掉下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你到底是誰?」
我無奈攤手,落了一句偶像: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言:
"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must be the truth."
(當你排除了不可能的選項,無論剩下的多不合情理,必然是真相。)
「當然是未來的你。」
小暉臉色一變,手按著胸口,身體搖搖欲墜。
好怕他暈倒。
他沒暈倒,只是膝蓋軟倒,整個人像孟克的《吶喊》。
差別在油畫沒聲音。
小暉深吸一口氣,崩潰大喊:
「我不相信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與過去的自己──小暉,背靠牆,肩並肩坐在司令台中央。
向外看,操場無人,月色朦朧,黑色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學校周邊就是夜市,牆外傳來耶誕歌曲與人們笑聲。
我隔著毯子摟了摟小暉的肩膀,他抱著頭,喃喃重覆不知道第幾遍:「原來
時空穿越是真的」、「見到未來的自己,會不會死掉」之類的話。
唉,不怪他,就是太年輕、見識淺。這種事,長大就會習慣了。
「好啦,現在說吧,你大半夜跑來學校,想幹什麼?」我問。
「我……我……」
看小暉還在當機,我摸摸他的頭。
出乎意料,他放鬆下來,瞇眼,把整個身體縮起來,臉枕著膝蓋。
我只好像撫摸小動物一樣,繼續安撫他。
許久,他開口。
黑眼珠映著手機冷光,瑩瑩發亮。
「平安夜,外面比較熱鬧啊。
「不想回家,反正回去又沒人。自己吃飯、看無聊的電視、唸考試要看的書,
然後就睡覺。
「每天都一樣,每天都這樣。
「明明是平安夜啊,明明就是團聚的日子……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呢?」
他表情平靜,閤上眼,眼角滑下一顆淚。
我怔怔地望著他。
如果是別人,我肯定嗤笑:「小朋友,中二病,心靈太脆弱。」
但這是我啊。
瞧著他,好像時針倒轉,自己也回到了十四歲,心靈軟嫩,對世界,還抱有
一籮筐天真的盼望,連痛苦都晶瑩剔透。
抬手抹掉他頰邊眼淚。
然後,我想起來了。
為什麼會來學校?
母親離開後,跟爸爸一同生活,然而爸爸忙於工作,總是不在家,即使在家,
也說不上幾句話。
一開始會問成績,成績達到要求,就沒了。
想聊天、想出去玩,被嫌煩,說他工作累,要乖、要聽話。
聽話。
很乖很聽話,還是換不到什麼,空盪盪的屋子,毫無企盼的生活,又不敢鬆懈,
怕成績掉下來,最後一丁點的籌碼也沒了。
而今晚,大概是平安夜的刺激,最後一根稻草。
想要逃,想要在逃的時候,後頭有人追。
當年的我,抱著膝蓋,蹲坐在司令台,閉上眼,腦裡都是想像。
想像爸爸回到家,發現空無一人,焦急地打電話,打給老師、打給同學、打
給警察……
想像一群人在校園裡四處奔走,拿著手電筒搜查,沙啞呼喚自己的名字。
想像爸爸找到睡著的自己,滿臉都是失而復得的淚水。
或是一具凍死的屍體,換得他悔不當初的哭嚎……
想像他沉痛地說:「我錯了。」
想要他痛苦得撕心裂肺。
結果呢?
結果沒出什麼意外,那年平安夜是寒流的夜,我卻撐了下來,在風中半睡半
醒,熬到凌晨,回家發現,爸爸一晚上都沒回來。
望著外頭魚肚白的日出,終於了解。
原來……
我根本沒有籌碼。
好窮。
這就是我,我的人生,孓然一身,一無所有。
於是我簡單洗漱,去上學了。
***
「嗯~爸爸不在,也沒關係,我會陪你。我們來聊天吧?」
看不慣他自艾自憐的模樣,我先開口。
話雖如此,我完全不知道十年前的國中生,流行什麼話題。
「嗯……要聊什麼?」小暉抹掉眼淚,直勾勾地望著我。
自從他接受了「我就是十年後的他」這件事實後,態度大為轉變。
好像放開了一點,不再戒備、不像面對陌生人,我想這是好事,表示他信任我。
我又伸手摸摸他的頭。
「呃……比如,平常你喜歡做什麼?」
他笑出來,然後翻了個白眼。
「你不是我嗎?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你該不會是……」
「我青年痴呆了,沒錯。」我接話,聳肩,說:
「十年欸,發生太多超絕爆讚的事,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小時候的事都忘光
啦。」
「……真的嗎?」
「真的喔。」
他半信半疑,可能是有點冷,挪身湊過來。
「平常,就看小說、動漫和電影啊。
「今年兩部比較大的動畫片:《跳躍吧!時空少女》還有《秒速五公分》,
還不錯。
「《涼宮春日的憂鬱》滿紅的,但我不喜歡……
「嗯,《哈利波特》小說,終於完結了。《鳳凰會的密令》改編成電影,特
效很華麗,但劇情就刪很多,也是可以理解啦。
「電影的話,還有八月多,去看了周杰倫、桂綸鎂演的《不能說的祕密》……」
聊到興趣,小暉的話匣一開,滔滔不絕。
小時候,爸爸不怎麼管,給零用錢倒大方,便都拿去娛樂。
放學時光,大多泡在租書店看小說漫畫,晚餐就在旁邊麵店解決,有想看的
電影,就存錢,在電影院、二輪戲院做一場聲光華麗的幻夢。
同學們,一些忙著補習、上才藝班,一些熱衷談戀愛、搞關係,還有一些抽
菸、吸毒、混幫派,都聊不來。
也許是在家清冷、在學校又沒朋友,今天難得有我一個交心的聽眾,小暉格外
激動,一邊說,一邊比手劃腳,笑得開懷,蒼白的臉有了光采。
看到他神采飛揚的樣子,我也笑出來。
「……然後,《獵人》又休刊啦,蟻王篇打到一半,啊,好想看結局喔……」
原來《獵人》十年前就開始冨樫了。
「沒關係,《獵人》十年後也沒多少進展……」我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
「目前最喜歡的,還是《火影忍者》。第二部的兩年後,描述眾人成長,和
曉的戰鬥。面對死亡,以及戰爭與和平的討論。啊啊,每次看,都充滿了感動……」
小暉露出眼神閃亮的迷弟表情。
突然很想捉弄他。
「喔,那告訴你,鳴人最後會斷一隻手。成為第七代火影,和雛田結婚生兩
個小孩。」
見小暉雙眼圓睜,我繼續。
「然後,小櫻和佐助,呵呵呵,他們……」
「啊啊──不准說!不准說啊啊啊──」
小暉抱頭大喊,惡狠狠地瞪著我。
下一刻,眼前一晃,一雙手按住我的嘴巴,力道撞上胸口,小暉整個人往我
身上撲過來。
啥小。
我接住他,運用體型優勢,側身一翻,將他壓在身下。
呃。
我雙肘撐在地上,望著底下滿臉通紅、張開嘴,卻震驚得說不出話的「自己」。
互相眨眼。
小暉發出不知道是「嗚」還是「啊」的奇怪聲音。
咳咳,這感覺很不對。我連忙坐起身,也把他拉起來。
一時間,極度尷尬。
身為長輩,我覺得有責任破冰。
「你還好吧?有沒有那裡撞到?」
小暉視線飄忽,很呆的樣子。一直用手背冰敷臉頰,可是看起來不像臉撞到。
我在他面前揮手。
「哈囉?你還好嗎?」
「啊?沒、沒有。」
謝天謝地,他終於回神了。
但下一句讓我好吐血。
「我只是在想,原來、原來我長大後還滿帥的嘛……」
……還能說什麼?可能人的自戀,是從小開始的。
往自己臉上貼金,大概就是這樣。
這樣不行。
我板起臉孔,嚴肅回覆:
「謝謝。我也覺得你長得很可愛……」
***
「對了,一直想問,這到底是什麼?」
小暉戳戳地上的手機。
「撲克牌,未來的撲克牌都會發光喔。」
「騙人。」
「好吧,是手機。在未來,手機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人人為之低頭。」
「……」小暉沒說話,翻了個白眼。
「真的啦。」
我拿起手機,向他展示,指紋解鎖、簡單的功能操作,開了自拍相機。
「笑一個!」
「啊,好亮!」
小暉來不及反應,快門已按下。
我自拍技術不好,照出來兩個人都眼歪嘴斜,便手指一點,刪掉了。
「這有什麼了不起?我的手機也能拍照啊。」
我嘖嘖數聲。
「不一樣。現在你們還不流行FB、IG、Youtube吧?
「大概再三、四年,網路流量提高,社群網路、影片串流,就會像旋風一樣
襲捲全台。
「再晚一些,行動裝置,啊,就是手機啦,將會徹底改變人們的生活。
「影視娛樂、消費模式、媒體傳銷、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全部──都會發
展到難以想像的境界。
「很神奇吧?短短十年,科技進步,世界就翻過了嶄新的一頁──」
聽完我的長篇大論,小暉撇嘴,很鄙夷的樣子。
「又在騙人。大人都愛說謊,你最嚴重。」
這話。我在心中嘆口氣。
「不信嗎?我示範一下好了,我們來聽音樂。」
我手指滑動,突然,停頓在「行動數據」上。
民國九十六年。
那來的4G網路?
偏偏我沒裝任何音樂APP,無法離線播放。
見我的表情與動作,小暉「哈」地一聲笑出來,轉身翻書包。
掏了半天,他手掌張開,是一台MP3播放器,與一副耳機。
天啊!我用看古董的眼神盯著它。
他遞來耳機的一邊,自己戴上另一邊。
「給你……喂,你這什麼臉啊?」
「考古學家挖到恐龍化石的臉吧……」
小暉搥了我一拳。然後低頭挑歌、調整音量。
樂聲流瀉。
每首前奏都耳熟,像是睡醒時,意識朦朧,逐漸遺忘的美夢。
隨著歌詞一一拾回來。
《天使》、《小情歌》、《給我你的愛》、《我可以》、《童話》。
五月天、蘇打綠、TANK、蔡旻佑、光良……
歌曲有種奇妙的魔力,心跳隨之起伏,我呼吸一窒,莫名地怕。
好像怕吹走某種特別柔軟、要小心呵護的東西。
一去不返。
這些歌、這些人。
這段時光。
《童話》結束,下一首,吉他聲響起。
出乎意料,除了耳機裡的女聲,身邊也響起清亮的嗓音。
小暉。
我側頭看,他閤著眼,非常專注,或著說,虔誠,虔誠地歌唱。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 就算很受傷 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雙 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 飛過絕望……」
這歌詞。
我盯著小暉──也就是,過去的自己。他垂著睫毛,臉色薄而透白,帶著淺
淺的笑,沉浸在音樂裡。
我咬牙,抬頭。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快要掉下來。
在找到小暉前,我一直在思考,思考一件事。
該怎麼開口說。
未來。
我已克服,但即將降臨於他──
那心碎且無法避免的未來……
***
歌曲到了盡頭。
小暉睜開眼,我吹聲口哨,朝他拉出大大的笑臉。
「厲害!我都不知道我唱歌這麼好聽。」
「是我唱得好,不是你。」
被稱讚,他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頭。
「小暉,你很喜歡這首歌嗎?」
「嗯。」
「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多為自己想,好嗎?」
小暉愣住:「什麼?」
我苦笑。
「多為自己想,不要在意他人……
「無法衡量自己價值,才會在別人眼裡找認同。
「很多時候,相信自己的感覺,就夠了。」
小暉的笑容消失了:「……你想說什麼?」
「很多時候,你不必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也不要過度期望。
「爸爸……他也只是個普通人。
「我們往往會把父母想像得很強大、無所不能。
「拼了命掙取他們的喜愛與認同,用他們的價值觀,逼迫自己。
「但他們,也只是普通人啊,可能很笨,有缺點、有脾氣、會做錯事。
「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人生……你不需要那個人的愛,也能活得很好、很幸福。
「所以,別再跑到學校吹風了。」
那沒有用。
平安夜,毫無籌碼的我,在寒風中發抖,爸爸沒有回家,他在女友家過夜。
一年後,他們結婚了。我被丟到寄宿學校。
再一年,妹妹出生,在網頁上看到他們分享的照片,全家和樂融融。
爸爸臉上,連皺紋都是笑,好像在說:
我是多餘的。
是累贅,是他人生的絆腳石。
那才是他想要的家庭、想要的生活。
過去十幾年,他都在忍耐,忍受多餘的我,忍受名為「父親」的重擔。
而現在,他終於解脫了。
義無反顧朝自己的幸福奔去。
我有資格怪他嗎?
人生而有平等,自由及追求幸福的權利。
是我一廂情願,認為父母應該愛子女。
不夠自私自利,認為犧牲奉獻能換取認同。
不懂何謂平等、自由與愛。
最糟的是,一直抱著盲目的希望。
總是學不會……
放棄。
聽了我的話,小暉呆呆出神,眉頭皺起,彷彿在解一道數學難題。
「爸爸只是個普通人?我不需要他的愛?
「可是,他是我唯一的家人……除了他,誰會愛我呢?」
我稍微彎腰,將他抱進懷裡。
「別怕。未來會幸福,會有人愛你的。
「抱持這樣的信念,就會吸引到頻率相近、個性契合的人,一起成長,一起
打通人生的關卡。」
「……真的嗎?」
我想起戀人的臉,低聲地笑。
「真的。難免有辛苦的時候,但會記得的,都是快樂的時光。
「所以,要相信自己。悲傷的時候,也不要放棄未來的可能性。」
小暉在我懷裡蹭了蹭,回抱我。
「可是,怎麼知道自己是正確的?」
「嘿~以我資歷,可以給你十年保證。只要往前,都是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
「那……爸爸,會怎樣?」
我忍住冷笑,盡力維持溫和的語調。
「有些東西,就像……嗯,星星。」
「星星?」
「不是天上的,是電動裡的星星。
「可以吃,吃了會加分,但通常很難、很麻煩。
「願意的話,可以試試看,但不是必須品,不需要為它耗盡所有時間力氣。
「說到底,我們真正的目的,是通關啊!
「只要活下去、向前走,還有更多、更好、更精采的事物。
「爸爸,他啊……
「就只是顆短暫出現的星星。」
說完,我收緊手臂,讓小暉看不見我的表情。
我們擁抱許久,直到小暉推開我。
他定定瞧著我,眼神閃了閃。
「我相信你。」
「嗯?」
「我相信你。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好。
「我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聽到這句話,我拉出一個露齒笑容。
感覺今晚所有努力,都值得了。
我滑開手機,時間顯示:午夜零點。
魔法與美夢結束的時刻。
我摸摸小暉的頭。
「我該回去了。
「明天還要上課吧?回家洗熱水澡,穿暖一點,睡飽。
「盡可能對自己好一點,行嗎?」
「嗯。」小暉乖巧點點頭。
他提議再拍張相片,於是我開啟相機,一人手持一邊,「喀嚓」。
燦爛笑容,完美。
我將外套穿回身上,確認東西放入內口袋,調整項鍊上的日期。
小暉也背上書包。
別離時刻,我們互相望著對方──自己,都不動,知道一轉身,這條時間的
路,就要展向兩頭了。
他跑過來,停在我面前一步。
「可以再抱一下嗎?」
我笑著摟抱他。
然後,他退後數步,喃喃地說:「再見。」
我按下項鍊側邊的啟動按鈕。
周圍亮起銀白色光暈,渲染開來。
視野像一扇縮小的窗,民國九十六年的校園夜景,以及小暉的身影,逐漸後退。
他在揮手。
手裡……拿著一個發光的方塊。
我一驚,手伸向外套內側口袋。
手機不見了!
***
我跌在民國一零六年,家裡,客廳地毯上。
一陣暈眩。
戀人跑來扶我。
「還好嗎?一切順利嗎?」
來不及回話,我被客廳佈置拉走注意力。
門上掛著檞寄生花環,窗上一排雪花窗貼,沙發是大紅金蔥布衣,角落還放
了顆華麗的小聖誕樹。
樹頂的金星星,一閃一爍。
我目瞪口呆,眼睛好痛。
「啊!這是怎麼一回事?」一擺手,回頭卻見,連戀人都戴著貓耳造型聖誕帽。
世界怎麼了?
「欸,不是每年都這樣過嗎?」戀人歪頭。
好吧,看習慣也挺可愛的。
不對。
「每年?我們交往了……」
「八週年!算上認識時間,是九週年了。」
我感覺腦袋裡,齒輪一頓。
對,沒錯。
我在訝異什麼?
十年前的平安夜,藉由擁抱,我偷了「那傢伙」的手機。
模仿他的操作,用指紋解鎖,打開相簿,一張張翻,幾乎都是與同一個人的
合照。
於是認定,這就是「通往幸福的道路」。
再翻查手機,記載了連絡方式、地址等資訊。
結合這些線索,我透過網路查到,戀人與我同年,就讀鄰市的中學。
隔一年的平安夜,我們相遇。次年交往。
按照計劃進行,一帆風順,卻不怎麼意外,因為──
平安夜,一向是我的奇蹟日啊!
忽然想到什麼,我走進臥室。
從櫃子深處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頭有一台耗盡電力的手機。
「那傢伙」的手機。
我為它充電,等一會兒,開機,點開相簿。
那張我與自己的合照。
笑得燦爛,十年來許多困難時刻,是它陪我走下去。
摩娑螢幕裡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再轉頭望向我所擁有的一切,
然後,淡淡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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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年末,希望大家都能打通人生關卡,吃到想吃的星星。
成為掌握選擇權、不被愛折磨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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