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秘密放在糖果罐裡
他不記得是從什麼開始,變得喜歡收集店家招待的小糖果。
通常是放在櫃台上的,五顏六色而小巧的水果糖。他知道那是超市幾塊錢就能買到一
大包的便宜貨,然而玻璃罐裡或小瓷盤上多彩的糖果們,滿是熱切歡迎的姿態,光是看著
就讓他也有了被誰強烈渴望的錯覺。
他以為,與戀人約定終生了的自己,早已不再需要這種虛幻的心靈寄託。
戀人美好的身影佔據了他心裏所有的房間,比任何一顆鮮豔的糖衣都更讓人眩目。為
了與戀人相守,他離開如魚得水的種種環境,遷徙至異鄉,並捨棄了在此地不被承認的白
袍;撤下常使眾人欣羨的燦爛頭銜,拾起外語課本謙卑地牙牙學語,從此在戀人以愛築成
的巢籠棲息。
王子與王子攜手前往的未來,沒有來自雙方家庭令人為難的阻攔,也沒有旁人尖銳的
注目視線,從今以後不是只有幸福快樂的結局了嗎。
就算現在沒有工作,他還有過去執業時的存款,而且以工程師為職的戀人也能帶來穩
定的經濟來源(沒有問題的);他的腦筋靈活,背誦醫學原文名詞總能朗朗上口,只是學
習一門新的語言,並不是難以征服的挑戰(沒有問題的);他放下過去日日刀手合一的不
鏽鋼手術刀,拿起碳鋼菜刀時仍能俐落地切割肉片,戀人飽餐時的笑容比病人病癒時的道
謝更讓他滿足(沒有問題的);在地方大學上語言課時,混雜在來自各國度的同學當中,
看著不得不想方設法逃離戰火或貧窮的他們,他驚覺自己離家的理由竟是浪漫而奢侈許多
(沒有問題的);在公園閒坐卻被怪人糾纏,他還在思考要怎麼用當地語言罵人,對方摸
上自己大腿的手卻讓他瞬間腦筋空白,只能下意識把手中的麵包條都往對方身上丟,猛然
紛飛而至的鴿子啄得對方哇哇大叫,讓他樂得把所有的吐司都餵給了突如其來的帶翼護衛
(沒有問題的);他一直是手指靈活的人,有一天發現自己原來毫無使用熨斗的才能時,
還跟戀人在臥室對著被燙爛的襯衫大笑,後來他被逼著穿上胸口處滿是破洞的棉質襯衫,
讓戀人戲弄了一晚,是智障又可愛的回憶(沒有問題的);在乾洗店與土耳其裔的老闆討
論取衣時間,雖然無法流利地以言辭溝通,滿頭大汗地比手畫腳並成功達成共識時,某種
超乎文字之外的體悟讓他欣然收下大鬍子老闆親切推來的紅色水果糖──
噢。原來是從這時候開始。
從那之後起,在店家或診所櫃台看見招待的糖果罐時,他便會滿懷感激地拿走幾顆。
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他會多拿一點點,把所有的顏色都挑齊,回到家後再把這些糖果放在
書房的桌上,與語文讀本一起,用來消磨讀書時的煩躁。戀人笑他,總是改不掉當醫生時
隨身帶甜食的習慣,才會在外面看到糖果罐就像蝗蟲或被家長禁零食的小朋友一樣。這種
時候,他會羞恥地把糖果放回去糖罐,客客氣氣只留下一個,而戀人則會領著一臉委屈的
他去巷口雜貨舖買隨重量秤價的軟糖。其中他最喜歡的一款是牽手的軟糖小熊,它們一左
一右的站著,紅藍或是紫黃或是橙青的搭配,小而柔軟,牽在一起而且用力拉也會努力與
彼此相黏。吃起來酸酸的。
他把這些小熊與其他水果糖們收集起來,刻意慢慢吃,像是保留著特別的回憶,像是
刻意延遲蠟燭的燃燒,他的戀人看見他這樣又會笑他像松鼠。
「你這是在儲存食物過冬嗎哈哈哈。」戀人這麼說著並搶走他的好幾對小熊,接著殘
忍地一口吞掉,害他大聲慘叫。
「你對小熊跟糖果們要有誠意!吃他們是有儀式的!」他試圖把糖果們都護在懷中,
母雞護崽般鄭重聲明。戀人不以為然地問他是怎樣的儀式,他氣得回了一句不要問很可怕
。
後來隔天晚餐,他只給下班回家的戀人弄了一碗小熊軟糖濃湯,並在對方膽敢抱怨時
扔了幾個水果糖下去,板著臉看對方嗚嗚嗚地喝乾那一碗公。
再後來,他那位可愛的戀人討好地買回一整罐家庭號綜合糖(附精緻玻璃罐,並綁上
浮誇的大蝴蝶結),畢恭畢敬地請煮夫大大千萬息怒,他才故作勉為其難的神色,擺擺手
讓對方把那罐可以吃至少一個月的大容量糖罐收好,並趁戀人收東西時悄悄將前一天打包
到一半的行李重新拆解歸位。
有件事他從來沒跟戀人說過。
一開始他並不想刻意隱瞞,只是隨著時間過去,漸漸也越來越找不到能好好說出口的
時機,到如今,如果貿然開口,反而可能會引起爭執也不一定。他拋下一切才終於能廝守
的珍貴的戀人,他捨不得、也禁不起任何失去的可能;雖然他那無法說出口的秘密,似乎
在最終也只會導致相同的結局。
──那些色彩鮮艷卻沒有營養價值的糖果們其實是他的餌食。
他計畫在耗盡所有收集或獲贈而來的餌食時,要離開這個以愛築成、除此之外卻無其
他是處的巢籠。
戀人以為他是單純愛吃糖,以為他總不放過店家的糖是貪小便宜。其實不是的。他在
感覺喪失自我時、感覺自身毫無價值時、感覺連自我保護都無能為力時、感覺被整個砍掉
卻重練不起來時、感覺想與世界探觸卻被語言阻撓時、感覺自己……以鋪墊了數十年歲月
的輝煌為代價,最終成全的竟只是乾洗店老闆那樣庸碌的餘生,而感到害怕但戀人卻不在
身邊時。在這些內心破損的時刻,他需要以甜份麻痺自己。
那些在櫃檯提供免費糖果的店家們是(戀人與)他度過愉快時光的場所;那些保藏在
口袋裡與書桌上的糖果們,則其實是儲存著笑聲的記憶膠囊。
藉著燃燒記憶膠囊所獲得的光亮,他能說服自己去面對、或者去忘記與無視,心中種
種幽魂般深重的不安。
在他收起羽翼的同時,戀人正張揚著耀眼的美好並飛得又高又遠;他甘願畫地成為兩
人世界裡面目模糊的囚者,卻無法阻止逐日閃亮的戀人被眾所追求。他以為他來到這個異
鄉是為了與彼此相守,他以為飛來這個異地的自己是個風箏,他以為線頭的那端只要是戀
人溫柔的指尖便足以讓自己安然。他以為愛能克服一切。但他不明白,勾畫未來美好藍圖
時所沒預想到的忌妒、懊惱、無力、口角、冷戰,應以何解。
沒有人能告訴他,一切的捨棄與承受是否值得。
他也無法回答這些魅影般的自我質問。
那麼也只能設下停損點了。
在靈魂被磨滅得不堪入目之前。
他要逃離他深愛的人。
如此,至少也能留下糖果紙般,殘存淺淺香氣的夏日回憶。
*
距離那次以戀人摔門告終的冷戰至今已接近一個月了。
在人類所有情感活動中,他認為其中相當愚蠢的一件事便是,在對方即將長期出差的
前夕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全感而大肆爭吵。他不得不承認,明知如此卻又一腳踏入這
樣過錯的自己,實在只能用可悲形容。
更可悲的是他守在電話電腦旁猛嗑糖果的淒涼身影。
都知道戀人這次出差對職涯有多重要的、先前都已經特別說好到時候不會有聯絡的空
閒的、還以為自己早已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要看戀人萬里飛揚的。結果一知道同行旅伴裡
有那位對戀人心懷傾慕的同事時,自己忍了又忍還是徹底爆炸了。
用現在冷靜下來的理智回首過去,他也不由得想唾棄當時使性子鬧彆扭盧小小的自己
。計程車就等在樓下,搭機的時間也緊迫,戀人離開前還試圖說服些什麼,他卻擺出難以
相處的姿態,鬧脾氣的別過頭哼一聲(他明明是難得意氣用事的人)。戀人無可奈何又失
望的眼神到現在都仍讓他心痛,冰冷的甩門聲也屢屢在腦海回放。
醜態百出的那當下,他多希望戀人能扔下行李來抱抱自己呀。
對他說,噯,我最愛你了,別怕啊。
別怕外頭是不是有別人捧著心想接近;別怕兩人之間的話題逐漸脫離共同頻率;別怕
困居在家的生活是不是削減了他的光芒,沒有白袍的他也閃閃發亮。因為為了愛拋下一切
跟著重新開始的他,最令人憐愛了唷。
這些那些,棉花糖般柔軟甜美的話語。
像是夢之國度的語言。
然而到頭來──
阻斷最後一個溝通機會的,是他自己。
吃掉巨大糖罐裡的最後一個糖果後,他要帶著最後一對牽手小熊離開。路途未知,而
唯一能確定的是,目的地裡沒有他的戀人。
寫好的道別信他放在客廳桌上,那之上他終於坦承了自己在糖罐裡賦予著什麼意義,
以及他的強顏歡笑與無能為力。他也將行李箱放在門邊以便隨時離開,但一切整理就緒後
他卻一直跨不過那個低低的門廊。
他面對著玻璃罐,拖拖拉拉地拿起最後一顆糖,剝開亮粉色包裝,露出裡面草莓色的
水晶般的硬糖。這顆他刻意留著作為最後結尾的糖比罐中其他的都特別一點。特別華麗、
特別大顆、看起來特別甜,像是糖果們的國王。他把糖果王放進嘴裡,忍著不要哭,小心
翼翼地舔了一口,卻猛地被那與外表的甜美完全不符的酸味激得牙根發麻,眼淚差點就要
掉下來。
這個糖,有毒……
明明是這種感傷的時刻了還倒楣得吃到破壞氣氛的糖,他是不會承認熱淚盈眶的反應
根本不只是順勢而為。決定好了該怎麼做,並根據計畫進行,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回憶等
到有一天午夜夢迴時再揪緊被子面對就好。
現在就先抓爛這張該死的糖果紙……
他一邊將糖果扔在衛生紙裡包起來,一邊忿忿地將亮色彩紙揉成一團,卻突然發現紙
張的手感似乎有點過厚,仔細一看才注意到包裝紙其實不只一張,彼此交疊中居然還夾了
一層行跡詭異的小紙片。
他將不曉得是誰大費周章塞進去的紙片抽出來,意外地看見上頭熟悉無比的字跡。
──你呀,實在是吃了太多甜食啦!吃到這顆糖時提醒我帶你去看牙醫呀!──
他幾乎聽見紙卡尾端上那手繪笑臉的聲音了。
他多想現在馬上就聽到那人的聲音。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正急躁地撥出了國際電話。
回過神後他驚嚇地停止通話。
在做什麼在做什麼!多大的人了還任性行事!好好的為什麼要亂打電話打擾人!
他一邊責備自己一邊把手機關機,鬼使神差地決定把手機扔在家出門看牙醫。
將戀人無法實現的承諾自我兌現,也許也算是一種浪漫的了斷吧。
*
他以一種刻意而抽離的情緒隨意找了一家牙醫診所,也不再勉強自己一定要說出標準
而正確的語句,有幾句甚至乾脆用英語回答,交出保險卡後就到候診室裡找了位置坐下。
反正他要走了,就算櫃台小姐覺得他是個話都說不好的土包子也無所謂。
等等遇到醫生時他也直接用英文也沒差,何必像以前一樣覺得自己講不好當地語言而
羞恥。
總歸他就是外國人啊。
外國人說不好外語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
自暴自棄下他感覺突然一時海闊天青,雖然只是心頭上開出一小片晴朗的天空,自我
救贖感帶來的的輕快還是讓他很高興。這種微妙的心情從何而來他不曉得,卻不妨礙他把
隔壁那位病人亂打的腳下節拍當作可人的旋律。
他這麼想著,隨意地看了對方一眼,發現那位頭髮斑白的老先生面色脹紅,雙腳亂踢
著,一臉痛苦地抓緊衣襟。
「喂!你……!」
還來不及說出完整的句子,對方已經整個人摔下座位,同時被踢倒的椅子發出一聲巨
響。
他衝上前去,看著對方喘不過氣的反應,快速地根據過去的執業經驗判斷出最可能的
結果,他大聲呼喚著輕拍對方的肩膀,以盡可能地確保對方的意識,並在診所員工進屋察
看現象時,用醫護人員都能理解的外文術語明確地說明狀況並開始急救。
熟練而精準地按壓著對方的心肺時,他除了眼前青筋浮現的自己的雙手,什麼都看不
見了,世間萬物再無讓他分心之事。他的煩惱,他的情緒,他的即將失去的愛。一次次將
空氣吹入對方的口中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激烈地即將再也無法跳動,卻無論如何也想將
面前這樣隨時會逝去的生命挽留下來。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啊!他在心跳鼓噪中,彷彿回到
了過去在病房中的忙碌時刻,那時的他滿腔熱忱,在高壓的生活中仍覺得人生充滿意義;
有些靈魂會從他的掌中流走,他會為此掉淚,但同時能因為自己已盡了一切努力而不太過
懊悔。
他又一次將自己的呼息用力吹予給對方,覺得自己乏力地不行了,準備將急救動作交
接給一旁守護著的診所護士。
那蒼老的面容不知為何居然讓他想起了與戀人的初吻,那時他與他都激動地輕顫著,
抵著額時感覺情意都要將世界窒息,雙唇相接的觸感柔軟地像是細雨潤過的壤,不由自主
地張開嘴迎接彼此時,甜蜜的電流充斥了他,纏綿地電擊著他。他還記得那幾乎吻得過久
而暈眩的缺氧感。他還記得那得到世界唯一珍寶般的泫泣感。
他在目光模糊中看著老者恢復了自主呼吸與意識,像是看見厚重的沙中,一枚乾枯待
死的種子奮力抽出了一絲綠芽。
*
他願意不顧一切的拯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為什麼不能願意不顧一切地去拯救自己
的愛情呢。
腦中一浮現這個想法,他稍早之前已隱約放晴的心空瞬間猛充斥一片光亮,像是被隱
蔽已久的暖陽終於突破了誰自設的束縛,晦暗的枷鎖斷裂時的鳴響讓他顫抖不已,不得不
閉上眼用力喘息。
*
經過診所人員──後來發現其實是牙醫小姐──熱心地提供的免費全套牙齒檢查兼洗
牙服務後,他摀著嘴艱難地開口感謝對方的招待並道別。對方洗牙的方式像是要不遺餘力
地嘉獎他似的,讓他現在根本一張嘴就都是血。
嗯嗯……見紅也算是吉兆?
他自我安慰,自我激勵。因為他已經決定要在家好好等待戀人回家並再作一次努力。
他不要,再把決定彼此未來的砝碼交付給未知的糖果數量了。
走回去的路上,他的腦中不停地浮現各種醫學名詞──血小板,血漿,微血管,貧血
,過敏症,營良不良,心絞痛;Blutplättchen,Plasma,Kapillare,Anämie,
Anaphylaxie,Malnutrition,Angina Pectoris──然後發現這些字怎麼居然都是德文呢
。在他當初背誦這些字的英文時,會有一天想到,它們與德文體如此相近的事實會是一種
撫慰嗎。
一如他寫下那封離別的絕情書時,不會預見到現在正有人顫抖著指尖一個字一個字疼
痛地閱讀著。
一如他打出那通失控的電話時,不會知道對方是忙碌得沒有回應或是在空中飛行的無
法回應。
一如他打開家門時,不曾期望到的重逢與擁抱。
戀人一頭亂髮兼滿臉鬍渣的模樣怎麼會這麼可愛呢。
為了提早回國而努力的身影彷彿笨拙得清晰可見。
對方叨叨不停著:「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親個沒完,還因為他一直不肯說話而慌
張地用腦袋拱他,甚至還在看見他的嘴角溢出血絲時大驚失色,彷彿他得了什麼不絕之症
。他終於被逗得笑了出來。
一看見他笑,他的戀人也笑了。像是沙漠綠芽結出的小而絢爛的仙人掌花。
他的戀人說:「噯,我最愛你了,別怕啊。」
「你這是從那封信上摘出來的吧。是作弊啊。」
「寫信的你不正是希望我能拿來作弊嗎?」
「嗯,是呀。」
他珍惜無比地低聲回覆。
他用同樣的低語繼續說著各式各樣的悄悄話,傾訴著長久以來心底的秘密,他總算知
道這些覆著黑影的密語其實有人迫不急待的願意側耳傾聽。
他曾經在糖果罐裡儲放了以光彩遮掩真相的秘密。
在未來,也許還會有出乎意料的秘密不請自來,到那個時候,他希望自己能有勇氣,
不再讓那些心事變成不能說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