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半是一個容易半途而廢的人。
更精確一點來說,阿半是一個非常非常容易半途而廢的人。生活中各種大小事情,無
論起先多麼吸引他,他全都會在半路失去興趣或乾脆放棄。他家裡堆滿了只看一半的書(
前半段相當熟悉因為重複看了許多次)、存一半的各式存錢筒、喝一半的飲料、吃一半的
罐頭……阿半徹底實踐了半途而廢哲學,就連費盡心力準備而申請上的大學都差點想放棄
資格。
「我想幫忙家裡的生意嘛……」阿半對著額頭隱約跳著青筋的父親這麼說。
「你要是錢收了一半就不收了我還做什麼生意!」
「可是我找錢也只找一半啊,剛好打平。」
當父親抓起一旁的掃把時,阿半已經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迅速溜回房間。
幸好阿半真的是個容易半途而廢的人,沒過多久他就放棄了想放棄的念頭,在開學前
幾天帶著幾箱行李搬進了宿舍(儘管他行李搬到一半就不想搬了)。
這樣的性格其實也曾經困擾阿半一段時間,當時他讀了國文課本裡的《差不多先
生》,差不多先生的處事態度就是所有事情都覺得差不多,就連最後把自己害死了,
依然覺得死了也跟活著差不多。
阿半看著看著就顫抖起來,深怕自己在人生的最後也是半死不活、半活不死的。
然而就與之前發生過的事一樣,他困擾到一半就……
總之阿半就是這樣一個非常非常容易半途而廢的人。
阿半剛搬到宿舍時,父母十分擔憂,深怕哪天阿半會提著一半的行李出現在家門口,
懶懶地說句我不想讀了就溜進房間,就像剛送他進小學的時候那樣,午休忽然不見人影,
後來才發現小阿半溜出教室而後在溜滑梯背面睡著,嚇壞了一票老師,也嚇掉他們半條
命。
但他們的憂慮在知道阿全的存在之後便徹底煙消雲散。
阿全是阿半的好室友、好同學,同時也是位品學兼優的好男孩。
阿全剛搬進宿舍時,阿半正坐在椅子上,眼睛半睜著,看不清是在睡覺還是對著桌面
的電腦螢幕發呆,四處散落著整理了一半的行李,阿全暗自在心裡皺了眉頭,但他仍是有
禮貌地向新室友打了招呼。
「你好,我是阿全。」
「啊,你好啊。」阿半有如大夢初醒,有氣無力地舉起手揮了揮,「我是阿半。」
阿全又在心裡皺了一下眉頭。
對彼此感到陌生的兩人沒再繼續交談,阿半繼續半睜著眼,恍恍惚惚地不知在做些什
麼;阿全則用抹布仔細地擦了書桌、櫃子、床板,並將洗好的抹布方方正正的掛在曬衣竿
上,而後一絲不苟地將行李一一擺放在適當的位置。
中途阿全的手機響了,但阿全沒有停下動作,任由手機大聲響著。
「呃……你手機響囉?」
「沒關係。」
阿半轉頭看著阿全,眼神充滿好奇。
當手機鈴聲靜止下來,阿全也已將紙箱中最後一本書擺到書架上,而後他將所有的空
紙箱拆開,蹲在地上一一疊好。寢室內沒開電扇,從一進門便未曾停下的阿全額頭上充滿
汗水,阿半於是抽起一張衛生紙。
「要不要衛生紙?」
阿全正站起身,將拆好的紙箱一把抓起,他看向阿半遞來的衛生紙。
手機這時又響了。
阿半看向阿全放在手機座上的手機,「手機又響囉。」
「沒關係。」
阿全說著便抓著拆開的紙箱走出了寢室,還拿著衛生紙的阿半看著緊閉的門,猜想阿
全的意思究竟是「衛生紙不用了」還是「手機響了不用管它」,但他想到一半就決定放
棄。阿半用衛生紙擦了擦臉,並起身開了風扇。
後來阿半才發現,「一件事情必須完成之後才能再做下一件事」,是阿全的習慣。
雖然阿全也跟阿半一樣,生活中不管大小事皆貫徹自己奉行的哲學,但他與阿半唯一
不同的地方是──阿半不在意別人沒有半途而廢,阿全卻老看阿半做到一半的事不順眼。
「阿半,你把髒衣服放在路中間做什麼?」
「噢,那不是髒衣服啦。」阿半眼睛盯著遊戲畫面,右手操作滑鼠,左手拿起飲料喝
了一大口,而後含糊不清地繼續說話,「那是剛洗好的。」
「剛洗好的?你不是已經掛在曬衣竿那了嗎?」
「對啊,有些已經掛好了。」
阿全臉皺成一團,盯著路中央放著三兩件衣服的臉盆。
「你幹嘛不一次掛完啊?」
「又沒關係……」阿半又喝了一大口飲料,「你會七靠豆話,就晃旁──」
阿全有點生氣,他快步走向阿半,拿走了阿半桌上的飲料,阿半似乎被阿全的舉動嚇
了一跳,話和飲料都吞得太快,被自己嗆得猛咳。「咳、咳咳、咳──」
「水。」
阿半接過阿全遞來的水,緩了口氣。「阿全你幹嘛啊?」
「你不要一邊說話一邊喝飲料,我哪知道你在說什麼鬼啊。」
「我說你會踢到的話,就放旁邊一點啦。」
「我的重點是,」阿全脅迫似的睜大眼睛,「你以後把飲料吞下去再說話,不然就說
完話再喝飲料,還有衣服要掛就一次掛完,哪有人分兩次掛的。」
一次掛完還是分十次掛完還不都是一樣的結果。
阿半在心裡理直氣壯地想,然而話到嘴邊頓時被阿全洶湧而至的氣勢壓過。
「好吧,好吧。」
阿半後來在阿全的監視下乖乖將剩餘的衣服一次掛完。
阿半原本以為自己肯定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找到機會就會向身邊的人抱怨阿全(但阿
半的父母聽了倒是十分高興),也盡量避免與阿全交談,以免自己還不到人生的最後一刻
就真被氣到半死不活、半活不死的。
但阿半畢竟是阿半,這僵局一直到學期中就宣告破功。
某天阿半正在趕一份十萬火急的報告,然而陋習難改,寫了一半就不敵睡意,趴在桌
上呼呼大睡。驚醒時窗外已由黑轉白,身上多了件外套,理當進度只有一半的報告也完美
完成。他正目瞪口呆之時,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嘴巴都還來不及閉,就這麼轉頭。
眼前是提著一份早餐的阿全。「我幫你買了你的早餐。」
阿半啊呃半天回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報告還行吧?」阿全看著阿半的拙樣沒說什麼,又繼續問。
那一瞬間,阿半真的看見了。神一般的阿全背後閃耀著金光,璀璨而慈悲的金光。
阿半頓時覺得自己以前真是小鼻子小眼睛。
他對阿全嘻嘻笑,簡直要牽著阿全手舞足蹈起來。「信阿全得歐趴。」
「你這白痴。」
後來阿半豆漿喝了一半就不想喝了,阿全碎碎念之後喝完了剩下的那一半,也把阿半
剩一半的飯糰吃完。對自己的半途而廢早已習以為常的阿半,此時忽然反常地有點不好意
思,他問阿全:「你這樣會不會太飽啊?」
「食物不能浪費。」阿全將食物咀嚼完才回覆阿半,「而且我只買一份。」
「什、什麼?」
阿半傻了眼,本來還以為是阿全幫他買了早餐,沒想到竟然是會錯意?
「那我剛剛吃你幹嘛不說啊……」
「說什麼?我吃不了這麼多,又早知道你會只吃一半,乾脆只買一份。」
阿全用「我早看透你了」的眼神睨了阿半一眼,阿半只覺得那眼神充滿穿透力,心想
在阿全面前果真他是赤裸裸的,阿半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此後,阿半的人生除了奉行半途而廢哲學之外,還當上教主兼信徒,全心全意信仰阿
全教。(當然阿全教的教條實在太嚴苛,他是沒能遵守的。)
除了早餐,他們開始共享一切能一起用的物品。
阿半看了一半的書,逐漸轉移到阿全的書架上;阿半看了一半的電影,阿全會在之後
幾天告訴他後面的情節發展甚而是直接告知結局(因為阿半常常聽一半就開始放空)。
阿半也自告奮勇幫阿全一些小忙,例如在阿全打掃時幫忙接聽打來寢室的電話。
「你好,阿全他現在沒空接電話。好,好,我等等幫你跟他講,掰啦。」
但阿半那個少別人一半的腦袋瓜總是沒能好好記上完整的資訊。
「誰找我?有什麼事?」
「聽聲音應該是黑瓜吧,」阿半的桌上放了折到一半的紙青蛙,他打了個呵欠:「好
像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的樣子。」
阿全事後只好自己打給黑瓜再問一次。
這狀況反覆出現幾次之後他乾脆跟所有的人說,只要聽到是阿半接的話,直接報名字
就好,或者晚點再打一次。
「阿全你是不相信我嗎?」
「不相信。」阿全回得迅速又直接。
阿半露出了誇張的受傷表情,還大動作地倒退了好幾步,才正打算秀幾句八點檔台
詞,卻隨即被窗台上摺好的紙青蛙引開了注意力。
「哇,還有小蝌蚪跟荷葉耶,阿全你超強的。」
阿全哼了一聲,嘴角卻是笑著。
那天晚上外頭颳風下雨,閃電照亮了窗邊的青蛙一家和荷葉。阿半和阿全兩人待在宿
舍裡,一同擠在阿全的座位前看著日劇,並共享一碗泡麵和一瓶可樂作為宵夜。日劇情節
十分感人,阿半本來想忍著,但最後還是臣服於編劇功力,邊看邊擦眼淚,幾乎擦掉半盒
衛生紙。
他以眼角餘光悄悄瞄向阿全,果真捕捉到阿全偷用領子擦拭眼淚的畫面。
不知怎地阿半瞥見這幕,內心也轟轟地響雷。
就像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那樣,阿半默默遞給阿全一張衛生紙。
阿全這次收下了。他慎重地折了一折,按了幾下眼角之後將衛生紙緊握在手心,又繼
續專心盯著螢幕上的演員。
總算稱得上幫了一次忙的阿半,心思卻已不完全在日劇上了。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
座位,一會望著時暗時亮的紙青蛙,一會又繼續斜眼偷瞄仍然相當專注看著日劇的阿全。
這段日子他和阿全已經很習慣這樣你一半我一半的分享生活。
這樣分著分著,似乎連胸口裡的東西也分出一半了。阿半心想,他卻難得不太習慣這
種半調子的心情,要說有也不算有,要說沒有又不算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雷聲與日劇背景音中邊想邊分心哼起不成調的歌。
「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噗通噗通跳下水,蛤蟆不吃……嗯?蛤蟆不吃
水?到底是青蛙還是蛤蟆?」
「你先唱完再思考啦。」
被打斷的阿半乖乖噤聲,拿著臉盆就去洗澡了。
於是那天晚上,無論是歌還是什麼問題的答案都很有阿半風格的沒有下文。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儘管信了阿全教之後阿半依然時常半途而廢,然而拜阿全所
賜,阿半的生活與以前相比,仍是一點一滴緩緩地變得完整。
當阿半已經能夠好好地、一滴不剩地獨自將飲料喝完的時候,阿全就不再只買一罐飲
料了。阿半無語地盯著垃圾桶裡的兩罐空瓶,胃裡滿滿的飲料反倒令他覺得又有東西漸漸
從胸口流失了。
「阿全,我覺得我的生活好空虛噢。」
「你常常什麼事都沒有完成當然覺得空虛。」
阿半一如往常被阿全神一語打得滿頭包。
「不是啦,不是那種空虛。」阿半微弱地反駁,「就是那種,好像生活裡缺了一點什
麼的空虛。一種有點冷的缺憾。」
「你窗戶根本沒關好,當然冷了。」
「不是啦。」
「你到底想說什麼啦。」
「我覺得,」阿半難得全心全意思考,一字一字慢慢說著,「我……好像不喜歡自己
喝一罐飲料。」
聽完阿半的話,阿全也很難得的愣住了。
「那、那以後就跟以前一樣只買一罐一起喝啊。」
「真的嗎?」
阿半綻開了笑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笑得這麼開心。
後來阿全真的又跟從前一樣只買一罐飲料,並且因應阿半的成長而換成了增量瓶。只
不過,才滿足了幾天的阿半很快發現他胸口中的東西又開始崩落,如豪雨過後的土石流一
發不可收拾。
阿全是位品學兼優的好男孩。縱使他們倆同系同班同寢室,又是(阿半對外宣稱的)
你一半我一半好朋友,但升上大三後,阿全多選了幾門阿半沒有選修的課程,只想悠閒度
日的阿半跟紙青蛙一家一起待在寢室發呆的時間因此而變多了。
「一隻青蛙一隻嘴,兩隻眼睛四條腿,噗通噗通跳下水,蛤蟆不吃……欸,到底是蛤
蟆還是青蛙啦……」
寢室很安靜,這回沒人阻止阿半邊唱邊思考了。
阿半在那刻終於明白那種被掏空的心情原來有個更精準的詞彙。
他拉開抽屜,看著抽屜中剩下的半包色紙,心中靈光一閃。
當晚,阿半便趁阿全熟睡的時候,躡手躡腳爬下床鋪,將午後獨自在寢室折好的一堆
紙青蛙通通壓扁,夾進了阿全隔日上課用的課本之中。
他可是很少能徹頭徹尾完成一項計畫呢,阿半不禁在黑暗中自顧自的洋洋得意起來。
隔日阿半起床後,立即探頭向下確認,卻看見了預期中不在寢室的阿全,更糟的是阿
全書桌上正散落著昨天晚上他壓扁的那堆紙青蛙。
「咦……咦?阿全你今天不是有課嗎?」阿半縮在床上若無其事地問。
「今天端午節啊。」
端午節啊!阿半你這白痴!
阿半將頭埋在棉被裡懊悔地無聲吶喊,抬起頭卻看見阿全也已爬上自己的床鋪,與他
面對面坐著。
「呃……阿全你怎麼到我床上來了?我有點想繼續睡耶。」
阿全一句話也沒說,僅是攤開手心,手中盡是阿半那堆皺巴巴的紙青蛙。
阿半笑了兩聲,聲音乾得不像話。
「阿,全,你,一,個,人,上,課,也,會,寂,寞,嗎。」
阿全將紙青蛙一隻一隻攤平,無視阿半越來越紅的臉,完完整整地唸完了上面所有的
字。阿半聽完,即使覺得自己大概要燒起來了,仍舉起棉被緊緊罩在頭上。
「我……那個……有點想上個廁所。」
「阿半。」
想逃離現場的阿半在棉被中立正坐好。
接著阿全卻沒說話了。不久後,有幾隻紙青蛙塞進了阿半的棉被裡。
阿半緊張地將那幾隻紙青蛙攤平,也學阿全徐徐念著:「你,也,寂,寞,嗎。」
話才剛說完,他吞了下口水,猛地掀開棉被,便看見了滿臉赤紅幾乎能夠不化妝扮演
關公的阿全。
「阿全你!我!什、什麼時候!我!我完全!」
關公臉的阿全見狀笑了,向前抱緊阿半。阿半的胸口頓時滿滿的像要炸開了。
「你想好再說好不好,你這樣我哪知道你在說什麼鬼啊。」
一時之間徹底喪失思考能力的阿半根本什麼話也說不清楚了,他只能也緊緊回抱,將
滿腔的話語留到下次再說。
那天,阿半胸中那些細細碎碎,在每天的生活片段一點一點分給了阿全的東西,阿全
在擁抱中全數歸還了。
阿半牽起了阿全的手。
直到現在,並且連同以後,都不會半途而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