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陶爾米納。
格蘭德公寓的人將盧西奧.阿斯卡利歸來作為一項盛事,從凌晨開始緊鑼密鼓的拆窗
清掃,這是一件浩大工程,那不勒斯的宅邸售出後佔地廣、容積大的格蘭德公寓成為本邸
,其實早從一星期前就開始從裡到外嚴實的掃除清理,隔壁陶爾公寓的人也被叫來幫忙,
達尼洛還來不及看卡通,也來不及跟尼克比賽,被大人們強迫去大宅刷地。
他住在大人口中「小宅」的陶爾公寓,很少入格蘭德公寓這間大宅,就連作為盧西奧
兒子的尼克也很少進去。
因為大宅大人物才能住,但這些年這位叱吒黑社會的大人物根本很少回來,達尼洛還
以為這間偌大的公寓會荒廢變廢墟,前陣子大人們從賭場、酒吧的營收籌錢給盧西奧,期
待他幹一場大事業,沒想到他就回來了,還帶著一對母子。
他刷地刷得累了,想出去透透氣,還沒出門就看到那位跟他年齡相仿的金髮男孩盯著
門簷,這副專注的眼神一看就知道他在看甚麼。
「尼克,姑丈今天就要回來了,你怎麼還在這?」達尼洛走出來,他果然是看窗台下
的燕巢。
格蘭德與陶爾公寓每逢春夏飛燕成群,可能公寓的位置好,每年都會在上面築巢,格
蘭德公寓多年未住人對燕子來說是個安靜的家,築的巢更多,現在抬頭看就有三個空巢。
「我想要迎接他們,達尼洛,我有弟弟了。」尼克看著他,難掩興奮之情,他的金髮
很有光澤,達尼洛曾忌妒他有一頭美麗的金髮,自己則是天生深褐色捲髮,在大人眼中尼
克是黃金鑄成的孩子,而自己只是個泥孩子。
「有甚麼稀奇,我也是你弟弟啊!」雖然有點忌妒尼克,但他還是把尼克當作哥哥崇
拜,突然冒出一個親弟弟,達尼洛有些吃味,而且家族最重視血緣關係,他擔心自己失寵
怎麽辦。
「可是我們出生在不同的家庭,這個弟弟可是我最親密的家人。」尼克發自內心的笑
。
達尼洛哼了兩聲,看到一輛酒紅色的Maserati往公寓而來,驚慌的跑回公寓:「啊!
姑丈來了!」
尼克留在原地迎接他們。
很久不見的父親先下車,依然有著飽滿的額頭、性感的薄唇、刀削般深邃的面容,尼
克很希望長大後也能如父親帥氣,或許是還沒到青春期他的臉一點也沒男子氣概,大人說
他長得漂亮,從不說他長得帥氣,這讓他有點自卑,明明父親是個充滿陽剛的男人。
盧西奧很紳士的開後車門,一名美麗女人下車,她穿著緊身的黑色魚尾裙,前凸後翹
,腰非常細,看不出是剛生小孩的女人,化了濃妝,以往尼克看到濃妝豔抹的女人會感到
噁心,但這個女人艷麗的韻味非常適合濃妝。
她擁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人彷彿看進骨子裡,尼克口水不得嚥,比起他在觀
察她,更像是被她審視一番,眼神比他的父親還銳利,全身充滿東方冷豔的黑。尼克看過
電視上的中國人也沒像她那麼漂亮,風吹散她的黑髮絲,她輕輕地勾耳後,一點點舉手投
足都充滿風情萬種。
她就是中國玫瑰--月季,父親的愛人,他的二媽。
沒在她懷中看到嬰兒,尼克覺得奇怪,以前媽媽都是抱著他的,月季沒抱嬰兒,那他
的弟弟去哪了?
車裡姍姍下來一位灰髮的女士,長得有點像指揮安東尼亞諾小合唱團*的瑪莉爾.凡
特(Mariele Ventre)看起來很慈藹,她懷中才有男嬰,原來弟弟是褓姆在照顧。
尼克很高興初見弟弟,但不敢像一般孩子肆意的跑上去看,靜靜地站在門口見盧西奧
攬著月季的腰向他走來,褓姆跟在後頭,他為匆匆一瞥弟弟澎澎的睡臉感到狂喜。
門簷上也有動靜,母燕護送外出練飛的雛燕回巢,格蘭德公寓門前突然變得熱鬧。
尼克心滿意足的進屋,他牢記弟弟在海外取的名字。
提多.阿斯卡利。
提多……
提多……
這個名字在心裡叫了好多遍,一個人唱《給皮諾丘的信》*也會把名字替換成提多,
父親回來了,提多來了,他可以不再一個人唱歌。
Carissimo Titus
最親愛的提多
Ricordi quand'ero bambino?
你記得當我還是個小男孩
Nel bianco mio lettino ti sfogliai, ti parlai, ti sognai.
在白色的小床上,我翻你的書,和你說話,夢見你
Dove sei ti vorrei veder,
你在哪裡,我想見你
Del tuo mondo vorrei saper:
有關你的世界,我想知道
Forse babbo Lucio è con te...
也許你的爸爸盧西奧也和你在一起……
***
這段日子葉至深思考很多,尼克需要的是製藥人才,所以又對何用秦燃起興趣,他不
管十幾年前殺害他們一家讓何用秦對他有著切骨之仇,就算何用秦不從也要用獵賞或者小
隊的力量把他請進來,他是個奇怪的人,也是個目標單一的人,正因為目標單一才如此一
逕直行。
如果葉至深拒絕見尼克,尼克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身在尼克的小隊的他不像何用秦還
能躲,到時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像個受刑人直接被抓去陶爾米納。
所以不論能否婉拒入族,這次跟尼克的會面是一定要去的。
陶爾米納離卡塔尼亞不遠,達尼洛一邊駕駛一邊咕噥論階級是葉至深開車,看在他路
況不熟才網開一面載他。
其實達尼洛在旁指揮,他也能駕駛,但這話他沒說出口。
「告訴你,陶爾米納是西西里最美的城鎮,好像有哪個名人還說過『如果有人只能在
西西里呆一天,問我應該去哪裡。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陶爾米納』*,在陶爾米納看火山
也特別漂亮,這樣你就知道有多美了。」達尼洛意氣揚揚的說。
「你以前也住陶爾米納嗎?」葉至深記得達尼洛跟阿斯卡利家族有姻親關係,尼克的
生母艾美納.柏科是達尼洛的姑姑,盧西奧是他的姑丈。
「是啊,雖然阿斯卡利的主地盤在那不勒斯,但西西里東岸也是我們的地,我跟尼克
出生就住在陶爾米納的陶爾公寓,以前我們都稱為『小宅』,隔壁有個『大宅』格蘭德公
寓,姑丈有陣子很需要錢,把那不勒斯的房子賣掉後帶月季和提多一家三口住到那去,還
說因為提多早產身體不好需要特別照顧,不讓姑姑和尼克過去。但幸好尼克沒跟著過去,
不然我會很孤單的。」達尼洛說道。
聽起來彷彿月季和提多跟盧西奧才是一家人,以前何用秦說過尼克自小對盧西奧的冷
落懷恨在心,所以父親死後把這份憎恨報復在月季和提多身上。
尼克如果跟提多一起住到格蘭德公寓,說不定就不會這麼恨他們。
「尼克是怎麼樣的人?」對此他還是很好奇,雖然隊上偶爾會講些不利的傳言,但目
前來看達尼洛是離尼克最近的親信,看待的方式也有不同吧。
達尼洛深思一會兒,「嗯.....喜歡聽兒歌,看金幣兒歌賽*的人。」
「一個黑手黨老大喜歡兒歌,你在開玩笑嗎?」而且還是個充滿罪惡神話的傢伙,葉
至深差點翻了大白眼。
「別這樣說,尼克挺善良的。以前我姑姑失蹤的時候,我爸不滿姑丈不聞不問,在他
第一次打溶洞主意的時候背叛了家族,去跟羅薩家族通風報信,回來就被關在地窖,差點
病死在那。現在尼克幫我支付龐大醫藥費,即使他只能躺在那插著呼吸器,我還是不希望
他離開。尼克和提多兩兄弟,從以前我就比較喜歡尼克。」
葉至深有點吃驚,跟他想像心狠手辣的尼克是充滿反差的形容。
到底該如何想像這個人。
入城好像到了仙境,一面是懸崖峭壁,另一面碧海藍天,葉至深不禁睜大了眼,陽光
燦爛打在住戶窗台,大片的白花撒下彷彿一場靜止的細雪,竄升的紅花是不熄的烈焰,美
的如夢,隨便一條小巷都是一幅神怡心醉的畫。
藍天中的埃特納火山充滿活力,猶如面向熾陽迎接光榮戰鬥的勇士。
真看傻了眼,最美麗的山城,陶爾米納當之無愧。
徒步走入石階小巷,格蘭德公寓與陶爾公寓比鄰,前者有四層樓,後者三層,每個窗
台也有傾瀉的鮮花,跟一般住戶相同,看不出有個黑手黨的大人物住在這。
格蘭德公寓二樓窗台和牆的夾角相連十個燕巢,現在已是夏末,只剩兩戶雛燕依戀在
巢裡,應該再過不久就會隨風四散飛。
「盧西奧死後,尼克就搬進大宅了,研究室也在這裡。」達尼洛帶他進去。
走廊迴盪女童柔美的歌聲,猶如陶爾米納的陽光充滿溫暖明亮,葉至深覺得又再次沐
浴在喣陽下,聽起來是兒歌,但跟台灣的泥娃娃、哥哥爸爸真偉大不同,成熟的曲調大人
哼起來也不奇怪,不需懂歌詞的含意便能明白這首曲子滿滿希望與愛*。
Juz na poduszce glowka lezy stulona w swoim swieciw
躺在枕頭上,蜷縮在我的世界裡
Dom cicho mruczy kolysante co koi dzwieki dnia.
房間裡的聲音,如同溫和舒緩的搖籃曲
Ci sono tante stelle in cielo, dal cielo stan guardando,
天空中有許多星星,正在從天上看著下面
Per loro sai non è un mistero il sogno che farò.
對它們來說,我的夢想不神秘
Sognerò… Il sole che sorride
我會夢想--微笑的太陽
Sognerò… Mentre si posa giù,
我會夢想--慢慢下降
Sognerò… E tanti fiori che nascono
我會夢想--繁花盛開
Scegli un colore tu.
你來選一種顏色
Io sognerò un mondo che
我會夢想一個世界
Non ha perduto le sue favole,
沒有失去它的童話
Io sognerò di vivere
我會夢想一種生活
Guardando un mare più incantevole.
眺望一個更加迷人的大海
Io canterò insieme a te
我會和你一起歌唱
Sapendo che l’arcobaleno c’è,
知道彩虹存在
Mentre sogni dammi la tua mano
當你進入夢想的時候,請給我你的手
Dobry sen. Dobry sen.
好夢 好夢
他從未想過與尼克初遇是在天籟徜徉的兒歌中,達尼洛替他推門,房內一名金髮男子
從一地白花花的蠟燭探頭。
Fata…
葉至深二度用這詞讚嘆一個男人,一頭及肩充滿光澤的金髮被黑絲帶束起,康納也是
金髮,可是尼克的金髮更亮更奪目,比起在他內心的形象,尼克本人年輕許多,長得也溫
柔許多,不說的話只會覺得他是美麗城鎮的美男子。
尼克吹熄離他最近的白蠟燭,起身道:「我聽說你的事就跟達尼洛說一定要見你。」
「嗯……」達尼洛把他送進來便離開,留下葉至深獨自面對阿斯卡利的大老闆,他被
震驚到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尼克溫柔的笑了笑,關掉檯上音響說:「抱歉,音樂太大聲,你聽不清我說的話吧。
」
「不是的……」尼克的舉動又再次破他內心形象,以為他會目中無人、驕矜狂妄,葉
至深吞下震驚道:「閣下,您的中文說得真好,我一時回不過神。」
「你失戀過嗎?」尼克沒來由地問。
葉至深瞪大眼睛,這人到底要刷新幾次他的形象,支吾半天:「那……我結過婚,沒
、沒失戀過……」
他想到何用秦,講到最後自己都有點心虛,可是他對何用秦的感覺不是失戀,而是失
落與失望。
「父親為了月季和提多讓我和達尼洛學十年的中文。」尼克目光亮灼灼:「我很討厭
中文,可是語言是忘不了的,這就像失戀,是很痛苦的回憶,卻永遠記在心裡。我總是在
對話時浮現這句中文怎麼說,所以就一邊用一邊學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