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永遠的冬天 九十一(下)

作者: Eros666 (墟女)   2018-04-07 01:53:40
  不料烏山卡立刻拉開嗓子,歡快地唱起中亞大漠駱駝歌來:「啊啊~~~姑娘,
商隊滿載妳巧手織出的波斯毯,令我目眩神迷的大紅與寶藍,構成毯子上指示麥加所
在的米哈拉布壁龕圖樣。我跪在妳的心坎上朝拜,米哈拉布是一扇望不見清真寺外的
窗啊~~因為阿拉藏起神聖的事物。將我與麥加隔開的沙與大荒還不夠,祂執意以壁
龕中的虛空藏起聖城的方向,如與少女們的臉。誰虛懷若谷的心智理解可蘭,誰才有
資格揭開她們的面紗,一朵朵沙漠玫瑰啊,遊蕩的男人們無法理解的神聖花兒啊啊~~」
  「吵死啦啊啊啊~~!」史瓦利被他拉過去,居然跟唱起來,尾音隨著車胎輾過
一連串小坑的震動抖個不停,眼鏡也在鼻樑上跳個沒完。
  烏山卡大笑。如果沒有嚴重暈車,史瓦利一定立刻讓黑皇后堵了毛帽男的嘴,省
得他冷不防唱歌。這個中亞人的身分認同太複雜、太教人不能理解,性格又太好奇,
與這傢伙坐同一輛車簡直就是酷刑。史瓦利有氣無力地往座位後面逃,這才注意到隔
開運載物與座位的一道塑膠窗裂了兩大道裂痕,一靠近,令他暈車加劇的怪味不住
湧出。
  史瓦利著了惱,想看清烏山卡載著的東西,一手捏著鼻子,另一手抓著嘎茲作響
的椅背,左探右探道:「我從你的破車這裡就聞得到煤炭跟酸菜的味道。你到底要換
多少東西?晚點這台破車不會臭死吧?」
  「我能信任你嗎,李先生?」
  史瓦利太久沒有被人叫先生了,「哈?」了一聲,不置可否。
  烏山卡正經八百地回答自己的問題:「偉大的旅行者就像走天涯的商隊,都是可
以相信的。」
  他想了想,解釋道:「如今沒有任何管理局的下命令給敝廠長,生產日程完全停
擺。無論政治現狀如何,人得吃飯,機器吃煤。我們假裝中央計劃局仍然運作般,自
主做一直以來在共產主義下做的事,由最德高望重的廠長發號施令。他是個很稱職的
哈里發,沒有任何工人擔心被出賣。」
  「啊啊,哈里發?毛帽男,你那間到底是工廠還是清真寺?」史瓦利道,「親美
的中亞蘇維埃人,搞地下經濟的正宗穆斯林,你這個人、這個組合也未免太......令
人腦殼痛啊!」他沒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很超現實:光明會中國大長老之女與美軍私通
生下的孩子、與人偶相戀而闖下大禍的前CIA操縱手、從前俄國情報單位上校身邊
溜出來的傻瓜美諜。
  烏山卡道:「不是只有我這個人,還有我的同伴們、由最神奇的廠長帶領著。我
們是一群人,一個大家子哪。」
  「一、一群......」史瓦利道。他腦中冒出一大群烏山卡,發出熱情的大笑衝過
來把他淹沒,一陣反胃感伴隨糟糕的腦內景象如海嘯般襲向史瓦利,史瓦利內心大呼
不妙,連忙求救:「嗚噁,大爺要吐啦.......薄荷油!任何涼涼的東西!快!」
  「敝廠有計劃局蓋章字樣的貨車就這一輛了,您敢吐在我車上,我跟您沒完沒了
。不過是條爛路也暈成這樣,您還算旅行者嗎?」
  「少說風涼話,快點!要不然我真的吐給你看喔!」
  「我有類似的東西,您先兩塊錢拿來。」
  「美鈔在這!暈車藥來!」史瓦利看也不看,伸出一堆鈔票。
  烏山卡看也不看地收下,道:「有瓶烏茲別克土法弄的醒腦油,在你座前的車廂
置物箱裡。」
  「怎怎怎麼開這玩意兒?」史瓦利拉之扯之,無奈置物箱絲紋不動。
  「您得用點狠勁,給它敲兩下。」烏山卡道,「以革命揭竿而起的熱切、以拿石
頭砸爛勞改營破圍牆的大勁兒、以及史達林獄卒把你拖回牢裡暴力敲下去。」
  「喔喔喔你想嚇死誰?看我的!」史瓦利縮起膝蓋,一腳下去框噹一聲,置物箱
終於開了,但是扳手、螺帽、老虎鉗、起子等東西應聲炸開,掉了滿座滿地。
  烏山卡見史瓦利一從雜物堆中翻到那瓶東西,立刻將整瓶油綠油綠的不明涼液往
頭上倒,大搖其頭。這玩意兒泛著一股濃濃的中東味,一定是司機開夜車時用來醒腦
的玩意兒,只要能解決暈車之難,史瓦利顧不上這麼多。
  烏山卡一邊聞著刺鼻的草味,彷彿他這種超現實大雜燴的的生存之道,理所應當
理,不必解釋,逕自道:「撇開夢想,如今冷酷的現實就是,國內所有大型的工廠機
具就剩計畫經濟局專家們製造的舊貨了,只會折耗,無從更新,逼得技師們什麼活兒
都得會幹,不是技師的,人人都得學些耍老虎鉗子的技巧。我們還沒有如美國的經濟
實力,得盡全力讓重工業活著,並期待政權更替,使人民順利地成為生產工具正式的
主人。
  很好玩吧,共產主義的最終目標由一個走資派的政府來實現,我看這會笑掉馬克
思先生的大牙,不,我猜他會欣慰,仔細想想,無產階級專政並不是馬克思先生的點
子,他只說過『在經濟層面受資本家壓榨,必然會導致政治層面的革命』,但是沒有
人規定那個革命會是如何發生。」
  「啊啊!辣死啦!你的臭涼油跑到大爺的眼睛裡啦!」史瓦利將眼鏡架在額上,
對著眼睛狂搧風。
  烏山卡道:「推翻沙皇真的符合馬克思先生反資本家獨裁的定義嗎?這倒不見得,
沙皇是不是個資本家霸權,這點就很可疑了。看見國家現在是誰在領導,肯定要氣死了
的,應該是玻璃櫃中陳列的列寧與國父先生,因為這表示其他流派的馬克思主義勝利了
,比方說被打成共產黨第二國際叛徒的伯恩斯坦先生。暴力革命建國只是人們決定一同
生活、分享的其中一種方式,而不是唯一的方式。您懂吧?旅行者。」
  史瓦利鼻涕眼淚直流,整張臉狼狽相:「你親美個屁啦,骨子裡還是個老蘇維埃,
只有你這樣的人繼續在乎著共產主義,世界任何其他地方的人,該忘的能忘的都盡快
忘了,包括中國在內!」
  「老中是一群妙人,他們不一樣啦。」烏山卡道,「我不否認你說的,這個節骨
眼上,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當共產黨員很不走運;但是誰規定老蘇維埃的想法不能與美
國人和解?冷戰已經結束了,不是嗎?老實說,我們並不討厭集體生產、集體分享,
我們只是不希望世界觀與每個人各自的心意被一個黨、一個政權否決了。如果人民依
然接受一部份蘇維埃的遺產,美國會拒絕嗎?當然不會囉,他們是最以民為本的嘛。
總之你去看就知道了,我在工廠親愛的同伴們。耶?你怎麼感動到哭啦?」
  「哭你大爺!」史瓦利真的被涼油給辣哭了。
  烏山卡靈光乍現,敲了一下方向盤:「我想到新的政治笑話啦!『請問主持人,
為什麼列寧到現在還下葬不了呢?』答:『他原本答應農民要還產於民,人們聽見能
成為國家的主人,為列寧推翻沙皇,結果大家只得到討人厭的集團農場。於是現在大
家開列寧先生一個玩笑,不打算給他墳地。』哈哈哈哈哈!」
  烏山卡提到還產於民。這是葉爾欽主打的政見,史瓦利吸吸鼻子,聽著這個笑話
有點不祥,結果辣涼油跑進他的鼻子裡,史瓦利打了個超極大噴嚏。烏山卡已經習慣
這位難聊的旅伴,對史瓦利不打算跟著他笑,並不放在心上——而且史瓦利的大噴嚏比
他的列寧笑話更好笑。
  「啊哈哈哈哈哈!旅行者,您還好吧?眼睛超紅。」
  「還不是你害的。」史瓦利委屈地抹抹臉,嘟囔道,「你笑得可樂呢,在半年之
前,這是最危險的政治笑話。但是現在完全無所謂了。」
  「對啊,已經無所謂了。唉。」烏山卡不知為何有點洩氣。
  史瓦利逗他:「唉什麼?還是捨不得共產主義?會被老美笑奴性很重喔。」
  烏山卡扭捏:「是不是奴性很重我不知道啦。但是人的價值觀不是隨便的事,可
不像換衣服一樣簡單。」
  「美國人會說:人們有權可以自由選擇相信什麼,就像選擇超市架上的番茄醬品
牌。」
  「什麼?真主與馬克思先生也能像蕃茄秤斤論兩賣?即使選擇相信,跟不相信也
沒兩樣啦!我才不相信這是種民主的權利呢!」
  「你的批評倒不錯,」史瓦利的暈車才剛剛好一點,就開啟他「大棕熊的師父」
訓話狀態,「這是假選擇。無論選擇了信還是不信,選擇已經在選擇之前發生了--
你不可能信任任何信仰,除非有絕對的真理出現。但是當『民主』與『選擇』是這批
傻瓜的唯一真理,他們還想尋找看事物的客觀標準,以及什麼才是正確、有道德的,
不過是條狗追著自己的尾巴走罷了。」
  烏山卡咋舌:「算我怕了您啦。有句俗話說:人如果不肯心悅臣服地被一種價值
觀牽著鼻子走,那麼隨便什麼樣的價值觀都能牽著他的鼻子走。政治的事我不好說,
但穆斯林們清楚伊斯蘭並非毫無問題,離絕對的真理可能有點距離;但信仰使人對錯
分明、立場堅定,不容易被洗腦,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再說,這年頭又沒人逼你信阿
拉或信共產主義。我就討厭史達林把穆斯林當成被洗腦的一群土著,東正教徒們的待
遇也沒好到哪兒去。」
  「我也怕了你了;你們選擇搞這些有的沒的,照樣沒有工資,說穿了就是沒有任
何好處。美國人絕對不會如此選擇。」史瓦利道,「資本主義的信徒們是一群重利的
老賊,那主義是完全沒有信仰素質的信仰,共產黨教育沒有把這一點敲進你們的腦子
裡嗎?」
  「怕什麼?俄國人是俄國人,可不會專學西方人的壞處,何況共產教育我們西方
人的壞處可多了,俄國人的民主絕對不會盲從資本主義的蠢事,當起走資派,必定好
上加好!總之工資是其次,我們一邊當廢資源搜刮者,一邊避免被警察勒索,也能積
少成多。貧民窟中『那位偉大的軍人』身邊的引路者,總是會給我們好提示,哪裡挖
得到資源或需求者。沒有市場,就只好努力把市場這玩意兒找出來了。」
  「你們對西方人所謂的市場經濟,是不是有什麼天大的誤會.......」史瓦利居
然粗心大意,沒有注意到烏山卡那「偉大的軍人」就是令他心煩的史可拉笨蛋,大搖
其頭道,「我看你們不是天天扼腕八人幫政變失敗的蘇共狂熱懷舊者,卻無償守著蘇
聯經濟模式最後的遺跡,它的好處都被官僚挖完了,半毛沒剩,得不到應得的,有什
麼益處?這是回教徒的聖人情操?活得太累了吧,你們只是人民而已啊!」
  「這不是工不工資、或工資被誰污了去的問題,那些都無從追溯起了。戈巴契夫
總書記上台時,他不像喜好高壓統治的軍頭,剛開始大家都喜歡他,但是他貪得最凶
,帶來了別樣的苦難,最後人們發現他與軍頭其實沒兩樣,
軍頭還被軍方政變,大概也就那樣了;然而一個國家能夠忍受多久饑荒?你要說我沒
犯法嗎?真主在上,光是走這趟,我不知砸了社會主義的鍋幾次,可以被黑烏鴉抓去
關十遭了。
  如今沒一處找得到物資,這種情況下,包括曾經貪汙過的傢伙,大家都得認栽。
罪人與聖人,都是要過日子。」烏山卡又敲了敲方向盤,「東方大陸從沒見過葉爾欽
這樣的總統,給年輕的政府一個機會吧。」
  「大爺我實在很擔心等下到了聖彼得堡,要被一屋子怪人淹沒。」史瓦利心想。
  「對了,我們把氣氛搞得這麼嚴肅幹啥?我居然......」
  史瓦利怕烏山卡接下來要不講笑話,要不唱駱駝歌,先聲奪人:「最可愛的彩虹
小馬,啊啊啊,小馬村莊好朋友,一起分享友情的魔法吧,外出大冒險,看看新鮮事
,大朋友,小朋友,卡通開演啦,彩虹小馬有顆美麗的心唷~~~」
  「英文也能給您唱得這麼難聽。喂,聽我說,看看這里程表,我們剛剛只顧聊,
您欠了我一大堆車資,我居然沒注意著要跟您討呢......喂,吐錢出來,別給我裝傻
!快停啊!」
  「啦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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