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大暑,太陽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毒辣,像是要烤熟一切般,萬物都在劇烈的
光照下低垂。白靈放眼望去,從前那片青翠的草地如今已泛出一塊塊黃斑,那些枯死的小
草仍然迎著風擺動,只是其間折斷的枝葉也隨著風飄流。
白靈直覺這樣的夏天來的並不尋常,起碼他長久歲月的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天候也許
是某種徵兆,某種將會天翻地覆的徵兆。他直起身體,聞著拂面吹來的風,天上明明熱的
一片雲都沒有,平地卻不停刮著風。
風中出現一個雪白的身影,那影子的服飾與人化的白靈幾乎一模一樣,白色的服飾與
玉墜,只是一頭長髮黑的如墨,細長的銀色眼眸像是死水般沒有光芒。
白靈遠遠看見那人,維持坐直的姿勢,恭敬地將頭垂下,低低的吼了一聲。
「多年沒見,你還是這麼孩子氣。」白衣之人停在他身邊身手,摸了摸那垂著的腦袋
,「化成人形與我說話吧。」
遵循白衣男子之言,白靈的身子發出微弱的光芒,白毛漸漸褪去,兩人就像站在鏡子
前的倒影,只能透過髮色來分別他們。
「師傅,你很久沒回來了!」白靈拉著他的衣袖,臉上少見地漾著微笑。
「我不在的時間,有好好修練嗎?」那雙銀色的眼睛淡淡地看著白靈,既沒有推開他
拉著袖子的手,也沒有對這樣親熱的舉動有任何反應。
白靈被問起修練之事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的應:「有……當然有!」
白衣男子又持續盯著他好一陣子,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看得白靈化成人形的模樣
都破功了,露出一雙尖尖的狐耳。
男子見狀收回目光,轉身看著山腳下那一片枯黃的草葉,「還需要再練練。」
白靈伸手摸摸自己的頭頂,手底下毛茸茸的觸感令他暗自沮喪,心裡無比後悔前兩個
月吃了一隻雞,早知道師傅今天要回來,他是怎麼樣都不會吃的,還有那個墨淵,陷害自
己,走著瞧!
男子好像能看穿白靈心裡想的,背對著他又說:「你雜念太多。」白靈聽了,立刻收
起自己心裡對雞與墨淵的各種想法,專心致志在腦中模擬人的型態。
片刻後手下毛茸茸的觸感消失,他又在頭上四處摸了一遍,確定沒有異樣才抬起腦袋
,見到師傅抬頭看著天空正中的日陽。
「師傅,你在曬太陽嗎?」
「你看日輪周邊一圈紅光,世道要變了。」男子沒有移開目光,臉上的神情微微有些
改變,但說不出來是悲還是喜,「萬物枯榮,本是無常。」
白靈聽著有些懵懂,他也看出了今年這夏天的不尋常,像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卻不
知具體是何事。他知曉師傅可觀天象知天命,必定是已經看出來,便問:「師傅,世道要
變,那會是怎麼變?」
男子不說話,一陣子後轉回身子看著他,「你最近無事別下山。」白靈聽著這句話覺
得有些稀奇,自己平常根本不下山,上次下山還是跟師傅一起,這幾百年倒是師傅不在山
上待著,總是下山四處遊走,找也找不到人影。
想到這裡白靈就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平衡,師傅天天在山下走動,閱盡人世繁華,他卻
待在山上,連墨淵都笑他傻,如今師傅還這樣說,擺明不相信他。
「那師傅下山,我跟你下山,師傅不下山,我也不下山。」
男子不看白靈有些賭氣的神情,逕自繞過他往一叢叢的樹林間走,「現在下山,對你
的修為沒有幫助,反而有害。」
白靈見了立刻跟上去,又說:「那為什麼師傅要下山?」
「我下山,有我的事情要辦。」男子持續的往前走,繞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
「那我可以跟師傅一起辦事啊!」白靈衝到男子前面,固執的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跟我一起去辦事?」男子停下腳步,又安靜的看著他很久,看得白靈又是一陣
緊張尷尬,想想自己的道行不深,也不太懂人間的規矩,師傅帶著他走恐怕只有麻煩,不
會順利。
「你還是別跟我去辦事較好。」果不其然聽見師傅這樣說,這是他預料的結果。
男子說完便繞過他,又逕自向前走了。
「師傅,你要去哪?」白靈急忙追上去。他注意到這條小路是通往山腳村子裡的,以
前師傅就算下山也不會路過村子,大多是直接跳下山崖後就消失了。
「我要見一個故人。」
白靈歪著腦袋看他,雖然化成了人的樣子,但那動作的感覺卻仍像一隻狐狸。男子見
狀伸手將那個腦袋扶正,「化成人便要像人。」
兩人終於走完那條小路,盡頭出現一間小巧的草屋,那裡像是沒人居住般,門上結著
蜘蛛網,屋頂的茅草也不敵歲月的侵蝕,破了好幾處小洞。
男子看著那棟草屋的大門。上頭貼著的春聯褪去了顏色,只留下幾點隱約的字跡。
白靈沒有敢靠近,也不敢叫師傅,他覺得現下的氣氛十分怪異。自己在山中多年,從
來沒到過這處僻靜的地方。這裡雖然離村子不遠,但是小屋的周圍長滿樹木長草,若非師
傅帶路,恐怕是無法輕易找到這個地方。
就在此時,遠遠一陣洞簫嗚咽聲,似有還無,濛朧而細微,如一縷細絲,傳入他們的
耳朵裡。白衣男子移開停頓在小屋上的目光,朝著簫聲的方向看,那條小路間泛起一陣白
霧,空氣中有幽蘭的香味。
白靈警覺心大起,站在男子身旁,看著那個隱約的身影,一副隨時要打架的模樣。
「她來了。」男子卻只靜靜看著那陣濃霧中浮現的一抹豔色,那輪廓逐漸清晰,是一
個女子的身影,墨色的長髮,身上批著火紅的嫁衣,手裡拿著一隻鑲金的簫,簫尾的紅流
蘇垂得很長,隱約拖曳在地上。
「他是誰?」女子看著白靈,臉十分蒼白,唇色絳紅,兩頰邊抹著淺紅色的胭脂,暈
染至眉眼,柳眉入雲鬢,長長的眼睫半垂著,黑色的雙眼看不見波光的反射。
白靈覺得這個女子穿得極為華麗,但身子內卻像是空的,如果將那華美的外殼剝去,
恐怕也會像那陣大霧,一過眼便消散了。
男子微微上前一步,「他是我徒兒。」
女子聽罷仍盯著白靈看,然後絳紅的唇微微地彎起,像是笑著,卻又像哭,紅色的嘴
唇如血。
「你有故事講給我聽嗎?」
白靈覺得對方的問題十分突然,不知該怎麼回答,求救般往身旁看,但身旁之人卻像
是習慣那女子一樣,也沒有給予任何反應。
女子見兩人都沒有說話,反而自己輕輕地笑起來,笑聲就像她吹的洞簫,輕細婉轉。
「進屋說話吧。」女子繞開他們,一揮袖大門便呀的一聲打開了。
白靈趁著女子走在前頭,蹭著身旁的師傅問:「師傅她是誰啊?稀奇古怪的。」
「皋蘭,她的名字。」師傅的臉上沒有什麼神情,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也極為簡要。
男子跟著皋蘭的腳步走入屋內,白靈隨後。屋內一片昏暗,皋蘭拉開放在房屋正中央
的椅子,坐下時掀起堆積在桌上與椅子的灰塵,她艷紅的袖襬一揚,那些飛散在空氣中的
塵埃頓時便消散,屋內也點起微弱的燭火。
男子在皋蘭對面坐下,兩人對視著彼此,只剩白靈一個人站在旁邊,不知道這情況他
是該坐還是不該坐。
「找我幫忙,得說一個故事,一個你的故事。」皋蘭這麼說,鮮豔的紅唇在火光中顯
得更為亮眼。
白靈見師傅並沒有回答,四處張望了一遍,發現在更裡面的陰暗處,擺著一尊同人一
般大的雕像,白玉的質地,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斗篷,罩住臉龐,右掌伸出,呈現一種像
是討要什麼東西般的姿勢,在暗處隱隱發著柔和的微光。
白靈有些稀奇,想走近點看那尊雕像,越靠近便越能看清那包覆在斗篷下的身形與臉
孔,是一名男子。他隱約覺得這人給自己的感覺有些清冷,就如同師傅給人的感覺。
就在他快要碰觸到那座雕像時,卻聽到師傅以平靜的語調說道:「白靈你先出去。」
「咦?」他詫異的停下來,回頭看看兩人,但是誰都沒有理會他。
這結果令白靈十分氣餒,最後看了皋蘭一眼,她鮮紅色的唇仍然微微地彎著,轉身離
開時帶上了那扇腐朽的木門。
白靈一踏出小屋就見到墨淵在門口徘迴,像是等了很久。
「裡面在幹嘛?」墨淵見到白靈出來立刻衝上前。
「說悄悄話,不許我聽。」
「我是說誰在裡面。」墨淵用尾巴勾著白靈往小路走,要他離那間屋子遠些。
「我師父與一個沒見過的妖精,聽說叫皋蘭。」他順著被拉往小路,心想等師傅談完
再來找他吧,那個女的一看見讓人全身不舒服。
「那傢伙的怨氣沖天,整座山上的妖都感受到了。」
白靈忍不住瞟黑蛇一眼,「這至於到驚動你跑到這兒來嗎?」
「你小瞧她了,待她怨氣凝聚時,這世間的因果都會因她改變。」
「你怎麼知曉?」他一臉存疑的看他。
「我的眼睛可看見人的陽壽與災厄,自然看得見她的因果。」
「誆誰呢,你不是看不出來我的壽命嗎?」白靈嗤的笑了一聲。
「你跟她不一樣,你是妖,與我一般,我自然看不到你的壽命。但是那女人她是妖,
卻又不是妖。」白靈到這越聽越是糊塗,同時也覺得很奇怪,怎麼師傅平常一向很少與其
他精怪來往,這回下山卻帶回來一個非妖非鬼的東西。
「總之,怨氣沖天的東西,還是少來往好。」墨淵像是跟白靈解釋不清楚,索性也不
說了,逕自結束討論。
「那我師傅不會有事情吧?」白靈不放心的停下腳步,像是想折回小屋去找師傅。
這回換墨淵瞟了他一眼,但是因為沒有眼白看不出來。
「你師傅那是幾歲的狐妖了,哪輪得到你我擔心。」
白靈心想也對,走著幾步突然想起上回墨淵塞到自己嘴裡那顆李子,心頭上火,索性
將爬在地上的黑蛇整個抓了起來。
「你又哪出問題?月事不調嗎?」
「月事?」白靈從沒聽過這詞,當下還有些懵。
「你連這都不知曉?」墨淵誇張的仰起蛇頭,嘴咧得開開的一邊吐舌信,「月事就是
女人為了生育,每月都會有幾天在某個地方會出血。」他自認講解的十分清晰,白靈應該
要好好的謝謝自己,為他上了寶貴的一課。但白靈卻一下鬆開手狠狠的把他摔在地上。
「誰讓你說本大爺是女人!」
墨淵被摔到地上冒出一陣白霧,霧散去後出現一個全身黑衣,在腰間配了一塊白玉的
人形。他一頭黑髮散亂的批在身上,眼睛散著血紅的光芒,微微上揚,薄唇內露出尖銳的
虎牙,看著就一副邪氣的樣子。
「開不起玩笑。」墨淵從地上爬起來,站直身子後見比白靈高了半個頭,得意的揚起
下巴,「這下我也變成人,看你怎麼摔我。」
白靈被他那個眼神看得很不高興,動手扯了一把黑色的長髮,這下墨淵因為吃痛,身
子立刻蹲低半截。
「不過高那一點,至於這麼囂張嗎?」
目的達到後白靈鬆開拉著頭髮的手,指尖還殘留幾絲黑髮。墨淵則是揉著自己的頭皮
重新站直,嘴裡直唸著,「狐狸就是小心眼!」
白靈正想回嘴,突然又聽見了不遠的地方傳來腳步聲,他正想著今天怎麼這麼熱鬧都
聚到一塊兒了,馬上便聽見一陣充滿朝氣的聲音。
「狐仙大人!」靖蒼正從小路的上坡興匆匆的往下跑。
墨淵饒有興致的看著那個跑來的小身影,用手肘頂了白靈一下,「聽說你最近跟這小
孩的關係不錯啊?」
白靈回瞪他,「哪聽來這種胡說八道。」
「噗,你看他還叫你狐仙大人……」
「閉嘴!」
靖蒼跑到兩人面前停下,狐疑的抬頭看著墨淵,又在看看白靈,突然卻有些怕生的樣
子,「狐仙大人……這位哥哥是誰?」
白靈看了墨淵一眼,皺起眉頭好像正煩惱不知道該怎麼介紹,墨淵卻搶白說:「我是
你狐仙大人的朋友,叫墨淵。」
靖蒼恍然的點頭,「那叫你墨哥哥吧?」
墨淵聽完又噗哧一笑,「墨哥哥……好啊,就墨哥哥吧!」
白靈覺得墨淵這樣的行為實在很有失一個百年妖精的禮儀,於是他將靖蒼稍微拉遠點
,半彎著腰問他:「你來這做什麼?」
靖蒼迎視著目光,將懷裡用布包裹著的李子全數攤在手上,「大仙,村子很久沒下雨
了,田地都種不下去啦!幫幫我們!」說著他將李子往前遞,一副想用李子當作貢品,請
白靈幫忙的樣子。
那些李子各個透著紫紅,有些甚至可以見到皮因為缺水而凹凸不平,顯然是已經放了
許久,眼看再放幾天恐怕就可以自然風乾。
墨淵看著李子,怎麼看怎麼眼熟,「他手上那些不會是我上回吃的吧?」
白靈瞄了他一眼沒說話,是一個默認的節奏。
他將那些李子往回推,一面說,「我無法幫你們。」
靖蒼方才也沒聽清楚墨淵在那咕噥什麼,只聽到白靈拒絕自己,顯得萬分傷心,「為
什麼?大仙不能讓村裡下雨嗎?」
墨淵見他哭的這麼傷心,反而笑笑的拿了一顆李子,咬了一口,乾巴巴的皮沒有什麼
水分,其實並不好吃,但他卻毫不在意。
「下雨是龍王雨神在做的事情,我們妖精不會。」
靖蒼聞言捧著李子的手都垂下來了,「怎麼這樣……」
白靈見狀對墨淵搖頭,示意他別說再說了,但後者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仍然笑笑的
說,「不過我可以跟你說一個方法……」
靖蒼連忙抬起頭,將手上的李子往他的方向遞,「請告訴我!」
墨淵吃完手那顆李子才瞄了下靖蒼,看到他那張臉上滿滿的激動,感到十分有趣,心
想難怪白靈老跟他在一塊。
「這世間上還有一種東西,集怨氣於一身,他們可以引來陰雲降雨。但是這樣做因果
是不會改變的,雨神的降雨是恩賜,足以扭轉命定,精怪卻沒有這種能力。」
白靈皺著眉頭仍然不語。
靖蒼卻聽不懂墨淵的話,只知道如若再不下雨,村裡的糧食不夠,到時大家都會餓死
,不管是什麼命定還是因果,只要下雨就成了!他仰著頭,恨不得早點知道答案的模樣,
「那我該怎麼辦才能招來陰雲呢?」
「這容易,你問你的狐妖大仙吧。」墨淵勾起薄唇笑著。
「……我不知道她肯不肯幫你們,但即使你求得她的幫助……」白靈話說到這看了墨
淵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們都知道精怪的妖法是不能干擾輪迴與生死的,但是你親眼見過嗎?沒有見過,
何不讓她試試?試了雖然大約也不會有轉機,但不試,便沒有轉機。」
白靈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你不過是想看戲吧?」
墨淵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笑而不答。
「走吧,我帶你去見皋蘭。」白靈拉著靖蒼的手率先往回走,墨淵慢慢地跟在後面吃
李子,眼神裡閃過一種複雜的情緒,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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