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老公公送禮囉→→阿次
*篇幅有點長,需要上廁所或準備飲料點心的可以先去w
*內含不太愉悅的情節敘述,受限作者筆力可能頗雷
請斟酌觀賞隨時逃生
那麼,電梯向下~
今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幸虧已經十二月,拖著三大包行李迷路半小時也不至於
流汗。
你只是有點想流淚。
為什麼說好隨便google就能找到的住址那麼難找?
走進小巷後,訊號斷斷續續遲遲沒滿格,停在原處不動的定位標誌讓手機成了一塊
掌心上的廢鐵。
怒氣值累積到50的你把手機收回口袋,揹起滑落肩頭的沉重行李,繼續往前走。
身後傳來聲響,你轉身跟那個拎著兩包垃圾出門的阿桑對上視線,片刻後得到友善
NPC的指引。
三分鐘後,你站在那棟驀然回首居然在燈火闌珊處的五樓公寓門口,按下對講機。
毫無生氣的鳥鳴聲響過兩回,傳來一把低沉到有些性感的男人嗓音:「喂?」
你自報家門,接著聽到天籟般的開門聲。
長途跋涉終於到了盡頭,你欣慰地推開新世界的大門,然後瞪著貼在電梯門口的紅色
紙條,怒氣值衝到78。
再去按對講機叫房東幫忙提行李不是你會做的事,於是,你只能在離去前狠狠瞪著
「維修中」三個字,想瞪出個豪火球之術將它燒毀。
爬上二樓時,你覺得一切還好。
來到三樓時,你開始喘。
抵達四樓時,你彎著腰,思考現在跟房東說想租四樓會不會太晚?
拜見五樓那扇閃著銀光的不銹鋼防盜門時,你已經累到沒有任何感想。
提前打開的防盜門讓你一推就開,你拖著行李和氣喘吁吁的殘軀走進未來的住處。
脫鞋、排好,拉開防止蚊蟲進入的紗門,你看見在客廳裡看電視的男人。
「您好,我是今天要搬來的房客小許。請問您是王先生嗎?」
扣除對講機造成的失真效果,你從男人的聲線和對話內容確認這就是房東本尊。
身材高大但仍在正常範圍,五官組合算不上英俊,不過單眼皮有加分。除此之外,
跟姐姐的形容一樣,是個感覺有距離感的人。
坦白說,你鬆了一口氣。親切友善的態度和以「為你好」為名的干涉,是現在最不想
應付的東西。你只打算跟房東維持最低程度的社交往來。
白天在外頭賣笑賺錢已經很苦,下班回家,就算是馮迪索都休想再讓你露出半個
假笑。
房東用迷人嗓音說你住在走廊盡頭那間單人房,於是你扛著大包小包跨過客廳努力
往最終的終點邁進,發痠的手臂一時無力讓手上的行李箱摔到地上。
砰!
你盯著爆開的行李箱和噴出來的內衣褲,很想開個抽屜去找時光機。
轉頭看向災難現場的房東一點出手幫忙的意思都沒有,繼續用那個好聽的聲音說:
「等一下再收。我餓了,先去廚房做飯。」
此處距離最近的捷運站步行只要十分鐘,附近有量販店、診所、公園和黃昏市場,
生活機能堪稱完美。六坪大的雅房加上包含浴室、客廳和廚房的公共區域只收一個月
四千塊的租金,在某科技園區生活圈根本是天方夜譚。
你不是為了活下去拚命動腦的說故事姐姐,你只是很幸運有個溫柔體貼的姐姐,
而那個姐姐正好是房東的國中同學。於是你以低於半價的價格租到這個除了房東沒有
其他室友的五樓雅房。附加條件是負責料理週一到週五的晚餐。
但這種連讓人收拾行李的時間都不給,急著指使你下廚的行為,讓你的怒氣值飆高到
90。
低頭看手機,傍晚五點十八分,是個型男大主廚都還沒開始播的時間。
怒氣值衝破100,你想把那人一拳揍飛。不用太遠,冥王星就好。
在腦中想像那畫面洩憤後,你放置一地狼藉,下意識擠出職業笑容道:「好的,
沒有問題。」
在熟悉醬料和廚具位置以及冰箱裡能動用的食材後,你破了生平最快速的紀錄,
從備料、切工到下鍋,在一小時內料理出三菜一湯:糖醋里肌、奶油高麗菜、味噌茄子
和紫菜蛋花湯。
第一次做菜給陌生人吃總讓人壓力很大,你盯著房東一口白飯一口菜的動作,差點
忘記要端起飯碗。直到他吃完離開餐桌,你收獲兩句評語:「糖醋里肌太甜」、
「我不吃茄子」。
不吃茄子就不要把它帶回家啊混蛋!
飯後,你一邊洗碗一邊在心裡咆哮著把房東又毆飛到冥王星一次。
整理完廚房,你在經過客廳時被叫住。
「看過沒問題就簽名。」
桌上擺著一份制式的租屋契約和一張電腦打字列印的生活公約,內容包括每個月的
菜錢額度、一次能使用多少洗衣精、垃圾和回收何時去倒、洗澡時間最晚不能超過晚上
十二點、進出要確實鎖好門窗,如果不回來要先報備……等等瑣事。
要不是你還有份工作餬口,你會以為自己是被性轉的月薪嬌妻──可惜你很清楚,
自己沒有新垣結衣可愛,房東能跟星野源類比的地方也只有單眼皮而已。
你先簽完那份制式租約,隨後掃完那十七條有大有小的規定,毫不掙扎就要畫押。
「等一下。」
你盯著已經簽完姓氏的紙面,聽到房東問:「你喜歡洗碗嗎?」
雖然稍早已奴性太重地擠出假笑,但你不想繼續妥協裝乖,搖頭道:「不喜歡。」
「那就輪流。你要單還雙?」
你沒想太多就回答:「雙。」
房東點頭,拿過你簽了三分之一的合約,在補充事項的空白處寫下:洗碗輪流。
一三五:王;二四:許。
你糾結了一下,開口:「我少洗一天碗,是不是要多做點別的?」
房東抬頭看著你,當氣氛詭異到以為他要開口說:「安安你好,請問你聽過安麗
嗎?」的時候,他只說了兩個字:「不用。」
悲觀的你不覺得一個計較到連洗衣精只能放一瓶蓋都明文規定的人會多大方,
於是你又挖了一個坑,「那六日的晚餐怎麼辦?」
「我六日會回家,你得一個人吃飯。這不能算在公費裡。」
如果沉默可以具現化,你想用72pt的刪節號砸在他臉上。
「……好的,我知道了。」
房東拿著補充完畢的合約,「還有別的問題?」
「沒有。」
於是,交換完制式合約,簽完名押上日期的生活公約也一式兩份,一人一張。
好不容易把那地衣物塞回行李箱扛進房間,你沒有馬上開始整理,而是從頭把那份
生活公約又看了一遍,停在最後一行字跡像小朋友般拙劣的補充事項。
「哼哼,字那麼醜還挑食……小學生啊你!」
叩叩。
剛笑完人家就被敲門,你摀著受驚嚇的小心臟,懷疑這房間裝了針孔。
「……有事嗎?」
門外的房東沉默一秒,「沒事我不會敲門。」
你放下合約抹了抹臉。對不起,問了蠢問題。
拉開門,你看見房東手上拿著一小盒新鮮草莓。
「我媽寄來的。你吃草莓嗎?」
你突然想到那幾條慘死還被嫌棄的茄子。「那些茄子也是令慈給的?」
大概是現實生活中會用這稱呼的人太少,房東皺著眉頭,「對,我媽給的。
你吃不吃草莓?」
你不想欠人情。「不用了,謝謝。」
房東一秒轉身,你望著那盒鮮紅討喜酸甜可口的小東西越離越遠,忍不住問:
「你要拿去送人嗎?」
房東的聲音自客廳傳來,「送垃圾桶。」
「我吃!不要丟!」
三步併兩步衝出來的你成功地從冷血無情的男人手中搶救回那盒天真無辜的草莓。
「謝謝你的草莓。」
房東連一句禮貌性的回覆都沒有,回去看他的公視新聞。
臨睡前,你在日記本寫下:入住第一天,房東有點欠揍,草莓非常好吃。
除了出門忘記看黃曆所以不太順的首日,拜條條款款的生活公約所賜,與房東同住的
日子沒再出現多少波折。
轉眼就是半個月。
週一向來是客流稀少的時候,那天下午,你櫃上來了兩個客人。
「帥哥你好,有沒有推薦的刮鬍刀?」
你盯著在室內戴著編織大草帽和墨鏡的短髮女人,暗暗覺得好笑。
「小姐妳好,請問是自己要用的嗎?」
女人一把摘下墨鏡,美麗的雙眼像快噴出火焰,「你哪隻眼睛看到本小姐長鬍子了?
樓管咧?叫你們樓管出來!我要客訴!」
「好了,小聲點。等下真把人叫來怎麼辦?」同行的長髮女子拉住嚷嚷的同伴輕聲
安撫,轉頭向你苦笑:「你也真是的,每次都愛鬧她。」
你一臉無辜,「本來就要問清楚……她自己想太多,怪我囉?」
原本稍有收斂的短髮女人聽到這裡,塗著豔紅指甲油的手指對準你的鼻子,惡狠狠地
說:「幸虧你是娜娜的親弟弟,不然你墳上的草早就這麼……不對,是這麼高了!」
「是是是,小的該死。兩位喝茶還是咖啡?我們進了款新的咖啡機,要參考看看
嗎?」
知道姐姐的死黨只是隻紙老虎,你逗完兩句見好就收,倒了一杯她指定要喝的拿鐵,
給不喝咖啡的姐姐一杯溫水。你知道她一向養生。
「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姐姐捧著紙杯微笑,「跟她在樓上吃飯,順便下來看你。」
你抽抽鼻子演了起來,「嗚,原來不是特地來看我。」
姐姐的死黨喝著咖啡還堵不了嘴,硬要戳你:「都幾歲了,還在那邊裝可愛。」
你從櫃子裡翻出私藏的手工餅乾擺到桌上,「大美女拜託妳,給我們安靜地聊
五分鐘,就五分鐘,可以嗎?」
順耳的諂媚和可口的賄賂讓死黨小姐不搗亂了。
幾句話的時間,你知道姐姐在夫家過得不錯,放心不少。
「那你呢?跟老王相處得怎樣?」
幸虧你沒跟著喝咖啡,不然應該會一口噴在死黨小姐那身很貴的miumiu洋裝上。
「……王先生是個做事非常有規矩的人。」
姐姐聽懂了你的潛台詞,「會覺得麻煩或辛苦嗎?」
你聳聳肩,「還好啦。反正他就是體育老師,不犯校規就不會惹他生氣了。」
「你有惹他生氣過?」
「我那麼乖哪可能啊!他還送草莓給我吃咧!」雖然是沒人吃就會拿去丟的草莓。
「那很好啊。抓到相處訣竅後,你就會發現他是個大好人。」
你對那個超高評價持保留態度,笑笑沒說話。
「逼逼,五分鐘到囉。」死黨小姐指了指根本沒戴手錶的手腕。
「……我可以加錢延長嗎?」
短髮女人拿下草帽,刻意朝你甩了甩沒啥飄逸效果的短髮,「不行。我還沒逛完。」
正想再爭取一點時間的你餘光瞄到巡邏的樓管正朝這裡走來,隨手拿了份刮鬍刀DM
塞到死黨小姐的手上,親切微笑道:「那這份資料給您帶回去參考,有需要歡迎隨時
過來喔。」
一把拉過又要跳腳的死黨,姐姐笑著,「好啦,不打擾你上班了。你乖乖,有事
一定要跟我說,知道嗎?」
「好──」你裝作不耐煩地拉長了音,「去煩惱妳老公就好,不用擔心我啦。」
「之後還要煩惱寶寶,所以你要開始練吉他囉。」
沒理會你表情凍結的錯愕,姐姐搖曳著長裙朝你揮手道別,而她身旁的死黨則趁機
回頭做了個鬼臉留下一句話。
聲音很小距離有些遠,但你想那四個字應該是:戀姊情結。
那是你半年來第一次惡化。
居然撐到下班回家沒有中途請假,你無比佩服自己。
關進房間鎖上門,吞完藥的你躲進那個又黑又窄的單人衣櫃,咬著拳頭開始尖叫。
同為女性,母親一次又一次揮刀斬斷你與正常世界的羈絆,姐姐卻趴在懸崖邊
徒手抓住你,哪怕鮮血淋漓也不放手。
知道她嫁人時,你覺得自己終於能安心去死,偏偏她洞悉了你的念頭,跟你打勾勾,
要你答應教她的小孩彈吉他。
「你知道我是音癡,所以你要負責教他彈吉他追女朋友喔。」
「要是生女兒咧?」
「那就追男朋友啊。嗯,女朋友也OK。馬麻我沒意見。」
那時你還笑著說她才剛結婚,想得太遠。
其實不遠,三年不過一轉眼。
姐姐有了疼愛她的丈夫,現在又有了親生骨肉的寶寶,要你何用?
被拋棄的恐懼和過往的惡夢連袂出席,將你滅頂。
從未遠去的暗影像一臺永不落幕的野台戲,你方唱罷我方登台。
被躁鬱症的母親痛罵剋死父親的童年、放學前告白隔天全校都知道的少年、被親戚
出櫃的母親節家庭聚餐、承諾永遠愛你卻跟別人無縫接軌的男友……
理智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悲慘的人,卻找不到有力論述說服你的情感。
走上絕路似乎成了唯一的路。
排除失敗會留下後遺症或給人添麻煩的方式後,當年的你決定在家裡割腕。
你留下遺書,挑了最喜歡的衣服穿好,蹲在浴室耐心地等待那缸溫水放滿。
溫熱的水流緩緩帶走湧出的血液,你絲毫不覺得寒冷,甚至有種重回母體羊水中的
輕鬆。
你知道,如果可以,母親也很想將你塞回體內,甚至阻止你成為一顆受精卵。
失血的暈眩讓你閉上雙眼。
臨別前的最後一眼,留在視網膜上的居然是浴室天花板的黴斑,你有些遺憾。
迷糊間,有誰在喊你的名字,敲浴室的門。
累得只想好好睡一覺的你已經沒有開口的力氣。
呼喊越來越大聲,撞擊越來越猛烈。
然後,你看見姐姐著急的臉,那張臉上有著跟房東一樣的單眼皮。
「你到底在幹嘛!」
當年救下你的姐姐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你盯著那個逆光的影子,確認眼前的人影
屬於據說是大好人的房東先生。
「……沒事,不用管我。」你抓住衣櫃的門,企圖重新關上。
房東沒讀懂你的拒絕,跟你搶同一扇門,僵持。
「這是我的房間,請你出去!」如此關頭還用上一個請字,你為自己滲透骨髓的
服務業性格感到悲哀。
「這是我的房子。時間到了,去做飯。」
要不是一櫃子的衣物毫無殺傷力……等等,如果用領帶勒死他,可以算正當防衛嗎?
無視你的殺氣,房東的肚子適時傳來一聲低鳴,他催促道:「你已經成年,該為
自己的行為負責。現在,去廚房履行你的義務。」
因為房東的冷血提醒,你想起殺人是犯法行為,如果自己畏罪自殺恐怕會連累姐姐。
她才結婚三年,即將成為人母,擁抱人生的新階段,不能被你這個廢物弟弟拖累。
你恨恨地朝著衣櫃內壁揍了一拳,脆弱的夾板凹下一處。
沒等房東開口,你用非常冷靜的語調說:「我會賠一個新的衣櫃。現在,我要去履行
義務,請你讓開。」
那天晚上,你慢條斯理地做了三菜一湯:茄子綠咖哩、魚香茄子、茄子燒排骨和
柴魚湯茄子。
不可否認,當你看到房東的臉色跟那盆茄子綠咖哩一樣綠時,湧起一陣報復的快感。
爽,很爽,非常爽。
感恩賣菜阿婆,讚嘆賣菜阿婆,因為她的好心贈送,才讓不再買茄子的你能在此時
此刻變出一桌茄子料理。
你以為房東會抓狂翻桌,不然也得去吃外食或泡麵,沒想到他只是端著飯碗盯著你
半天,然後嘆了一口氣。
那口輕飄飄的氣讓你渾身上下的刺瞬間豎起,正當你想開口質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時,就看到他提起筷子開始吃飯。
不虧是聲明不吃茄子的男人,硬是在一桌子地雷裡風騷走位,完美閃避。
他在茄子綠咖哩裡挑雞肉,用魚香茄子的魚香醬拌飯,夾茄子燒排骨的排骨吃,
吃完兩碗飯後還喝了柴魚湯茄子的柴魚湯!
「綠咖哩奶味太重,魚香醬有點鹹。」
末了,收到本次評語的你簡直想給他起立鼓掌。
你抽抽嘴角,「下次改進。」
他點點頭,再度強調:「下次別再做茄子。」
你不打算再理他,埋頭吃飯。結果向來吃飽就離席的房東沒有離開。
「你還好嗎?」
對善意過敏的你暗自打了個寒顫,低頭望向飯碗,「……很好啊。」
「你的手受傷了。」
你淡淡掃了眼方才痛毆衣櫃的右手,上頭的血跡早在做菜過程中被流水沖淨,
只剩細碎木屑還扎在紅腫的肉裡。
「沒有汙染到食物,你放心。」
你依舊沒抬頭,錯過房東錯愕的神色,只聽到他說:「醫藥箱在客廳的茶几底下。」
隨後,他離開了餐廳。
你沒有乖乖去擦藥,只是用鑷子把那些木屑挾出來,看著又青又紫的手背,忍不住
笑了。
疼痛是活著的證明。你還繼續活著。
那一天,你在日記本寫下:難得沒把房東毆飛到冥王星,只是一度想殺了他。隨後
還惡毒地補了句:活該娶不到老婆!
根據姐姐的事前介紹,你知道現在住的這層樓本來是房東的新房,但他在結婚一週前
才驚覺奉子成婚不可怕,可怕的是孩子的爹不是他。王先生還沒當成隔壁老王,就被戴上
一頂綠帽子。婚事告吹,感情破裂,據說人也開始看破紅塵不談感情。
「單身也很好啊,幹嘛一定要有伴?」你當初這麼回答姐姐。
電話那頭的姐姐則說:「但父母總會擔心嘛。王媽媽就很擔心他兒子沒人照顧,
每天都去煮晚餐,怕他吃外食吃壞身體。」
「每天?」
「是呀,每天喔。」姐姐說,「坐半個小時的公車去幫他做晚飯,準備第二天中午的
便當,然後再坐車回家煮晚餐。從我結婚前到現在,應該快四年了吧。」
「……母愛真偉大。」你在震驚之餘只能擠出這句。
「對啊。」
碰觸到某個禁忌話題,空氣安靜了一秒。
「嗯……所以她現在才急著找人照顧她兒子。」
「現在?她怎麼了?」
「前陣子王伯伯小中風,王媽媽要在家照顧他,不方便再跑來跑去了。」
「那隨便找個煮飯阿姨也行吧?再說,吃外食又不會死,自己注意篩選店家就好,
哪有那麼誇張。」
姐姐輕輕嘆了口氣,「大概也想找個人陪陪他吧。畢竟,她也知道老王的個性,
不容易交到好朋友。」
「我看妳跟他就不錯啊。」
姐姐笑了,「我跟他國中三年都同班,高中、大學也同一間,沒交情也很難啊。」
你完全沒被這個理由說服,但對方是跟誰都能處得來的姐姐大人,於是你轉移話題,
「那妳怎麼沒考慮過拯救他?」
「他好好的,又不需要拯救。再說……我國中就認識你姊夫了。」
「……也對,為了他還住校,放假都不愛回家。」
「我每個禮拜都有回家喔。要不是我及時趕回家……唉,不說了。」
雖然及時趕回家救了你,但姐姐一直很內疚,她認為是自己住校的緣故,才讓你
跟母親的關係惡化成那樣。方才你只是一時嘴賤想調侃她跟姊夫,沒有怪罪她的意思。
「姊,對不起。」
「是我要跟你說對不起。」姐姐嘆了一口氣,「總之,你考慮看看吧。你不是說
因為最近在拆違建,房東在趕人嗎?他家我去過幾次,地點和環境都不錯,人也是熟人,
總比外頭不認識的黑心房東好。」
於是,你在姐姐的介紹下住進這裡。王姓房東確實不黑心,但人到底好不好?
你翻了翻日記,數了數把他揍飛到冥王星的次數……冷笑一聲,闔上日記關燈睡覺。
天亮後又是新的一天,七天後又是新的一週,時間在平和安穩中的流逝總讓人
特別無感。
你知道自己有病,也持續就診用藥。在大多數令人無感的日常裡,你自認與大街上
擦肩的路人們沒有兩樣。
你覺得這種病有週期性,就像流行感冒。只是有人一年感冒四次,一次持續三個月,
你則一年發作一次,從年頭到年尾,時好時壞。
如果人生可以快轉,你超想一覺醒來就抵達白髮蒼蒼的老年期,那時成熟又睿智的你
絕對不會被這些別人眼中的沒病裝病困擾。
可惜人生無法快轉,就算那年你躺在浴缸裡把自己染得血紅,也沒得到三倍速的
能力。
你以為那次惡化只是意外,而真正的意外跟低溫特報一起找上了你。
你知道房東有房間的備鑰,特地拉了三層櫃去擋門,卻不知道這個平凡的高中體育
老師哪來神力,居然從門外推開三層櫃,再一度闖進你獨自舔傷的小世界。
「……算我求你,請你離開。」
你今天沒班,鄰近中午在家接了療養院的電話後就開始不對勁,最後只能吃完藥
把自己縮進衣櫃。你不知道現在幾點,只求房東大爺發發慈悲,放你一馬。
「你還好嗎?」
「不好,請你離開。」
「這裡是我的房子。」
你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瞪著他,咬牙道:「好,我走!」
蜷縮太久和過度激動讓急著起身的你一陣暈眩往前栽倒,他及時伸手扶了你一把。
抓住對方的手臂接著用力推開他,你在盛怒下還記得要去拿手機和錢包,結果這一
耽擱,換你的手臂被房東抓住。
「你不能走。」
把人毆飛到冥王星已經無法消除你的怒氣,你抓著手機瞪向他的天靈蓋,不斷
告訴自己殺人會連累家屬。
「現在是四點五十分,你如果出去,就來不及回來做晚飯了。」
你恨恨地咬著下唇,嘗到一股鐵鏽味。「……天塌下來我也得準時幫你做晚飯嗎?」
「天不會真的塌下來。」
「是不是除非我死?」
房東搖頭,「我不會讓你死。而且,真的不願意的話,你可以解約。」
你沒去深究前一句的語意,追問道:「那我現在解約,可以馬上搬走嗎?」
房東又搖頭,「解約要提前一週。」
「什麼時候的事?我沒同意過!」
房東走到你的書桌前,取下那張墊在透明桌墊下的生活公約,指著手寫補充的
第十八條,下方還有你的簽名和日期。
怕你失憶不認帳,房東先生補充道:「在你煮了滿桌子茄子那晚。」
確實是鮮明到無法忽視的提醒。你扯扯嘴角,「那我現在口頭提出,請你在這一週內
找到新房客。」
房東將那張公約放回原位,看著你,「現在,可以去做飯了嗎?」
你抓起袖子抹乾臉上的淚痕,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聽到身後的房東嚷著:
「我把冰箱的茄子全丟了!」
你停下腳步,想像他趁你不注意時亂翻冰箱,一臉嫌惡地捏起那些紫色植物扔進
垃圾桶……你突然笑了。
「噗、哈哈哈哈哈……」
你笑得很誇張,笑到眼淚又流了出來。這一回,他沒再催促你,安靜地在走廊與你
側身經過,然後走到客廳打開新聞頻道──那是他每天下班回來後等待晚餐的標準待機
姿勢。
摀著笑到有點抽痛的腹肌,你開始懷疑其實房東先生也有病。
那一晚,你做了胡麻醬涼拌苦瓜、蔥花皮蛋豆腐、醋溜海蜇皮和一鍋番茄冷湯。
冷氣團來襲的夜裡,窗外不到十度,你做了滿桌子冷冰冰的菜,就連端上桌的湯
也是西式冷湯,一點熱氣也沒有。
「下次別用這家皮蛋。」
顯然房東大人除了討厭茄子也不喜歡這家皮蛋。除此之外,他沒再提更多意見,
也沒針對跟外頭差不多冷的菜色抱怨。
大概有一秒的時間,你反省自己這種報復手段過於幼稚。只有一秒。
今天輪到你丟垃圾,你沒在垃圾桶找到被棄屍的茄子,最後是在冰箱頂部找到,
上頭包了好幾層舊報紙,用紅色麥克筆寫著「不准用」三個大字。
「……小學生!」你哼了一聲,沒注意到那是個帶著笑意的嘲諷。
那天半夜,吃完藥還是失眠的你爬去客廳亂轉無聲電視,消磨時間。
「你還好嗎?」
深夜冒出來的聲音讓你嚇了一大跳,你把差點噴出來的心臟吞回原位,「……
為什麼這麼問?」
先生你的辭庫裡沒有別句開場白嗎?這年頭的NPC都沒那麼單調了。
「因為你看起來不太好。」不是NPC更勝NPC的房東先生這麼說。
你盯著那男人的臉,昏暗的客廳裡只有電視的紛亂光影映在上頭,看不清細部表情。
然後,你聽到一個平板到沒什麼感情的聲音說:「我媽今天在療養院自殺未遂。」
男人在暗夜光影間點頭,表示他聽到了。
「我不知道是要高興她沒死,還是失望她還沒死。我不知道要去看她,還是不去
看她……」你慢慢把自己縮在沙發角落,以為這樣也能成為黑暗的一部份。
男人沒說些她好歹是你媽,為人子女要孝順之類的狗屁大道理,他只是看著縮成一團
瑟瑟發抖的你,問了一句:「你很冷嗎?」
見你點頭,男人起身離開,沒多久帶回一個睡袋,拉開拉鍊將它抖開蓋在你身上。
聽到你的謝意,男人拿過桌上的遙控器,再問:「可以轉台嗎?」
你又點頭,於是男人從你根本沒在看的購物頻道轉到電影台,津津有味地看起不知道
重播多少次的變形金剛。
隔天你醒來,房東先生已經出門上班了。
客廳桌上留著字條:早餐在桌上,請你吃。睡袋要還我。
你盯著那行醜到說像小學生可能會被告毀謗的筆跡,笑了出聲。
七日大限到來,你整理好行李,卻開始猶豫要不要走。
下班經過黃昏市場時,原本沒打算要買菜的你被認識的賣菜阿婆叫住,熱情地
把好幾顆些微碰傷的牛番茄塞給你。
「年輕人多吃蔬菜,才會有精神!」
於是你只能乖乖拿出皮夾,順道帶了幾樣她攤上的蔬果作為答謝。
邊買菜邊思考菜單,直到看見擺在房門邊的行李箱,你才想起今天是說要搬走的
日子。
那天晚上,你下廚做了最後的晚餐:減糖的糖醋排骨、半鹽的魚香肉絲、少奶的
雞肉綠咖哩、換了一家皮蛋的蔥花皮蛋豆腐以及熱騰騰的香菇雞湯。
你不知道房東先生還記不記得他挑剔過的菜色,反正你自認已無虧欠。
以結果論而言,今天多吃半碗飯又多喝一碗湯的男人應該挺滿意。
吃飽後放下筷子,房東盯著還在喝湯的你。身為貓舌頭的擁有者,喝雞湯永遠是
痛並快樂著的事。
「你真要搬走?」
你輕輕吹開湯面的雞油,垂下眼,「你找到房客了嗎?」
「沒有。」
「如果我搬走你會餓死嗎?」
「會。」
想都不想的即答毫無誠意,你放下湯碗正視眼前的男人,「那麼誇張?」
「我喜歡你做的飯。」
你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容我提醒您,您從沒稱讚過我做的菜,一直在講缺點。」
對桌的男人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語氣說:「不好吃才會希望你改進,好吃就不用改,
為什麼要提?」
好一陣子沒出現的怒氣又湧心頭,你握緊拳頭,忍著把眼前的混蛋揍飛到冥王星的
衝動。
「辛苦做菜的人,偶爾也希望能得到讚美。就像你教學生的時候,表現好會有獎勵,
犯了錯會有處罰一樣。」
顯然被你為他訂做的舉例打動,房東先生隨即開口:「今天的菜都很好吃,湯也很好
喝,繼續保持。」
毫無成就感的你無力地鬆開拳頭,軟趴趴地道了一聲謝。
「那你還要搬走嗎?」
「……你是為了我的飯才留我下來的?」
房東皺起眉頭,認真思索起來。
其實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問,大概是被雞湯燙傷舌頭的緣故。
「一半。」
「那另一半呢?」
男人思考了更久,最後給出一個爛答案:「我也不知道。」
無所謂,反正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聽到怎樣的答案。
「好,我撤回解約的要求。」
房東點點頭,拿起自己的碗筷往廚房走去。
你呆坐原處,直到一分鐘後,才確定沒有後續。沒有感動的「謝謝你」好歹來一句
「朕知道了」吧?一字不吭就走是怎樣?老子上輩子欠你的嗎?
你在心裡怒吼,可惜已經太遲。
睡前,你翻開日記寫下:結果還是沒搬走。今天也想把房東毆飛到冥王星!X2!
扣除房東先生常常聽不懂人話的溝通障礙,兩人的同住生活在一年互相磨合後,
算是進入穩定期。
那一年各種天災加人禍,俗諺說:「歹年冬厚痟人」,於是運氣一向不好的你
在經歷前者後,在黃昏市場碰到了後者。
「欸?老公你看,那個在買雞的是不是你小妹的小兒子?同性戀那個?」
「什麼同性戀?」
「就是喜歡男人那個啊!有年母親節回去吃飯,你大妹說的啊。說他跟一個學長
告白,結果全校都知道了,害你大妹在學校都不知道怎麼教學生!男人跟男人不是要用
屁股……唉呦,噁心死了!」
「難怪這幾年都沒看他回去過……」
「搞不好你小妹會發瘋就是受不了打擊!唉,唯一的兒子居然是那種人,換成是我,
我也會發瘋啊!走走走,我們離遠一點,萬一被傳染怎麼辦?」
你聽著那些毫無根據的無腦抹黑越來越遠,盯著雞販砧板上的菜刀,很想一把奪過。
「帥哥,你的油雞好了喔。……先生?」
你回過神,直接拿了千元大鈔給賣雞肉的大姊,沒理會對方嚷著要找零的呼喊,拎著
剁好的油雞維持正常步調離開市場。
走出攤販們的視線後,你開始一路狂奔,恨不得把那些在耳邊重複播放的閒話一併
甩在身後。
回到住處,你從背包翻出今天才拿的藥,直接吞了雙倍藥量,然後找了個安全的地方
把自己藏起來。
你以為這是個安全的新地點,沒想到還是被人找到。
男人關掉持續落雨的蓮蓬頭,開場白是:「這樣很浪費水。」
你縮在浴缸裡泡著半池冷水,對於絕望時還記著不能死在這裡給人造成困擾的自己
萬分敬佩。
你呆滯地望著房東先生,新藥加上雙倍份量讓你的思考跟語速都有些遲鈍。你覺得
自己應該要笑,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物。
「……今天吃油雞飯,油雞在桌上,飯在冰箱裡。不要跟我說話,不要管我。」
「我知道了。」男人蹲在浴缸旁邊,盯著渾身溼透的你,「你還好嗎?」
你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但全身的力氣被冷水凍結,你只能僵硬地反問:
「你覺得呢?」
「我能幫你什麼?」
如果是平常的你,大概會起立歡呼,為房東的體貼高喊一句「哈里路亞」!可惜,
現在不是平常。
於是你繼續用那種濕淋淋快沒電的語氣說:「滾出去。」
難得聽懂人話的房東先生真的起身走了出去,並貼心地關好被踹壞合不攏的浴室
塑膠門。
你閉起雙眼,慢慢地將自己往下沉。
如果這是一片海,一片無盡蔚藍的深海,該有多好?
相較夢想中的葬身之處,人造浴缸終究太淺。你盡力將身體壓到最底,冷水才勉強
淹到胸口。
然後,你聽見那個該死的腳步聲踏著規律的節奏停在浴室門口,走進來。
對於房東完全沒有同情心,不肯讓你一個人靜一靜的舉動,你真的非常憤怒,
但再看清他的模樣後,好氣又好笑。
他一手端著裝晚餐的托盤,一邊腋下夾著折疊和式桌,在你眼前表演了一場浴室
野餐秀。
男人將組裝好的和式桌放在止滑墊上,再將兩盤鋪滿油雞肉塊的白飯擺上,仔細看,
瓷盤邊緣還有幾塊罐頭脆瓜和筍絲。桌子中間則擺上一小缽昨天喝剩的馬鈴薯濃湯和兩個
空碗。
你幾乎傻眼地看著房東先生的擺盤秀,慢吞吞地問:「餐具呢?」
話聲剛落,你就看到男人從運動外套的口袋裡掏出被餐巾紙捲起來的筷子和湯匙。
佈置好一切,男人沒招呼你,自顧自地端起飯碗,開動。
加熱後白飯和熱湯的香氣在小小的密閉浴室裡循環,你盯著安靜吃飯的男人,一口飯
配一口菜,每口嚼五到十下不等,等你回過神,他已經吃完盤中的飯菜,準備盛湯。
「……我不餓。」
男人看了你一眼,端著他的湯開始喝。
你以為是自己太小聲,加大音量重複一遍:「我說,我不餓,那份給你吃。」
放下湯碗,你聽到男人說:「你說,不要跟你說話。」
「……那你現在在幹嘛?」
「是你先跟我說話。」
意識到這對話再繼續下去會越來越弱智,你只好挑個比較有意義的話題。
「湯怎樣?」
除了隔夜的白飯、熟食和罐頭,你能關心的只有湯了。雖然這鍋湯在昨天並沒有得到
任何需要改進的評語。
「料太少了。」
湯料在昨天已經被吃掉大半,剩下幾塊馬鈴薯和胡蘿蔔漂浮其中。
你起身望向湯碗,裡頭只有一塊可憐兮兮的豬肉,料想講求公平的房東大人碗裡
也只有那麼一塊。
「吃飽後請你出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洗澡,可以嗎?房東先生?」
房東先生接受了你的申請,帶著托盤和和式桌,翩然退場。
真的打算洗澡的你瞪著放在洗臉臺上那份晚餐,不知該哭該笑。
吃完晚飯洗完澡,你來到客廳,發現情急下亂扔的藥包已經被收拾妥當,連同
你丟下的背包,規規矩矩地擺在飯桌上。
一句冒著粉紅泡泡的言小台詞驚雷似的閃過你的腦海。
──如果能愛上這個人,該有多好?
你確實被自己雷得不輕,搓了搓剛洗完澡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臂。
這是個天殺的異性戀啊。你望著那個在看政論節目的背影,提醒自己。
之後的日子裡,類似情況仍時不時出現。
反正都會被破門,你索性龜回房間裡的單人衣櫃,除了比較小比較有安全感,
很現實的原因是,浴室的門踹壞得花錢,而且是你付。
「下次可以去我房間躲,三門木頭衣櫃,比較大。」
某次惡化,來拎你去做飯的房東如此建議。
「……還真是謝謝你喔。」
「而且……」
你起身抓了兩張面紙擦乾淚痕,「而且什麼?」
「……我也不用走那麼遠。」
你在心裡一拳將這混蛋毆飛到冥王星,想了想還是氣不過,補了一句:
「關我屁事!」
完全沒被觸怒的男人轉了話題,「好吧。那下禮拜聖誕節你要一起過嗎?」
這類充滿商業銅臭味,標榜要闔家團圓的節日向來是你的心頭大恨,於是你冷冷地
將剛才的答案照抄一遍:「關、我、屁、事。」
「有同事說想來我家開派對,你是要幫忙準備,還是跟我兩個人過?」
正要走出房門去做飯的你抓著門框,惡狠狠地回頭:「做飯給你吃就算了,還要我
去伺候那些不認識的阿貓阿狗?不可能!」
「我也這麼想。」男人點頭,「那我會去costco買烤雞,其他菜色交給你了。」
整整慢了一拍才發現中計的你看著男人臉上的微笑,感覺許久不見的青筋從額角
浮出。
嗯,果然今天也很想把房東毆飛到冥王星呢。
十二月二十五日,據說要闔家團聚的日子。你在這世上只剩兩個家人,一個躺在
療養院裡,偶爾想到就尋死尋活偏偏還死不成;一個上有公婆疼旁有丈夫愛,不久前
又多了個小女娃又疼又愛,不差你一個錦上添花。
於是你為姐姐和小女娃挑好聖誕禮物,附上親筆卡片提前寄了出去。在想禮物時,
你突然想起男人提過的活動,難得在上班時間傳了訊息給他。
男人的訊息一如他本人的說話方式,連個裝可愛跟流行的表情貼圖都沒有。
你在鄰櫃的示警聲中及時收起手機,朝著不遠處走來的樓管露出營業用的親切笑容。
眾所期盼的聖誕節是個溼溼冷冷的冬夜,在這樣的夜裡,最適合窩在家哪裡也不去。
除了男人指定的烤雞,對西式料理不拿手的你花了點時間研究食譜設計菜單,結果
一頓聖誕晚餐吃下來,得到稱讚的居然是那鍋肉很多料很多熱呼呼的馬鈴薯濃湯。
你咬著叉子,悲憤地思考著能不能用肉醬義大利麵勒死眼前這個完全不上道的混蛋。
吃完聖誕大餐,你蹺腳在客廳亂轉電視,等待男人洗完碗。
電視櫃旁邊擺了一棵半人高的聖誕樹,閃閃發亮的彩色燈泡洋溢著歡慶氣氛,
不間斷的閃爍卻嚴重影響到你看電視。
忍無可忍的你走上前,想著要直接把燈關掉還是搬到別處,男人正好走出廚房。
「你來得正好,快拿禮物,拿完這棵樹就可以拆了。」
「多擺兩天不好嗎?很漂亮。」
無法苟同對方的審美觀,你站在樹旁,等他拆開禮物。
只有兩個人的交換禮物遊戲一點也不好玩,你看著對方三兩下撕開精美包裝,盯著
那份禮物露出失望的臉色。
「我不喜歡甜食。」
你把肩一聳,接過那盒六花亭的奶油葡萄夾心餅,「那是我要吃的。」
「……禮物不是送給我的嗎?」
「是啊。但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只好送我自己喜歡的東西。」
「餅乾很快就吃完了,不實用。」
你拆開一塊餅乾丟進嘴裡,淡雅酒香和滑順的奶油餡因為葡萄的點綴在口腔裡旋轉
跳躍,讓你開心得閉起眼。
「禮物本來就不是為了實用,開心比較重要!」
沒認同你的送禮論,男人把他的禮物交給你。
放下餅乾,你打量那個香檳金的小方盒,用力晃了晃。觀察男人的臉色,你知道裡面
不會是易碎物品。
「快拆。」
你朝他搖了搖手指,「你不懂,這是收禮物這件事最精華的地方。在愉悅的猜測中,
期待值會越升越高……」
「然後拆開就失望了。」
你瞪了掃興的男人一眼,「才不會失望咧!不管怎樣的禮物都是送禮人的一番心意,
值得好好珍惜。」
教訓完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你慢吞吞地拆開包裝紙,看著內容物露出很難以形容的
表情。
對你的反應很不滿意,男人護航道:「是你一定用得到的東西。」
是啊是啊。顯然搬來第一天的狼狽全被看在眼裡還記得非常清楚。
你敷衍地點點頭,拿出那條印著封條兩字還蓋上紅章的行李束帶。
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行李箱爆開了呢──如果要為故宮此項週邊商品做廣告,
你覺得這是最佳台詞,沒有之一。
「我買了四條,有需要再找我。」
「你買那麼多幹嘛?」
男人認真說明,「滿兩千免運。一條送你、一條自用、一條備用,還有一條參加
學校的交換禮物。」
如果此時有鏡子,應該可以映出你死透的眼神。感覺到男人期待回應的熱烈視線,
你只能扯扯嘴角僵笑道:「那你很棒喔。」
得到褒獎的男人滿意了。
聖誕節的夜晚,某電影台選擇以哈利波特馬拉松陪觀眾歡度佳節。
你們一人裹著一條毛毯窩在電視前,看著螢幕裡的少年巫師們在大廳裡吃著
奇奇怪怪的聖誕大餐。
鄰近十二點時,你打了個呵欠。上完一天班又忙錄大半個晚上,你感嘆年紀大了
體力不如以往,又打了第二個呵欠。
身旁的男人起身,失去鄰近的熱源讓你突然有點冷。
再度歸來的他端來一個提拉米蘇蛋糕。
「生日快樂。」
你看著牆上的掛鐘,時間正好過十二點。十二月二十六日,確實是你的生日無誤。
你不過生日已經好多年,從沒想到再度慶祝的時候,會是眼前的男人陪著你。
「……為什麼是提拉米蘇?」
沒記錯的話,應該跟烤雞是同個量販店買的。既然要幫忙慶生,多跑一趟買個美美的
鮮奶油草莓蛋糕不行嗎?你一邊挑剔著,一邊挑剔著挑剔別人心意的自己。
「你自己說的。」男人把提拉米蘇端到桌上,「之前看那個每天只能吃提拉米蘇的
日本節目,你說換成是你一定不會膩。」
想想真有這件事,你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嘴上還不留情地追問:「蠟燭咧?」
角落的聖誕燈光此刻像效果燈般打在男人錯愕的臉上,只差一聲「登──楞」的
效果音。
你笑著緩頰,「沒關係啦。心意到就好,謝謝你啊。」
男人翻遍電視櫃翻出一根拜拜用的蠟燭直接往上頭一插,你眼睜睜看著,來不及
阻止。
不抽菸的男人一併翻出打火機,點燃那根原本是用來敬神的紅燭。
感覺會遭天譴啊。你在心裡哀嘆,苦笑著圍上前。
客廳、聖誕樹和電視的光源已被熄滅,屋內只剩那點搖曳不定的燭光。
「許願。」
你依言合掌,輕聲道:「一願神經病客人不要那麼多,二願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三……」
男人出聲:「第三個願望不能說。」
沒想到男人那麼迷信,你笑著抿起嘴。
本來也沒打算說出口,因為每年的第三個願望都一樣。
怕自己忘記,你甚至在二十歲那年把這四個字的日文刺在後頸,用血跟痛提醒自己:
負けるな。
不要認輸,不要輸給疾病、痛苦和那些讓你傷痕累累的人事物。
但今年你想換個口味。
無神論的你閉上眼,在心裡對著不管哪個宗教都好的慈悲神明許願:三願眼前這笨蛋
能永遠健康快樂,如果你能一直看著他就更好了……呃,這樣算不算第四個?算了,如果
超額的話就取消吧。
你吹熄燭火,「好啦,開燈。」
期待中的光明遲遲沒有降臨,昏暗中,有人輕輕抱住你。
「對不起,我……」
「……你怎樣?一時衝動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要是男人敢承認,你真會
一拳揍飛他,這回可不是飛到冥王星就能罷休。
「不是一時衝動。」
「那是怎樣?」
「我……」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中更顯低沉性感,「第一次看到你在哭,就很想
抱住你。」說完還加大擁抱的力道。
有點痛,但你不想抗議,甚至覺得被勒死在他懷裡會是很爽的死法。
「……你還好嗎?」
全身僵硬的你被抱緊處理,勉強還算自由的雙唇抖了抖,「還……可以……」
「那怎樣可以更好?」
你想想還是算了,不敢奢求。
發現你不吭聲,男人繼續開口:「我可以再做一件事嗎?」
料想男人也做不出什麼誇張的事,你沒多加考慮,就用微弱的聲音應允。
男人鬆開手,正當你有點失望又鬆了一口氣時,一雙有些粗糙的唇吻上你。
那雙唇在你的下唇輕輕含了一口,離開前又用舌尖舔了一圈。
全程大概不超過十秒,你的大腦已瀕臨當機。
「你……你真的看……」
你想說的是「看上我」,但過載的CPU不支援流暢的語言表達功能。
「嗯,真的看得見你,我夜視能力很好。」
夜視能力沒那麼好,但怒氣值瞬間破百的你依著印象中的位置,伸手挖了一團鮮奶油
往那混蛋的方向砸去。
幼稚園畢業後就不跟人玩亂丟亂砸的幼稚遊戲,沒想到多年後的生日夜又重溫了
一回。
中場休息,體力明顯不如現役體育老師的你歪倒在長沙發上,喘個不停。
看著那個居然也陪你玩起來的男人,你覺得要把話問清楚:「你抱我吻我,是真心
喜歡我,想跟我交往?」
「是。已評估過可能性和風險。」
原來跟你交往是那麼危險的事嗎?你震驚之餘還是努力冷靜,「那我本人的意願
呢?」
「你打算拒絕嗎?」
這問句太令人火大。怎麼辦你超想拒絕他!
你坐起身,擺出認真談判的架式。「我的擇偶條件是要成熟、體貼和幽默。」
男人離開掩護的沙發椅,順手開了燈走到你跟前,「我認為自己全部符合。」
你很想吐槽他「請問你何時產生這種錯覺?」,但現在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
「說好的異性戀呢?」
「誰說我是異性戀?」
「………我姐姐。」
男人恍然,「她只知道我交過論及婚嫁的女友。」
你挑眉,「意思是之前還交過男友?」
「當完兵的時候。不過很短,半年而已。」
「所以你男女都行?」
男人點頭,難得流露出自嘲的神色,「我是最讓人唾棄的雙性戀。」
你對雙性戀沒偏見,就像肉食者不應該指責雜食者一樣,那是天性。
你只要求一件事,「不准劈腿,哪天不喜歡我了,一定要跟我說。」
男人望進你的雙眼,隨後慎重地承諾:「好的,沒有問題。」
很久之後你才知道,早在第一次惡化時,男人就問過姐姐該怎麼辦?
那時的姐姐說:「盡量陪著他。」
所以男人才出現那麼多奇葩的舉動。
姐姐一直跟男人保持聯絡,默默關心著你。
後來,在男人跟她請示能不能追求你時,她曾問過男人,到底喜歡你哪一點?
那時的男人說:「不知道。就沒辦法放著不管。」
所有愛情的起源,都是因為在乎。但後來會長成什麼模樣,全靠緣分。
你感謝始終守護著你的姐姐,也感謝願意陪伴你往前走的這個男人。
但在此時此刻,你對這一切毫無所悉。
你只是看著男人映出燈火微光的眼睛,很輕很輕地,點頭答應。
然後,你看見男人把單眼皮笑成瞇瞇眼的樣子。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現在醜得多可愛吧?
你還沉浸在締結戀愛關係的巨大喜悅中,就看到新晉男友起身掏出手機點開計算機,
「雖然談戀愛,但租金還是照舊。其他部分可以視情節討論,比如菜錢可以再……」
浪漫氣氛持續不到一分鐘,一秒爆氣的你搶過男友新買的I8砸進桌上那個已經徹底
毀容的提拉米蘇裡。
如果電池爆炸就順便送他回母星吧。你惡毒地想著。
果然今天也想把房東毆飛到冥王星啊混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