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瓦利的彩虹小馬卡通主題曲蠢歌聲中,貨車車身斑駁的經濟計劃局蘇聯紅字
體,在骯髒的紅天蓋底下滑過。鋼骨孤木、鋼筋枝枒的荒原盡處出現廢重工業群;當
貨車徐徐穿入重金屬汙染的空氣,群墟就著眼前觀看近乎壯麗,一層層灰色的飛升,
錯落的易碎,複雜的空曠,總是能震撼烏山卡宗教性的那一面。幾十年來否定宗教的
唯物主義政權,以神秘的方式保持著這群中亞回教徒的心靈性--某種程度上,東正
教徒亦如是。
貨車行入這片廢牆之後,進入曾是蘇聯重要軍工複合體的武器生產核心區。這就
是烏山卡出了貧民窟的第一個目的地。此間果然有蘇維埃人居住,人為維持過的荒涼
異樣整潔,貧瘠的軍宿舍中,生活的氣息稀薄,怯生生的眼睛現了出來,看著這輛傳
出啦啦啦走音卡通歌的蘇聯貨車。
那些眼睛清一色是軍人凌厲的目光,估計著來者是敵是我,它們的存在感非常很
深,人影卻是朦朧的,好似人被重工污染抹了過去,糊掉了,只剩雙眼躲在廢建築物
的影子裡。其中一雙眼睛突然從廢土中跳了出來,跟著外國歌聲奔跑,比著機關槍的
樣子跟在後面噠噠噠作勢要殺匪子,原來只是個孩子。
烏山卡大急道:「別再唱那口老美英文歌,我們到了言行該小心的地區,算我怕
了您了!」
史瓦利注意到周圍不大妙;以操縱手的眼光看過去,居民體內流著的幾乎不是血
液,而是軍火。他連忙住口,從零件雜物亂灑的座位上直起身望外看——戰機、軍武與
造船機械的殘骸映入他湖綠色的眼底,或懸或立、或豎或掛,蘇聯精良軍武的輪廓歷
歷,印著碩大的紅星;光潤的紅色,顯然還來不及經歷風摧雨澆。那是國力強盛的展
現,絕大的驕傲,被安置在凍結的時光中長眠。
一顆顆飛彈的形貌高高地虛設在鋼樑鷹架間,流線型的暗銀色導彈、魚雷與砲,
成束成串的形體,停在假想的敵火風中高速飛行,凝結在歲月的逆向逃亡裡。史瓦利
看得興味十足,它們彷彿飛快地破空流逝,看久了肉眼發。
史瓦利讚嘆道:「嗚呼,是第一流的武器工廠,太驚人了!可見美國人對蘇聯武
力的恐懼並非犯了被害妄想症。啊,這些失去了利牙的爆裂物雛型雖然悲哀,但這裡
的工程成就,大爺得承認,真是無比輝煌呢!」
「您懂軍武啊?」
「當然懂!因為大爺我是CIA的,呃......CIA電視影集的頭號觀眾!」
「嘖,想也知道咱老俄一定是演壞人,美國人還沒見不是共產黨的俄國人,共產
黨就是壞。唉,哪有這樣子
的?」烏山卡不認為壯闊的蘇共帝國主義殘骸有何了不起,「旅行者,看過癮了嗎?
別假觀光,真賴帳,車資拿來。」
「你剛剛說後悔撿到我,轉眼就記得要錢!」
「我說說而已的嘛。」
「你當我......」史瓦利本來想說「你當我操縱手當假的嗎」,但他猛地想起
在替身塔以外的地方亂說話,恐惹禍上身,急轉彎道,「你不過是為了外快罷了!」
「您的肺活量可真好,勸您別大口呼吸,這裡空汙很嚴重。」
即使烏山卡不斷說話惹他,「辜負戀人的都得死」,這無聲的念頭近乎純然的
疼痛,史瓦利總擺脫不掉。他懷疑是來自黑皇后,但妖從他滾下山以來,一直沉默
得過份。與他共用肉身的黑心靈魂為何不譏諷並刺激他?怪物能促使背叛者自我毀
滅,也能強迫人偶活下去。他覺得脆弱。
脆弱也怨不得人。史瓦利總是在愛的頂峰處躲在黑皇后背後,不直接在那個男
人的身下高潮,也許在怕這份絕頂的快樂太痛苦。對於愛,他隻字不提。他也是,
總是留著彼此可能分道揚鑣的空間。
反正他們辜負了對方,他什麼都沒有了,赤裸裸一個人被他撿進懷裡,弄了
多一份重量在上校的生命中。「國家跟我,你要選哪一個?」有毒的問題,總是
在問出口的邊緣。
真是爛得要命的內心糾結。
「哪,不然您自己看看里程表。」烏山卡道,「多撿一個人上貨車,多一點
重量,多耗一點油。一公里一塊錢,給您打個對折,三十塊錢美金就好了。」
「我不信,你的貨車里程計是爆機了吧?」
「開心地與旅行者在車上聊天增廣見聞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呢~您不認
為嗎?」
操縱手當然清楚混蛋中亞人在訛他錢,他卻覺得他也許說的沒錯。
史瓦利哀哀求告:「多個我能多多少重量?產油國家的老小子,居然跟身材
纖細的大爺我嚎耗油!」
烏山卡大搖其頭:「您有所不知,我們能源這一塊多黑?看看能源大官切諾
梅爾金跟哪些人交上好朋友——他可不只與老共產黨員為伍呢!清官廉員、貪官汙
吏、保守官僚、資本頭頭,誰都跟他要好得緊,這個人就是一鍋大染缸。
我也是四處逛逛聽人說的:我國靠產油,政府還過得去,不然誰知道這段無
政府時期,該從誰身上抽到稅?所以說油田是極大的肥缺,煤礦跟天然氣也差不
多。就算不特別做什麼,西方人不特別同我們買石油,烏克蘭、巴爾幹半島、白
俄羅斯鄰居們有需要能源的,都是現成的肥羊可痛宰一番,沒有任何官僚願意對
天然資源讓一點點路子出來,石化工業公司要真正擁有一塊油田可不容易!一點
點耗油我都得計較。」
史瓦利大聲抗議:「好嘛!你的國際觀倒了不不起,過份精!美鈔也是很值
錢不是嗎?我的全部財產剛剛不小心通通給你了,全部變成辣辣臭涼油倒到大爺
頭上了!你的臭油才不值那個國際價碼呢!你還記得我給了你多少錢吧?」
「我忘掉了~」烏山卡耍賴。他物色了一處水泥柱高聳,長長的廠房巨廊,
將車駛入有遮蔽的地方,以免等等站在雪裡跟軍工廠的人面面相覷。
「你超坑!你就跟方才那條破公路一樣坑!」
「您沒有錢,要不打工抵債,要不脫衣抵債,這一站不乏粗工給你做做。」
烏山卡邊道,邊拉住手煞車;貨車發出「啪切」的氣音,戛然而停,冒出黑煙。
史瓦利聽見他又提脫衣,面紅耳赤,護住身體,不小心剎車時順勢往前一撞;
而重工區特有的空污嗆味,幾乎又要把他弄吐。史瓦利覺得這個臭毛帽男整他
,從前都是史可拉托夫讓他整著玩兒。
烏山卡道:「哪,準備下車囉,前面頂上的塑膠板夾著另一副麻手套,還
有置物箱裡頭飛出來的各種工具,給我塞口袋帶下去,帶多少是多少。咱要幹
勞力活囉。」
「大爺我沒拿過比點滴架更重的東西,居然被迫勞動!放我下去!」史瓦利
扭過身,對門把動手動腳,作勢要棄車而溜;烏山卡連忙拖住他。史瓦利發現他
拿蘇聯貨車的車門構造毫無辦法,連忙改變策略,用力搖車窗。貨車車窗是老式
搖桿窗,搖個半天才搖出一點縫縫。
烏山卡抱住他的腰:「不准下去,你下去會死的,不是凍死、臭死,就是被
打死!這個地方的居民非常厭惡外國人!」
「你的貨車真構造真落後,看我的厲害!」史瓦利不聽勸,大搖特搖。
「快住手!小桿桿它掉下來啦!」
車窗搖桿壞了,無法繼續開窗,史瓦利不管縫夠不夠寬,一股作氣望外爬,
爬到一半,半截身體落在外面,肚子卡住,他終於忍不住大吐出來。
「你要賠我的搖桿!」烏山卡嚎曰。
「噁噁噁......明明是在破路上瘋狂大甩尾也不怕車爛掉的司機......不過
是搖桿,計較鬼......噁~~~」史瓦利憋了一路,人掛在車外,再無顧忌,又
拍著車門吐了。
兩人鬧得不可開交間,軍工廠掛軍銜的勤務長監視門戶,早知道有別的工廠
來買辦,拿著記帳的板子踅過來。他戴著蘇聯空軍的皮洛特卡船帽,紅星脫落了
,只剩個走了毛的印子。他掄起板子,又急又快地大敲貨車車身,道:「你們吵
死人了,辦事不辦,大白天在路邊車震,搞什麼飛機?」
烏山卡見勤務在他的駕駛座外,實在噥不過去,撂下半截史瓦利掛在那裡,
開門下車。他活像個小生意人哈腰走向那名空軍,嘻著臉道:「皮洛特,日安啊
。」
「我跟你很熟嗎?不要用帽子的名稱叫我!」兵工廠勤務長對他咆哮。
「您老可以叫我烏山卡。」烏山卡舉舉他的毛帽,跟他致意。
勤務長聽見這中亞老粗的綽號,斜眼看了看他頭上的毛帽,嘆口氣道:「算
了,我就不跟你計較了。」皮洛特
板起表情,滿臉橫肉,像審勞改營犯人一樣大喝,「立正!報上單位名稱!」
「我們是聖彼得堡國營工廠第一五一三號,與莫斯科南郊察里津第三號兵工
廠進行交涉,敝廠管理局執照流水號是......」烏山卡立正,答得熟門熟路;他
曾在勞改營「為黨義務服務」過一次,因著官方的作業失誤--自從他的身分證
被搞丟,這種事老發生在他身上--幸好兩下就放出來了。
皮洛特聽見他的工廠來歷,神情才終於鬆懈下來,道:「請往這邊說話,戰
鬥機舊倉庫旁邊設有小間,在桌子上好填表格。」說著,他踢著正步,像領小犯
人一樣,帶烏山卡繞往貨車另一邊。兩人正走向碩大的、打有紅軍空軍軍徽的側
拉鐵門;烏山卡從寬可容幾台貨車的大廊朝廠房眺望過去,一片空寂像空間的大
殼子,他打了個寒栗。
烏山卡細看機棚,暗昏昏偌大的空間盡處,大鐵門如巨人之巢,上下的縫隙
看不見裡邊,彷彿有大量的黑暗湧出;一旁是小進出貨管理處,相當破落,沒有
門板,裡頭只有一張桌子、一管不中用的日光燈,兩張折疊式鐵椅。整個小間看
過去灰濛濛,只有牆上紅星是重新漆過的。
皮洛特才走著,突然停了停,正好停在昏過去的史瓦利旁邊,轉過來面對烏
山卡。烏山卡心臟嚇得要跳出來,怕得不得了,幾乎輪到他想吐。只見皮洛特拿
眼角看他,從牙縫中擠出話來,道:「我可一丁一點都不相信什麼『還產於民』
,我也不相信投票遊戲,媽的,成天窮興奮的只有學運份子,吃上一輩人閒飯的
小混蛋與傻知識分子為數眾多,但不是全天下人都是民主鬼子;早知道我就投給
朱根諾夫,我總覺得被耍了,我為什麼偏偏投了張廢票?」
「呃,朱根諾夫先生也不是不好......」烏山卡摸不著頭腦,「他是個好人
,他教我們別忘記了蘇聯的文化與生活方式,也就是老有所養,幼有所育的社會
,也令人敬佩;但咱的政治文化是人治社會,不是西方民主國家的法治社會。前
進的知識份子應該只是想改變這點吧。」
「你這話豈不矛盾嗎?一群奴才選領導,還不一樣是奴才?投給葉爾欽代表
什麼?喂,你投給誰?」
「耶......」烏山卡真不好說自己投給葉爾欽。突然之間就跟人聊起政治的
軍人最難纏了。
「投了廢票是吧?我就知道,一定很多同胞跟我的想法一樣,不相信全民大
分贓的還產於民說詞,都投廢票,害了朱根諾夫先生一把,我們都成了葉爾欽的
共犯。」皮洛特很扼腕,「至於我跟你,你聽好了,我們眼下的買賣是投機份子
活動!為了讓蘇聯同胞在匪政府底下過活,我們才勉強同意配合地下經濟。連國
營都不國營了,兵工廠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工廠的人都接受。你可要記得你的官
樣文章,一條條好好填寫!」
原來如此。烏山卡對應付保守官僚的制式官話了然於心,道:「我們不必和
匪政府談史達林建立的模範。戈巴契夫是匪政府頭子,將官僚帶壞了,一切逐利
活動都是他起的頭,可惜他們講什麼,人民就信什麼。往後和匪政府纏鬥的時間
還長得很,您老不用如此排斥買賣,和自己過不去。」
烏山卡感謝戈巴契夫使西方對蘇聯開始改觀,他說的話全是讓皮洛特好過的
違心之論;況且共產黨大老的世襲問題時日已久,那難道不是利用黨在逐利?一
群國產小偷,莫過於貪官了,哪像人家上進的資本家。但烏山卡的性格還是好蘇
維埃人,重視團結、平等,更勝於事實對錯,不好對同胞發作。果然皮洛特聽了
這番勸解,十分舒坦。
烏山卡想攛掇他走路,別老站在吐昏倒的美國人旁邊:「我們邊走邊說話吧
。」他突然自我警惕了一下,順口問,「對了,瞧您方才的臉色,您似乎知道敝
廠的來歷?我們也不過是個小小的民生生產區,連重工業的邊都攀不上。」
皮洛特道:「還與莫斯科大食倉那處爛地方往來的機關不多,你們是其中之
一。統籌養活清貧居民的是個了不起的軍人,明知無利可圖卻見義勇為的先知,
魯茲訶夫那頭豬想必很難拿他如何,雖然食倉遺骸中的馬鈴薯壞得可怕。仁者無
敵,你懂嗎?當然不是切諾梅爾金那種仁者無敵。」皮洛克朝地上呸了一口,以
示對政治局高官的厭惡,「你們廠子得軍事重工區的信任,是托了人家的福。」
烏山卡在道旁的黑市聽說:莫斯科周圍的工業大區,地方書記因管理兵工廠
與軍方關係密切,對莫斯科市長的坐大行徑又忌妒又害怕,好似隨時要跟市政廳
撕破臉,對生產工具死死把持住不放,還跟持有武力的紅軍軍團紮成一堆,結成
一黨,可以說是彼此有樣學樣。他越想越覺麻煩。他自己是不在乎投機一下,看
點小風向,偷賺美鈔什麼的,但為什麼同胞在大事上面就不能好好相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