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一出口,我馬上有點發愁。相比起來,我是喝慣茶的人,通常約會到咖啡廳喝咖啡,重的
是情調,品嚐其次,必定放糖加牛奶,就算用了十分頂級的咖啡豆。每次朱銘棣看見,都
要批評我浪費。可是不免又有點期待,假使檀誼沉真的為我去沖一杯咖啡,就表示我與他
的關係再近了一些?
卻聽見檀誼沉道:「這是黑咖啡。」
我很覺得騎虎難下,可道:「哦,怪不得聞起來很香。」
檀誼沉放下杯子:「樓下冰箱裡應該有牛奶,不知道有沒有糖。你真的要喝?」
我一對上他的眼睛,簡直迷了心竅,哪裡能說出不要。我脫口:「當然。」
檀誼沉道:「好。」就站起來。
我眼睜睜地看他走出房間,有點恍惚,可是某種喜悅又慢慢湧出來。能夠喝到他親手沖的
咖啡,怎樣也值得了。簡直忍不住微笑,心情不能再更好了。我掛著笑,又看到面前的書
,重看起來。
仔細讀了幾行,也不能說乏味,對我來說絕對不算有趣——至少不是很好打發時間的讀物
。我悄悄打了呵欠。早上公司有場會議不能不出席,前夜晚睡,一大早就起來了,偏偏一
堆事情,整天也沒有機會小歇。
檀誼沉回來了,他把咖啡放到我的面前。他道:「還有些燙。」
我看看他,笑道:「謝謝。」
檀誼沉走回位子坐下,道:「不客氣。」就看了一眼我正讀著的書,但是沒有說什麼。他
重看起剛才的資料。
我端起咖啡,一看裡面,卻不是黑咖啡,加了牛奶的顏色。我怔了一下,慢慢喝下一口,
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味道,酸苦苦的,有股奶香。我忍不住去看著檀誼沉,他翻閱著資料
,十分專注的樣子。旁邊有部筆記電腦,他半轉過身去打開,手指輕輕敲打在鍵盤上。他
半面的臉映著螢幕白亮的光,更顯出一向冷靜的神色,彷彿罩住一層冰殼子。可是那雙眼
睛微微垂著,看上去又彷彿柔順。
忽然,檀誼沉出聲道:「什麼事?」一面掉過臉看來。
我通常不算臉皮薄的人,被他發現盯著他看,也要有點不好意思。我定定神,笑一笑:「
沒事。」遲疑兩下,便問:「你需要在這裡待多久?」
檀誼沉一面翻起資料本,只道:「待在這裡覺得無聊的話,就不要待了。」
我忍不住道:「可以看著你完全不會無聊的。」
檀誼沉彷彿頓了頓,朝我看來。他還沒有說什麼,就聽見一陣鈴聲響起來,是他的手機。
他從衣袋裡拿出來,看了一眼,一面接起來,一面往外走出去。也不知道是誰打來的,我
很忍耐不去偷聽。
檀誼沉似乎走下樓去了,半點也聽不見說話聲。我嘆口氣,向後靠著椅背,發呆起來。桌
上的咖啡怎樣也喝不了第二口,雖然很想勉強,但是味道太差了。我考慮怎樣使蔡至諼購
置咖啡機,倒又記起來,上次看診的房間裡有一部,大概房間讓湯小姐鎖上了,檀誼沉進
不去,只好拿外面的即溶包喝。
其實咖啡機做出來的咖啡好不好喝,還要看用的豆子,再好的咖啡機也要花工夫動手,倒
不如請專人製作。我想了想,決定以後定時叫人送咖啡給檀誼沉。我感到心情愉快,再拿
書看起來。
檀誼沉半天也沒有回來。我看看手錶,已經快半小時過去。要不是知道他不可能直接走掉
了,不然不會繼續等下去。我還是耐煩坐著,不去尋他,本來也不趕著做什麼事,倒要使
他又催促我離開了。
我盯著書,漸漸更不能讀懂意思,一個個英文單詞彷彿看不懂。我眨眨眼睛,又打起呵欠
。
結果,就這樣睡著。我張開眼,一時迷迷糊糊的,半天才記得在哪裡。卻趴在桌上,手臂
一陣陣麻起來了,好幾根針尖戳刺著似的。我抬起頭,坐直起來,背上有東西滑下來。掉
過頭去看,是一件西裝外衣。我把它拿在手上,猶豫著低頭聞了聞,衣料上帶著淡的蒼蘭
或茉莉的氣味。其實清爽,這時卻彷彿引誘著什麼似的,使我心跳快起來,面頰發熱。我
慌忙抬頭,倒有點心虛似的。這房間裡並沒有別人了。
桌子也收拾得乾淨。我看看錶,已經晚上十點多。我拿著衣服起身,到外面去,也沒有看
見檀誼沉。我想了想,關了房間的燈,就下樓去。樓道下走廊的兩盞小燈還亮著,其餘都
是暗的,光線微薄地向外照出去,在櫃台對面候診的椅子上坐了人,是檀誼沉,他在那半
明半暗之間吸菸,神氣不明,更寧靜的。
樓上沒有對外的開口,幾乎聽不見半點聲音,一下樓立刻清清楚楚,玻璃門外的黑夜裡下
著雨,雨點非常大,打在地上激起一圈白花。深秋的夜裡簡直難得下這樣大的雨。
忽然,檀誼沉對著我這邊看來。我走近,有點不太好意思,把衣服還他:「謝謝。」
檀誼沉站起身,接過去,道:「不客氣。」他走開,把香菸往櫃檯上一隻煙灰缸按滅了。
他把手上的外衣穿起來,一面道:「很晚了,我要關門走了。」
我看看他,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檀誼沉看了看錶,道:「差不多兩小時吧。」
就算他有事留下來,也不至於要到這樣晚。明天是禮拜六,上午診所還有開門,他們兩位
醫師輪流出來看診,照著我的印象,又輪到他了。我很不過意,道:「都怪我睡著了,不
然你早可以回去休息,抱歉。」
檀誼沉好像要說什麼,卻算了。他轉口:「你開車嗎?」
我這才記得通知成叔過來接,需要等候五分鐘。我打完電話,去看檀誼沉,他已經關掉走
廊其中一盞燈,剩下一盞,整個的診所就依靠那點光照明。他看上去好像沒有打算先走一
步,可能因為聽見我與成叔的對話?五分鐘不算久,可是待在裡面等的話,他不便收拾關
燈,白白浪費時間。
我不想使他麻煩,想了想道:「我到外面去等吧,就是需要借把傘。」
檀誼沉看了我一眼,道:「外面的雨下太大了。」
我怔了怔,可忍不住微笑起來。我道:「等等車子過來了,我也還是要走出去,也免不了
淋濕。我到外頭等,你就可以把診所鎖上回去。」
檀誼沉便不說話,倒回頭去拿出一把傘。我道:「咦?怎麼只有一把傘?你怎麼辦?」
檀誼沉道:「一把傘夠了。」
我愣住。檀誼沉倒又把傘交給我:「你先拿著。」就開門讓我出去。
我站到雨棚下,這雨棚不深,勉強可以遮擋,可是雨勢大,水還是一絲絲潑進來。我只又
回頭去看,裡面的燈光很快滅掉,過一下子,檀誼沉摸著黑出現,他開玻璃門出來上鎖。
他朝我看來,開口:「雨太大了,把傘打開。」
我連忙開了傘,遮住我跟他。聽見他道:「你的車子快到了嗎?」
我道:「應該快了。」就看見前面馬路有車燈從旁邊遠遠照來。很快,一輛汽車緩緩停在
診所的花圃前的路上。成叔必定下車打傘過來接我,並不必檀誼沉送我上車。可是出於隱
密的心思,我連忙拿出手機打給成叔,吩咐:「你不用下車,我有辦法走過去。」
我掛線,轉過頭對上檀誼沉的視線,頓了頓。我訕訕地笑。檀誼沉面色倒不變,他伸手,
把傘拿到手上,還又幫忙我遮雨。他道:「走吧。」就邁開腿。
我忙挨著他走,又聞見那衣服上的香味,挾著幾絲水的冷氣。我感到悵惘,又十分依依不
捨的心情,下次又這樣靠近會什麼時候?簡直不願意這樣道別了。我連忙道:「你的車子
停的遠不遠?不然我送你過去。」
檀誼沉道:「今天我沒有開車。」
我馬上又說:「那我送你回去。」
檀誼沉淡道:「不用了。」
已經到了座車前,我站定,遲遲不去開門。他沒有催促我。我看著他,又道:「這麼大的
雨,不好叫車坐的,讓我送你回去。」
雨勢嘩嘩,水珠子劈劈啪啪打在傘上,整個轟轟的,四周灰霧茫茫,又暗,什麼也看不清
晰似的。我望著檀誼沉,他神思寂靜,也完全無法看穿他有沒有過猶豫。
聽見他道:「那麻煩你了。」
我怔了怔,霎時開懷起來。我笑道:「完全不麻煩,這是我的榮幸。」就連忙開車門,又
一想,先請了他上車。
檀誼沉看著我:「我拿著傘,你先上車才對。」
這話有道理,我沒辦法反駁,只好照辦。可是懸著一顆心,怕他又敷衍了。我坐在車上,
兩眼馬上朝外看,盯住他。這次他真正不是應付,收起傘便上車,聽見關車門,我霎時鬆
口氣。
我低聲道:「太好了。」
檀誼沉朝我看來:「什麼?」
我忙道:「哦,沒事!」
這時成叔出聲道:「葉先生,可以開車了嗎?」
我點點頭:「開車吧。」車子往前走,又道:「先送檀先生回去。」
我轉頭問檀誼沉:「你到哪裡去?」
檀誼沉正慢慢把雨傘整個捲好了,聽見了報出路名:「在路口停下就可以了。」
那邊距離我住的地方很近,我一愣,霎時驚喜,卻又不免懷疑他不是真的住在那裡。有幾
次有機會送他回去,他可沒有一次明白說出地址。
我想了幾下,道:「那邊我很熟悉了,都不知道原來你住在那一條路上。」
檀誼沉口吻平淡:「是在附近,車子不方便靠近,我走過去就好了。」
我早已經打定主意,非要知道他住的地址不可。我微笑起來,道:「你看,這個雨還是很
大,撐傘走路都會溼透了吧,反正已經送你一程,不差那一點時間。唔,你說說看是在哪
裡,只停一下子,應該不至於不行。」
檀誼沉好像猶豫了起來,過一會兒他道:「好吧。」他便說出一個公寓大樓的名字。
我聽見,立刻呆住了。我看著他,完全無法不震驚:「什麼!你,你住那裡?」
檀誼沉道:「有什麼問題?」
哪裡都是問題!我感到整個腦筋好像空白,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說——因為我也住在那裡。
我張張嘴,半天腦子才又轉動了。簡直不容易按住分外驚喜的情緒。我定定神,道:「成
叔知道怎麼走,其實那裡不會不方便停車。」
我咳了兩聲,慢慢地說:「因為,你大概不知道,我也住在那裡。」
檀誼沉轉頭看來,車子光線不夠,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我想要說話,他已經掉回去了,就
望著前面,半天也沒有出聲。連可能會問的話也沒有。
他一沉默,我心裡便有點忐忑起來。然而,無論如何都是高興極了。我心想,就算是他,
大概也需要時間消化,就連我都還在震動之中。簡直沒有想到。天天盤算要知道他住哪裡
,原來我們之間是這麼近的。
車子開到住處,剛剛停下來,門房已經過來開車門,看見檀誼沉從我的車上下去,彷彿愣
了一下,可是顯然認得,因馬上道:「檀先生。」
檀誼沉點點頭,十分自然地把傘交給他。
我在後面下車,對那門房笑著點點頭,跟上檀誼沉的腳步。走到電梯前面,我看一看檀誼
沉,他的臉色還是很冷靜的。我猜不了他的心思,不過不想沉默。我道:「門房他看上去
非常嚇一跳。」
檀誼沉沒有看我。他倒終於說話了:「大概是吧。」
我便脫口:「那你呢?聽見我也住在這裡,是不是也嚇了一跳?」
檀誼沉過一下子才道:「突然知道了,誰都會嚇一跳。」
我還是捉摸不出他的心情,可是聽這個口氣,忍不住放大膽子。我道:「我真是很嚇一跳
,簡直沒有想到。我想,我們之間真是很有緣,不能更湊巧了是不是?」
檀誼沉朝我看來,微皺了皺眉,那眼神還是淡的。口氣也是冷淡的:「這也不怎樣。」
我並不覺得會怕他不高興了,還又對他微笑。電梯門開了,他掉頭走進去,伸手按下樓層
。我走在後面,正準備按鍵,一看,霎時吃驚。
我脫口而出:「你住在十五樓?」
檀誼沉聲音十分冷靜:「難道你也住十五樓?」
我轉過去看他,差點忍不住激動:「是啊。」
他也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對他笑了笑,道:「原來是你買下查爾斯的屋子。我還在想,
我還沒有看過的新鄰居會是誰,想不到是你。」
檀誼沉道:「……我也沒有想到是你。」
我忍不住感嘆:「你已經搬來半年了,我們一直也沒有機會碰見,倒是在另外的地方認識
了。」
檀誼沉不答腔。
到了樓層,我先走出去,走到長廊前,等了一等他。他站住了,我看看他的臉色,猶豫著
道:「跟我做鄰居,你覺得很困擾嗎?」
檀誼沉看著我:「為什麼這樣問?」
我道:「我希望你不會因為這個關係,又不願意與我來往。」
檀誼沉安靜了一下子。他道:「我不覺得需要擔心,這不是問題。我搬過來之前,並不知
道你住在這裡,也不知道你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思考了一下,反正認定了他沒有因此又抵觸我們的來往。我試探道:「這表示我可以繼
續給你打電話?」
檀誼沉彷彿嘆氣,他默默點頭。我又問:「那我也可以去找你?」
檀誼沉道:「以後沒有什麼事不要常常到診所去。」
我便一笑,道:「我也覺得去那裡很打擾你做事,我是說,到你家去……」
檀誼沉沒有說話。我有些失落道:「好吧。」
檀誼沉看著我,忽道:「不要突然過來。」
我怔了一下,馬上振作。我連連點頭。他便道:「很晚了,再見。」
我對他微笑:「好,再見。」又補一句:「晚安。」
檀誼沉正要走開了,略停了停。他向我看來,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