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再度開口說話時,聲線從老年者變成年輕人,表情也完全不同了,笑意裡
透著狡黠,但並不那麼教人討厭,或許是因為她給寧迋舒的感覺自始至終都是個旁
觀者,並不主動涉入誰的生命中。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上月回應寧迋舒的疑問,語氣淺淡的甩開這
話題聊說:「你來這裡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說吧。」
寧迋舒的呼吸並不平穩,他思緒紛亂,深呼吸之後問她:「這世界是真的嗎?」
被認作月牘的上月幾乎是立刻回應他的提問:「有你在,這裡即是真實。」
「什麼意思?」
「你認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並且會就這樣運轉下去。」她翹起嘴角笑得
有些俏皮,加註道:「古代的人們深信天圓地方,不也就這麼過完了一輩子麼?這
種事信與不信,並不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幸或不幸。」
「可是──可是我想找的人不在這裡,我失落的一部分不在這裡,我……」
上月嘴角掛著淡笑,打開一旁精緻的黑色漆盒,從盒裡取出宛如寶石般半透明
的點心,將一小碟端出來,拿削平的木籤切下一小塊品嘗。寧迋舒看她這麼悠然自
得的樣子,焦慮問:「妳有在聽嗎?」
「我在聽啊。你也嘗一塊吧,漂亮又好吃的點心。」
寧迋舒盯著那些顏色迷幻多彩的東西,狐疑道:「這吃了不會有事吧?」
上月細嚼慢嚥,比了個請的手勢,她那超然物外又隱隱含笑的表情已經不是上
月的神態,儼然就是月牘了。
寧迋舒也選了塊點心,吃下一口配茶喝,他總覺得如果不陪她喝茶吃點心,她
好像就懶得搭理自己,彷彿也是一種問事的代價?但不可思議的是心境微妙的有了
點變化,前一刻煩躁迷惘,就算尚未解開謎團,可是光是這樣嚼嚥那些細膩香滑的
點心,茶湯入喉,神志慢慢能不再浮蕩迷亂。
上月嚥下食物忽然道:「你知道時間總是不待萬物,逕自前行,可是時間的軌
跡不見得是直線,現在、過去和未來都是一種相對性。」
「……突然要上物理課還是宇宙論?」寧迋舒呆懵,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只不
過不是眼前這人所給他的感受。
「呵。」上月找來一本空白頁的簿子,拿了支多色原子筆,先用紅的在紙上畫
出一個圓,接著用藍的在上頭畫另一道圓環,然後是黑的、綠的、紫的、黃的,有
些是很扁平的橢圓,沒有工具卻能畫出漂亮而交錯的圖。
寧迋舒漸漸看懂那是什麼,確認道:「太陽系的行星軌跡嗎?」
上月笑看他一眼,她說:「像這樣隨著時間經過,有些事物反覆著同樣的現象,
新舊快慢都是相對的,但還存著了非常多的變數。人就是其中一種,相當厲害的變
數。所以不少人會感到徬徨,喜歡過生日、賞月,愛說著年年有今朝的祝詞,藉此
從人生的無常裡尋求一種安定。這裡沒有任何一顆星真正有交集,但是在人們眼中
能把它們看成是有交集的一個系統,為它們編織故事。人,是很不可思議的物種之
一。」
寧迋舒聽得腦袋發漲,揉了下太陽穴問:「……你到底想講什……」
「為什麼你想毀滅這個世界?」
「問得有夠突然。」寧迋舒皺眉,低頭思考,抬眼看著她答:「因為我覺得這
都不是真的。」
「喔。」
「很任性幼稚?」
「嗯。」
「妳之前明明不是這樣講。」
「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某個人對你的心意?」
「吭?」寧迋舒開始抓頭髮、撥瀏海,有點手足無措。「夠了嗎?我不想再聽
這些。妳告訴我該怎麼辦。」
上月抿著為難的笑意搖頭,輕拍心口說:「你自己這裡有一切的始末,可是你
需要費些工夫去搞清楚。」她偏頭輕嘆:「我也希望你快開竅,好想做成這單生意
啊。」
「……妳果然不是上月老師。」
她笑了下,上身往前傾了些,一手撐頰聊道:「跟你講個故事,你聽看看。」
「唔,請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聽過了,不差一個故事。
她告訴他有顆年輕的行星誕生,在它所處的星系裡是備受關注和喜愛的存在,
周圍的星星愛護著它,讓它有了光與暗,為它調整了最舒服的傾斜姿態,讓它有規
律的一年四季,它的衛星替它擋去來自遠方的各種大小隕石衝撞,讓它能做美夢,
孕育豐富的萬物。
但這顆星察覺到了鄰近的星系遭到有心者的傷害,它的遠近同類一個個被惡徒
當成商品販賣,或是壓榨一切的生機能量最後死去。那些惡徒會替星星們做一個傀
儡替身,藉此操控它們的生命。為了逃避這種事,它釋出許多訊息,讓星際間其他
族群來阻止這些災難發生。
但惡徒們無孔不入,悄然來到它的生命裡,慢慢蝕害它的未來,所以它乾脆為
那個被迫製造出來的傀儡替身做了祝福,讓那個原本要被當作謀害星球工具的傀儡
替身有能力擺脫原有的生命軌跡,擺脫惡徒的控制。
「在這個宇宙中究竟有沒有永恆呢?」故事講到一半,上月自問自答:「永恆
或許也是相對的吧。而且,存在的形式也不一樣。就像水一樣,能變成霧、變成冰,
變成其他的型態,但變化後還算是水嗎?人的輪迴也是如此,難以簡單的定義。不
過在這顆行星上,萬物各自的型態和壽限都有極限,並不存在能活過千百年的人物。」
寧迋舒還在納悶她怎麼把話題繞到這裡,又聽她講:「可是這世間真的沒有存
在超過千百年,甚至上萬年的人事物嗎?那麼,神仙、妖怪、鬼,都藏在哪裡?」
寧迋舒自以為聰明的搶答:「藏在人心裡啊。老梗,哈。」
「呵。」上月露出一抹燦笑:「答得不錯嘛。撇開物質世界,還有精神世界。
這顆星,它是一顆初生不久的星,但只知道運轉自己的,就像你一個人類,每天醒
來就知道吃喝拉撒、工作睡覺,不會特地去知道身上每個器官、每種細胞有沒有好
好的運作不是嗎?再怎麼關心身體,健康檢查也不可能頻繁去做。
也因此,這顆星不會知道那個被自己祝福著的生命,愛上了一個受自己天道所
限的存在。因為不管它們如何生滅,都已經不關它的事了。它只要活著,讓傀儡替
身不再是傀儡替身就夠了。剩下的,就與它無關。」
寧迋舒想起之前看電影時,自己莫名其妙過分激動的反應,還有過去失常的樣
子,跟她說的故事逐漸串聯在一起,只是心裡的感覺還太模糊,難以言說,只能瞪
大眼睛呆望著上月同情的淺笑。
「那個壽限將至的修仙者察覺到無力改變這些,所以和這顆星一樣選擇給予這
個擺脫傀儡命運的生命祝福,甚至為了讓對方不再遇到這麼悲傷的事,甘願將自己
的影子都抹去。但誰知道新生者對修仙者的感情是那麼深刻的,已經融入自己的精
神之中,不可能說清除就清除。嗯,大概就像某些絕症末期無法開刀清除一樣,無
藥可救。無法清除了,只能選擇共存。」她說到這裡把杯裡的茶喝完,又重新沖了
次熱水,雙手交握在桌緣望著對面青年說:「大家只是單純照自己以為最完善的方
式在做呢。你看,變數真是多,很有意思吧?」
寧迋舒皺了下眉,語氣裡有著恐慌過度而產生的慍怒:「什麼有意思,妳、妳
不要講得這麼輕鬆啊!」
上月淺笑:「沒事。我啊,我也是過來人呢。只不過……」
「噫?」
「呵呵,那個對你不重要,說回原話題吧。」
寧迋舒回神盯著她問:「我是修仙者?」
上月笑起來,寧迋舒被笑得耳根泛紅,改而猜道:「我是那個傀儡?」
他望著上月收歛笑容後略帶同情的樣子,知道自己猜對了。上月問他是否難受,
他搖頭:「雖然有些狀況外,但是,光是遇到那個人,我想就已經很幸福了吧。如
果會難受也是因為現在這樣的狀態,我想知道他怎麼樣了,可是卻無從得知。」
他喝了上月倒好的茶,把那份點心吃完,上月告訴他說:「這裡的肇因單純,
但現在變得有些複雜了。一旦存在就不想輕易消失,就算是泡影也一樣。這裡,是
你和他,還有其他人依附在你們身上各種念頭所構逐的一場夢,一切因你們所起,
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怎麼醒來。你所追尋的那個修仙者,他的元神被你封存著,保護
起來,但如果你再不醒來,總有一天這裡將成為真實,取而代之。你也會徹底忘了
關於那個人跟你發生過的,順著彼此的祝福在這裡結束一輩子。」
寧迋舒激動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面追問:「我不要這樣,我要找到他!但是我
不知道該怎麼做啊……」
「醒不來的夢令人困擾啊。」上月苦笑,提醒他說:「這不單是你的夢,所以
只有你想醒也很困難。這點心能維持你七日的清醒與神識安定,讓你不會輕易受到
外面那個世界迷惑。」
「然後?」
上月將其中一份透著藍紫光澤,如寶石般的點心放到小巧的點心盒裡,遞給他
說:「你帶了那個筆記簿吧。線索你自己都寫在裡面了,從那裡頭去理清楚脈絡吧。
然後,在你認為能喚醒他的地方,供上這個點心,也許會有什麼改變也不一定。」
寧迋舒小心翼翼收好點心,將它放到背包裡,離開前回頭問:「妳不是神棍對
吧?」
「神棍怎麼會承認自己是神棍。」她笑答。
「唉。」他握住門把要出店外,門框忽然被上月由斜後方按住,他一臉不解回
望,上月用氣音提醒他說:「不要被他們發現你們想醒來,怨念是難纏的。」
咕嘟一聲,寧迋舒緊張嚥了下口水,點頭走出茶堂外,走了一小段路之後認為
還是在茶堂看筆記簿安全,於是再度折返茶堂。上月在一樓和其他店員說話,一見
到他就微笑問:「唉呀,今天沒有課,你也來喝茶嗎?」
看到上月的神情和言語,寧迋舒立刻意識到跟剛才的上月不是同一人,同時也
想起稍早的提醒。臨時跑走也很古怪,所以他點了高山茶在店裡喝,找了個隱秘的
角落開始看筆記本。那幾頁紙快被他給翻爛了,看來看去都沒頭緒,現在的他也不
可能一下子跑去紙上寫的國外地名調查,而且心裡一直對明日峰三個字有感應,認
為可以從這座山找起。
半小時候他付帳離開,摸著肚子嘆氣:「今天喝茶都喝飽了。」他上網搜尋明
日峰,不是商家名稱就是明顯無關的東西,好不容易摸到的線頭似乎又掉了。
就在這時他在自家房間裡接到學姐梁霈樺的來訊,說是跟鄭娜娜新婚後想過來
找他玩,順便問他有沒有好吃好玩好逛的地點。他本想敷衍打發她們,心裡認定這
世界是一場夢就不想認真應付,但一聽到那熟悉開朗的笑語就很難狠下心,應酬了
一會兒以後,梁霈樺用語音關心他道:「小不點啊,你最近還好嗎?聲音聽起來怪
怪的。」
「喔……還行啦。」
「真的?那到時候一定要出來見面啊。好久沒見你了。竇鵬叫他兄弟顧店,他
也會一起到。」
「唔,好啊。對了學姐,我問妳,如果有天世界末日了,到處都是地震、淹水、
颳風下雨大雷火山爆發這樣,妳會帶自己的親友往哪裡跑?」
「啊?」梁霈樺難得沒吐嘈他,笑了聲之後思考說:「那當然還是往高處跑了
吧。就最近的山裡囉?山裡有辦法找吃的,又不會被水淹到,不過要當心土石流就
是了。以前我們學區那邊不是有座山,沒有名字的也沒開發過,看著不高但常常有
人迷路進去再迷路出來,挺神秘的,山腳很多人種菜,那座山應該就能避難吧。你
幹嘛問這個啊?」
「謝謝學姐!到時候見。」寧迋舒靈光閃過,立刻結束通訊並準備登山行李。
有的人事物,就算不知道怎麼開始、也難以預料會如何結束,但他確信它們發生並
存在過。說不定那個人跟他一樣困在這樣的「現實」中,不得解脫。
* * *
「郎君。」一聲溫柔悅耳的輕喚透過床帷傳來,蘭爍稍早與友人話別,神態因
微醺而慵懶,比酒氣更醉人。他聽妻子呼喚就踱到床畔揭開帷幕,床被裡躺著的是
與他結髮多年,風韻不減的夫人。
他瞥了眼她漂亮光裸的細頸和肩頭,知道她只穿著肚兜蓋了棉被,清楚她的暗
示。她嫣然笑望:「郎君,快上來休息吧。」
蘭爍朝她揚起一抹淺淡溫和的笑意,他說:「余一身酒臭,還是不要委屈了妳。
今夜余在書房歇一夜。」說完也不給她回應的餘地,放下床帷即走。床上的女人笑
意褪去,黯然神傷,她察覺到自己的夫君雖然溫柔,可是眼裡沒有半點情意在,這
讓她很受傷,也更加確定他肯定有某種隱情,才會這麼冷落她,反而跟孩子們相處
還更親近和樂許多。
另一頭,蘭爍到了書房並沒有立刻就寢,而是從架上抽了一本單薄陳舊的書冊,
是他年少時拿來順手寫著玩的詞句和詩文。他可沒有心情回顧從前生澀的作品,而
是因為他最近在裡面發現有幾頁夾雜著不久前他所寫下的怪東西,字跡不是他年輕
時的,而是他現在的樣子,寫了不少天馬行空的東西,讓他開始對現在的生活產生
很深的懷疑。
幾日後他和三五好友飲酒相談,一位老友關心起他的近況。蘭爍淡然回應:
「我向來都好,為何有此一問?」
有人插嘴說:「就是啊,蘭家郎君是天之驕子,做什麼都無往不利,是他來關
心我們才對吧。」講完其他人都笑起來。起頭關心的老友解釋了前些天聽到蘭爍喝
醉時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因此才有點擔心,不過現在看來可是日子過得平淡順遂,
得找點刺激,於是一伙人開始討論去哪間酒樓尋歡的事。
蘭爍無奈淺笑,默默喝酒沒有加入討論,最後也跟著去吃酒。深宵時分,剩下
蘭爍及那位關心他的老友沒有醉倒,留著幾分清醒,老友取笑他說:「你是酒量好,
還是怕有人害你啊。何不放心醉到天明?」
蘭爍扯了下嘴角說:「帳總是找醒著那個討不是?」
「哈哈哈,那還不快醉。」
「若是有誰害我,我希望能乾淨俐落些。最好……燒成灰,什麼都不剩,讓神
魂能往……心念所歸。」
蘭爍的話語含糊,最後也趴在桌上睡了,本來帶著一臉醉意的老友抹了把臉,
恢復一派清明的樣子盯著蘭爍低吟:「燒掉是嗎?」
是夜,蘭氏當家失蹤。蘭爍被交往多年的朋友所害,關在深山老林裡的一處隱
秘山洞,數天沒有進食,整個人消瘦得可怕。蘭爍被綁在山壁上,黑暗裡聽朋友顛
狂的笑聲,揶揄他比街頭乞丐還噁心。
「蘭爍。」那人哼笑:「我就直呼你名字了。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恨你、害你?」
高大挺拔的男人如今瘦得像竹竿一樣難看可怕,連喘息都吃力,他聽見對方的
話,像是發笑一樣氣聲喘道:「沒……興趣……知道。」
那人被蘭爍的反應激怒,暴跳如雷。過沒多久蘭爍沒再聽到對方的叫罵聲,一
切安靜下來,然後他的腳邊被堆了乾草枯枝,越堆越多,那人在他身上淋了東西,
聞得出是酒,很烈的酒。他聽那人講:「如你所願。燒了你。念在過往交情,我帶
了很好的酒給你,讓你上路不那麼難受,喝吧,喝吧,醉了就好了。」
蘭爍垂首默默承受一切,嚴冷的天裡烈酒淋漓,靜候火燄的包圍,他覺得自己
肯定是瘋了,比面前這個人還要瘋,否則他怎麼會讓這些再次重演。他隱約感覺得
出這一切在遙遠的夢裡見過,一幕幕堆疊積累的傷害與被叛,但他已經不再痛恨、
不再怨懟,不是因為麻痺,而是他有著豁出一切都想追求的人。而他清楚知道那個
人並不在這裡,不在這個他能輕易掌握、擁有一切美好的世界裡,他要的是天上的
月,藏在那光影後面的人。
「很快會解脫吧。」那個衣冠楚楚,樣貌文雅的瘋癲男人這麼說著,將一把火
扔到了乾草堆裡,並且把山洞口枝葉都拿劍砍了,讓風能流通,令火勢迅速竄起。
他笑了起來,看見蘭爍被燒成一個火人,綁縛住蘭爍的樹藤也被燒斷,許是太過痛
苦的原因,火人張牙舞爪跑到洞口,他握著劍朝火人的背上刺,顫抖道:「我、我
只是想給你個痛快而已。」
蘭爍回頭一瞬,接著再度往外跑,整個人跌落山崖。
縱火行凶的男人並沒有看見蘭爍最後是用怎樣的神情看他,但他曉得蘭爍一定
是不屑的,只因他執君子劍背後傷人,不配用劍。他跪倒在地上痛恨號哭,直到最
後一刻仍不被所恨之人擱在心上、不配蘭爍多望一眼,莫大的悔恨和空虛籠罩著他。
蘭爍確實不恨那人,他沒提過自己的酒量極好,千杯不醉,那些過去的相處都
帶著引誘及暗示,彷彿他打從心中確知這個男人有天會謀害自己,而他只是選擇了
自己想走的方式。為生而死,他甘願。至於身後謀害他的男人,不在意、不留一切
即是最狠的報復。
於是他在難言的痛楚中焚身墜落,然後感覺到寒冷,失去所有意識。
* * *
寧迋舒叫了車,請司機載他到無名山裡,但這座山沒有被開發,也因此越過山
腳農田以後就沒有鋪平的道路,司機擔心車況而拒絕再往滿是石礫的路開,並慎重
提醒他說:「肖年仔,麥擱哩去啊。午魔薪仔啦。(年輕人別再進去啦,有魔神仔啦。)」
司機一直告訴他別再進山裡,有很多危險,還說到上週剛有年輕人在這一帶疑
似被髒東西迷進山裡,後來在田溝發現時虛弱得送進醫院急救,該年輕人說自己當
時看到一些幻影就走到山裡頭,後來就失憶了。
寧迋舒謝過司機的善心提醒,但還是堅持帶了裝備下車揮別。司機看著矮小青
年進山裡的背影搖頭嘆:「唉,過陣子又要上新聞了吧。」
日落時分,寧迋舒走沒多遠的路就開始飄起毛毛雨,他看了下天色,尋覓搭帳
篷過夜的地方。小雨下得斷斷續續,他躺在睡袋裡休息,但沒有睡得很熟,半夜被
雷聲驚醒,他不住的發抖,偷偷縮在睡袋裡哭。他從小就怕打雷,光是看到閃電就
開始緊張,好幾次都想乾脆跑下山回家,但這種情景又讓他似曾相識,再加上此刻
他根本沒膽子跑下山,連走出帳篷都不敢。
下半夜沒有雷鳴了,雨也停歇,他快天亮才睡著,後來出日頭,曬得整個帳篷
都很暖,他是被熱醒的。他不知道該往哪裡找,但漫無目的在山裡繞肯定會迷路,
然後遇難,所以他照著臨時學的方法做記號,除了在樹上綁帶子,也用先進的裝備
在找好的地點留下標記,身上也不忘帶了能求救的通訊裝置。
「氣象預報明明說不會下雨的,全國都晴朗,連離島都晴朗大太陽的。」他邊
走邊喘,低罵:「詐欺啊。咳、呼,呼。」
出發前他數度確認山區天氣,但是這座山的環境簡直不在預測範圍內,短短四、
五個小時內就下了兩場太陽雨,下午三點多熱得要命,他發現帶上山的飲用水所剩
不多,憂慮得自言自語起來:「快沒水喝了。附近好像也沒有水源,現在下山不曉
得來不來得及?」
他再度找過夜的地方,吃著能量乾糧,珍惜的喝著剩餘的水。入夜後下起雨,
而且雨勢漸大,他一開始嫌棄這可能是酸雨,但還是將喝空的容器及瓶子擺到外面
接點雨水,雨衣、雨傘等工具也展開來擴大接雨水的面積。
剛忙完這些,他就見天地在剎那間被照亮,本能的恐懼迫使他往帳篷裡躲,只
是人還沒整個鑽回帳蓬就瞥見不遠的天空有一點流光往下墜落。他肯定那絕非流星,
也不可能是山上高處有燃燒的東西墜落,因為那個光點的周圍毫無立足點,是從半
空中忽然出現的。他直覺必須趕過去,也不管接雨水的裝置了,身上只套了件白色
防風外套,把帽子往頭上套,拿了根伸縮登山杖就冒雨往看到光點的方向前行。
山林間沒有道路,寧迋舒被地上的樹根、石塊絆倒、滑倒了幾次,白色外套都
沾了泥濘,衣服下猜想也都是瘀傷,只不過他的情緒在相當亢奮的狀態,對自身身
體狀況毫無所覺。
「等我。等我。」寧迋舒內心念著,最後成了無聲的呼喚、吶喊,他有一種預
感跟直覺,他會在這座山裡找到他一直追尋的,他們的現實和夢幻、時空、精神將
會重合。然而他並不能確定光點落下的位置,只能憑印象中的方向前進,他在雨裡
哭著,偶爾因閃電打雷而腿軟摔倒,兩手也因此被粗礪的草木沙石劃破皮。
「蘭。」寧迋舒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呢喃搞得一愣,隨之而來是欣喜若狂,他感
覺到自己正在找回失落的部分,他一定會在這座山找到那些東西。還記得月牘講過,
要在他感應最強的地方供上那個奇怪的點心,但這種雷雨天要怎樣做這件事?他思
索這些的時候,沿著一條小河走,這一帶環境太複雜,他的頭燈沒有戴好落在腳邊,
就在他彎腰撿的時候踩滑,整個人斜飛出去,滾落途中撞到不少東西,他只能抱頭
哀叫。
所幸這個坡不高,他滾一會兒就停止,可是他擔心背包裡的點心,努力忽略一
身疼痛爬起來檢查包裡的物品。沒有燈光照明,那個點心盒在背包裡透出一點微光,
打開盒子能看到那塊點心裡的金箔和謎樣的成分反射光澤。
「這種東西吃了真的沒事嗎?」寧迋舒心想著,把盒子重新蓋好,試圖振作起
來再往前走,只不過他一站起來立刻天旋地轉,整個人再度往一旁暈眩倒下。
「啊。」他輕訝一聲,身體很不舒服,疼痛佔據他整個身軀,而重新回流的記
憶則重重的衝擊他的精神意識,身心同時承受劇大的痛,癱在暗夜降下雷雨的山林
間抽搐呻吟著。好像會這樣死掉,他悲哀的想著,卻不感到後悔,與其迷茫混亂的
在這世界一輩子,不如豁出一切追尋一次。
「蘭……蘭……」他闔起眼哀語:「蘭爍,我……」
寧迋舒耗費氣力,連睜開眼睛都辦不到了。就在這時,好像又出現了幻聽,他
聽到有個人說話,話音低柔淺淡,混著雨聲聽不清楚。
「趕上了。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小傻瓜。」
寧迋舒夢見了一幕駭人的景象,有著這沉穩嗓音的男人在雷火之中燒得渾身焦
黑,連周遭土地也全部都黑了,而他帶來的點心恰好落在焦土上,在雨水間融化、
消失、滲進了土地裡,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土地鬆動,那個幾經雷火轟擊的男人重
獲新生,破土而出。赤條條的身軀如初生時來到世間一樣,高大挺拔的體魄佇立在
天地間,氣勢與威壓不同以往,成了即使雷電都要避開的存在。
而和那男人一同沉眠於焦土中的還有另一個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