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5)
未免引起注意,由謝安蕾開她的車。我們從另外的通道走,公司裡不會有誰看見。我陪著
王小姐坐在後座,車子從地下停車場開上去,繞了路,半路有點堵,車內十分安靜,沒有
開廣播,怕聽見提到劉習清的名字,會驚擾了王小姐。王小姐始終把她的兩隻手抱住肚子
上,發呆似的。
總算到了目的地,已經七點了。我扶著王小姐下車,謝安蕾走在前面,從外看進去,診所
裡面亮著燈,可是半個人也沒有。謝安蕾推門進去,後面轉角裡走出一個身影,是檀誼沉
。他還穿著白長外衣,那神情淡淡的。他瞧了謝安蕾一眼,便越過她看來。
謝安蕾站住了,我看不見她的神情,她是第一次與檀誼沉打照面。我已經好幾天沒看見他
,簡直想好好的把他看上一遍,也要忍住了,我帶著王小姐上前幾步,道:「打擾你了。
」
檀誼沉道:「不會。」便去看王小姐。
王小姐身體略一僵似的,腳步往後退。我道:「沒事的,他是醫師,他會幫助你的。」
檀誼沉看我一眼,對她道:「妳好,這陣子睡不好嗎?」
王小姐看著他一會兒,點了點頭。他又道:「身體呢?覺得怎麼樣?」
王小姐搖搖頭。他略彎身,看著她,道:「我們單獨談話,好嗎?」
過一下子,王小姐輕聲道:「好。」
檀誼沉便帶著她到後頭的診間。房間門輕輕關上了,走廊上靜悄悄的,半點也聽不見說話
的聲音。我走回前面的沙發坐下,心情有點計較,想起來又有點慚愧,本來他與病人單獨
相處也沒什麼。
謝安蕾過來了,道:「葉總,這是您的朋友?」
我道:「嗯。」
謝安蕾道:「這間診所,我好像有點印象。」
我記起以前讓她掛號的事,咳了聲。好在她沒有細究下去,她道:「葉總,還有一件事,
剛剛一直沒有機會向您報告。您讓我查的,查到了。」
我看著她,道:「哦?」
謝安蕾打開皮包,拿出一份資料,道:「這是那家報社的董事會名單。」
我接過來看,一面聽她又道:「不知道您記不記得,您之前讓我查過于家一位小少爺的事
情。」
我正盯著紙上寫的一位董事名字,于正能。我道:「我記得。這位于正能是他的誰?」
謝安蕾道:「這是他。」
我有些詫異,原來是本人。
謝安蕾道:「這家報社有于家的投資,之前在董事會都是他叔叔的人馬,他跟他哥哥合作
,用了一些手段,最後是他進去了。」
我不說話,心裡忽然一清,整個明白過來。為什麼報社非要跟拍一個近來名氣陡降,顯見
被冷藏了的明星?包括後面報社不肯買帳的原因,都是他于正能的緣故。上次在渡假旅館
裡,他找許覓的碴,我出面打斷,當時我只稱是許覓的經紀人。許覓的經紀人是誰,還不
好打聽,都知道是周湯尼。
之所以選中劉習清,正是因為周湯尼。劉習清之前是周湯尼帶著的,並沒有特地公開,外
面的人不盡然清楚已經改換別人帶他了。
我不知道這于正能與許覓有過什麼恩怨,他要把恩怨放到檯面上,還拉扯上不相干的人,
事情至此,我當然絕對奉陪。
我深思幾下,吩咐了謝安蕾:「妳去查查,許覓之前的經紀公司老闆,還有于正能,他們
之間有過什麼聯繫。」
我頓了頓,又道:「另外,再查清楚,當初許覓為什麼拒絕我們,轉而投向先前的紀紀公
司。」
謝安蕾一併應下來。
再等上一會兒,診間的門打開了,檀誼沉走出來,倒是請了謝安蕾進去陪王小姐一會兒,
他又出來,把門半掩。
我道:「怎麼樣?」
檀誼沉引我到前面去,他道:「確實有憂鬱的傾向,程度還要再評估。」
我道:「她的身體,能吃藥嗎?」
檀誼沉看著我,卻道:「我需要瞭解一下,你對她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坦白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唔,這兩天不知道你有沒有看新聞,有一個明星帶女孩
子回家,後來發現女孩子前兩天才成年,對方父親準備告他……他,他就是小孩子的父親
。」
檀誼沉道:「原來如此。」他又道:「我不能說出剛才病人講了什麼,只能告訴你,病人
談到這部分,情緒很不穩定,還有,對於懷孕的原因,她也很激動。」
我點點頭,道:「下午的時候,為了釐清一些事情,我只好問她了,還有人陪著她的,是
可以相信的人,我們不是單獨談話。」
檀誼沉略點頭,忽道:「她必須住院觀察。」
我一怔,道:「是嗎,但是她……」
檀誼沉道:「她不住院的話,身體可能更撐不住。我這裡可以提供的治療有限,還有,這
裡對她來說不夠隱私,就算我不說出去,你這樣帶她過來看病,診所的人也會奇怪,這裡
還有另一位醫師。」
我感到有道理,又不過意。我道:「你考慮得對,是我沒有想好,今天你特地留下來,他
們會不會起疑,增加你的麻煩?」
檀誼沉道:「今天還好。反正我也常常留下來,沒什麼奇怪。」
我想著也對,倒要一笑。我看看他,忍不住道:「你總是加班,這樣不累嗎?」
檀誼沉只道:「有需要才會加班。」他看一眼手錶,道:「住院必須拜託別人。」
我道:「好。」
檀誼沉道:「邵正會辦法安排,假如你同意,我就聯絡他。後續王小姐看病,也要交給他
,方便掌握病情。」
我想了想,道:「那麼王小姐又要對邵正說一次經過?我擔心她會更難受。」
檀誼沉道:「我問過她了,她已經答應了。」
我便道:「好吧。」
檀誼沉就去打電話了。他站在櫃臺前,與邵正通電話。我聽著他說話的聲音,平平靜靜的
,整個忽然放鬆很多。今天一整天,除了開會,還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心情也跟著起
起伏伏,偏偏很需要冷靜。
突然,我有些頭暈,連忙扶住牆壁站好了。
「……怎麼了?」
聽見檀誼沉問,我一抬頭,他已經過來了。我道:「沒事,大概沒有吃飯的緣故。」為了
這種種的事情,除了早飯,再沒有吃過東西。我忍不住嘆氣,道:「根本沒時間吃飯。」
檀誼沉聽了,道:「大概空腹太久低血糖。」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什麼,遞給我:「先吃
一個緩解。」
我接過來,是一顆巧克力糖。我怔了怔,看他看我,連忙剝開糖紙,一吃進嘴裡,就連心
頭也跟著甜起來。我道:「你隨身攜帶巧克力糖?你喜歡吃巧克力?」
檀誼沉道:「下午一個病人的女兒給的。」
我道:「哦,她幾歲?」
檀誼沉道:「三歲。」
我安下心來,又問一次:「你喜歡吃巧克力?」
檀誼沉道:「不喜歡。」就轉口:「這只是緩解,等一下還是要吃飯。」
我看著他,微笑起來:「好,等一下去吃飯。」我心想,等一下一塊去吃飯。這一整天下
來,現在也算是有一點補償了。
邵正那邊迅速做了安排,就等我們把人帶過去。我仔細思慮,醫院裡人來人往,雖然不見
得會有人認出我,可是不能不提防暗處,未免再有額外枝節,還是應當謝安蕾出面,由她
帶著王小姐過去住院,以家人的名義登記資料。也是為了日後方便探病。
至於王小姐真正的家人,倒是住本市,她卻沒有聯絡的意願,根本好像沒有力氣做任何的
事,似乎連說話都費勁。現在她呆滯的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陷在一種奇異的安靜。檀誼沉
沒有開藥給她吃,主要她懷孕,一方面只做了粗略評估,就算要吃藥,還要驗血測數值。
他們先前交談了什麼,檀誼沉完全不說,只有邵正因為是王小姐以後的主治醫師,需要告
訴。但是他講電話時,我也並沒有注意聽。
我告訴檀誼沉這個決定,他僅表示:「那麼給我謝小姐的電話,後面讓邵正跟她聯繫。」
我一愣,想不到他不打算一道去。我道:「你也不去?」
檀誼沉淡道:「今天這樣看病,不是正式的,也不符合轉介程序,大學醫院裡有人認得我
,我去的話,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邵正也不方便做事。他知道情形的,會謹慎處理。
」
我點點頭。他不去,我完全不介意,倒要高興一點。我去吩咐完謝安蕾,跟著檀誼沉去告
訴王小姐。王小姐呆呆地看著我們,半天才點點頭。檀誼沉扶著她站起來,謝安蕾已經到
外面預備了,我們把她帶出去,親眼看她坐上車。
車子開出去了,檀誼沉便掉過身走開。我跟著他進到診所裡面,晚上沒有開診,他本來也
不必留下,現在應該也要準備回去。我也暫時沒有事,劉習清那邊,我相信范為邦及賀珍
霖可以處理好,就算在這樣風波裡,公司的大小事同樣照常進行。
我尾隨著檀誼沉到他的診間裡。他脫掉了白長袍掛起來,換上了他自己的外衣。我看著,
開口:「你準備走了嗎?」
檀誼沉點點頭。
我道:「那我們一塊走。」
檀誼沉一面收拾,他道:「你不是有車?」
我道:「我剛才坐謝安蕾的車子來的,她把車開走了,已經不早了,成叔一定回家去了,
又叫他出來,不太好意思。」
檀誼沉拿起他的公文包,關了房間的燈出來,他看著我不說話。我道:「你還沒有吃飯吧
?我也沒有。」
檀誼沉卻道:「我沒有開車。」
我呆了一下,道:「那你早上怎麼來的?」
檀誼沉道:「叫車子坐。」就一路關燈。
我緊跟在後面,一面問:「你怎麼不開車?這樣不是很不方便?」
這樣一來,也不方便四處去了,總不能去一個地方,回頭又另外叫車子,又要去餐廳吃飯
的話,一吃可能兩三個小時,讓車行的司機白白在外頭等。讓人走,吃完了請餐廳經理叫
車子,做起來太不大氣了。
檀誼沉沒有回答,我與他一同出去外面,他鎖了門,開口:「你怎麼走?」
我想也不想,道:「跟你走。」
檀誼沉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我對他笑了笑。他便道:「……叫車子吧。」
我點點頭,拿出手機,就一頓道:「我沒有車行的電話。」
檀誼沉道:「我知道。」他拿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說完了便朝外走。他道:「到外面路
口等,車牌號二九七五。」
我跟上去,道:「咦,不開進來?」
檀誼沉道:「這裡進來又出去要轉一圈,司機通常覺得麻煩。反正走到外面也沒有幾分鐘
。」
我想了想,道:「這車行可以相信嗎?我聽見說有的車行司機先答應來,中途有人叫車,
開的價錢高,就反悔不來,去接別人。」
檀誼沉道:「確實也有這種事。」
我一呆,道:「你遇到過?那麼等一下……」
檀誼沉便道:「到目前為止沒有遇過。」
我鬆了口氣,可心裡想,一早應該要叫成叔開車來的。
走到外面路口,果然看見一輛車牌號二九七五的白色小汽車。檀誼沉上前去開車門,就坐
上去,我當然也要上去,與他一併擠在後座。司機笑道:「不好意思啊,車子小,前面可
以坐的。」
我道:「哦,我們擠一擠不要緊。」
檀誼沉看來一眼,便對司機說出地址。那司機道:「是那地方呀,我都好久沒跑那裡了!
先生住在那裡嗎?你們那裡住了一個英國人吧,他以前常常叫我們車行的車,我還載過幾
次他和他的朋友——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是那種關係!噯噯噯,不要誤會,我對這個沒意
見,很贊成的,只是不能在我車上亂搞起來,哈哈哈哈!」
我聽得目瞪口呆。檀誼沉倒是道:「前面綠燈了,可以開車了。」
司機這才住嘴了,把車子往前一開。路上這司機有空就要說話,他說完了英國人的祕密,
就打探我們的關係。在檀誼沉面前,我不便隨意,當然說是朋友,本來也還是這樣的交情
。司機卻彷彿不信,用一種明白我們有些苦衷的眼神透過後照鏡傳遞過來,就安慰起來。
我感到苦笑不得,去看檀誼沉,車內光線暗,也不知道他是什麼神氣。倒是,他並沒有特
地出言反駁司機。
幸而不早了,馬路十分通暢,很快看見住的公寓大樓。這時檀誼沉要司機在前一個路口停
下。司機沒有疑義,就讓我們下車。
我一站到地上,便感到兩條腿僵得不行,那車子空間實在太小,不縮著腿不行。我看一看
檀誼沉,他比我高一點,倒是一副無事的樣子。他往前走,我跟上去道:「那司機真是太
有趣了。」
檀誼沉道:「太吵了。」
我忍不住笑,道:「不過他剛才說的英國人,應該是查爾斯先生。」就告訴他,以前我曾
在電梯裡遇見他和他的朋友。我道:「不知道是不是他?我也覺得他們氣氛不一樣。」
檀誼沉道:「是嗎。」
我道:「你搬過來之前,完全沒有見過查爾斯先生嗎?」
檀誼沉道:「沒有。」
我道:「他搬得這麼快,不知道他的朋友怎麼想。」
檀誼沉沒有回答。我們走到大樓底下了,一走進去,門房看過來,便叫住檀誼沉,他道:
「檀先生,有人一直等著您。」便一指另一頭用來候客的沙發。
沙發那裡坐著的一個中年白頭髮的男人立刻站起來,那背脊挺直,穿著西服,十分精神的
樣子。他朝著檀誼沉一點頭,看見我,也微微頷首。他提著一個大袋子,走了過來。
他呈給檀誼沉,一面道:「誼沉少爺,您今天取消不去家裡,太太讓我把廚子做好的吃的
拿過來,上次拿的該差不多吃完了。」
我愣了一下,去看一眼檀誼沉。他神氣淡淡的,就把東西接過去了,他道:「特地過來,
辛苦你了。」
他道:「應該的。」就一彎身,又對我點點頭,便走了。
我道:「那位是?」
檀誼沉道:「我姑姑的管家。」就提著東西去叫電梯。
我想了想,過去道:「你今天本來要去你姑姑家裡?」
檀誼沉道:「嗯。」
我一時很不過意起來:「抱歉,打亂你原來的安排。」
檀誼沉看來一眼,走進電梯,一面道:「也不算什麼安排,我姑姑家住的也不遠,不能去
就算了。」
我跟進去,道:「她一定想跟你吃頓飯,叫廚子做了很多菜吧,又特地讓人送過來。」
檀誼沉卻道:「這些菜是特地做的,但是吃一個晚上不可能吃完的。這大概有一個禮拜的
份量吧。」
我怔了一下,這才去看他提著的袋子,真是很大的一袋子。我奇怪道:「為什麼要做這麼
多……」
忽然,我記起上次到他家裡吃飯,後來他從冰箱拿出的食盒,那也是他姑姑給他的,想必
時常這樣叫人給他送來,或者,讓他過去拿?我想了想,就算不開伙,也可以打電話叫餐
館送來,何必這麼費事?又一想,經過幾次與檀誼沉吃飯的經驗,我也知道他在吃的方面
很隨意了,只要可以止飢的東西,吃過就算是一餐,根本也不會特地請餐館送。
我的話沒有說完,大概因為這樣,檀誼沉朝我看來。這時,電梯到樓層了,我腦筋一轉,
與他走出去,道:「我是說,做這麼多,兩個人吃,大概也吃不完。」
檀誼沉便一停,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我道:「我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剛才我們說要去吃,就忘了。你看,現在這
個時間,餐館都開始收拾了吧,要出去的話,我也不知道沒有力氣開車,唔,我感覺又有
點頭暈,巧克力糖的效用過了。」
檀誼沉便道:「……這裡有吃的,你拿去吧。」
我忙道:「我怎麼好意思拿——不然,我到你那邊去,我們就可以一塊吃了。」
檀誼沉看著我,半天才道:「好吧。」
我心裡馬上喜孜孜起來,就要跟著他回去。可是想到今天出去一整天,衣服差不多穿皺了
,身上帶著外頭的氣味,不是太好。我便道:「我回我那邊換個衣服,馬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