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最後一個船班,安頓今夜得宿在茶館裡的客人。孟郎回到櫃檯後,隨手翻看往
來的公文信件。
「六子」,一個船伕聽見他叫喚,趕緊進了茶館。「大人尋我?」
「我算什麼大人。」聽見船伕的稱呼,孟郎不禁失笑。「叫我孟郎就行了,你們再改
不過來,我就得逼你們吃我煮的陽春麵啦。嗯,明天的過橋名單還沒來?」
「不是這麼說……大人畢竟是大人。」稱為六子的船伕不敢鬆懈,一邊陪笑道:「剛
才閰君那兒來人說過了,人間這場降災得死上一千多人呢!明天會是最多的,名單得等等
。幾位龍君正陪著會議,說是上次死錯了一個孝子,上頭訓得頭不是頭眼不是眼的,閰君
也頭疼得很。」
「幾位龍君都還沒走?」孟郎皺著眉頭,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去一個人問問,若龍君今夜不留宿,怕就得辛苦各位兄弟候著。」
「這是當然。」六子說,「小的們也合計著,一會兒橋上了閘,這頭就留兩艘船,一
個人。其他都去對面……正要向大人請示。」
「甚好,那就辛苦兄弟們。」曉得這些船伕都是孟婆使老的人,最是精細不過,孟郎
也不多說。「這一波降災過去,大伙兒再好好歇幾天。」
那就是大人體恤小的們啦。六子說,到底還是行過禮後才退出茶館。孟郎拿這些人沒
辦法,也只能搖搖頭,暫且隨他們去。
*
然而,這一夜,人間的降災卻因為幾個年輕新進龍王之間的爭執而擴大。幾個錢塘龍
君座下的將領瞧著不對,趕緊派出使者去給主君送信。孟郎得知後也迅速派出留守的船伕
,把使者送到冥河彼岸。
忙和了一陣,驅趕得睡意全無。總是人來人往的茶館內,此時只剩下孟郎一人。
他披著外衣,把燈隨手放在桌上。這麼靜下來,倒真的有些肚餓,孟郎想。不過這早
晚的,不如忍忍吧。打定主意後,孟郎便走到門前,準備落鎖後回自己的院子歇息。
也就在此時,他聽見敲門聲。
(二)溫佑
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亡者。
高高的個子,有些木訥的表情。大約三十六、七歲吧,是個文官出身。就跟他初來乍
到時一樣,他們這樣的人,總是得走上好久,才能走到冥河邊。
畢竟都是要下地獄的。孟郎也是進了地府才知曉,所謂的地獄,是他們的罪惡拉到眼
前的現實。判官算帳,閰君判刑,只是一個總結。在那之前的惶恐疑惑,會從踏上通往冥
河的路就開始折磨他們。
像是胡五爺帶走的小女孩,年歲還小,罪孽不重,通常都能走上捷徑,享有最多的照
拂。而像他這樣殺孽深重者,就必須在無窮盡的道路上行走,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終點在那
裡,要走到什麼時候。
直到看見茶館門前的燈火,才算是走到長路的盡頭。接下來,就是真正的地獄在河對
岸等著他們。或許一百年,或許兩百年,或許三百年。然後他們再循原路回到這個茶館,
喝下那碗得來不易的孟郎湯,重入輪迴,接著才是償債的開始。
「進來吧。」孟郎沒有花時間去打探對方的身分,多的是這樣的亡者最後連自己的名
字都丟失在長路上。他的職責,也只是把他們送上奈何橋。
只要做這件事就夠了。他告訴自己。
*
「你得先在這裡待一晚……或幾天,要過奈何橋得在日出之後才行。近日亡者多,你
就候著吧。」
找了張桌子讓亡者落座,偏偏是今天……孟郎背轉過身,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這個人。
「我去收拾個房間給你,你別亂走。」
「不知道先生怎麼稱呼?」得知自己終於走到了茶館--亡者看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
。他試著喊住孟郎,露出示好的微笑。
「我……」
這個亡者,姓溫,名佑,表字文宗。孟郎記得很清楚,從來沒有忘記過。
「叫我孟郎就可以了。」他平平淡淡地說,沒有回過頭。
*
這一晚,茶館的客房住滿了亡者。翻看了幾回名冊,實在騰不出空房,孟郎只好下樓
去尋溫佑。
「溫兄。」孟郎喊住了已經在茶館裡四處探看的溫佑--這麼久了,這樣的孩子氣居
然能一點都沒改變……「實在對不住,得勞您在這兒先待著。明日肯定有房,只不過……
」
「那有吃的嗎?」溫佑轉過身,滿懷期待地開口問。
沒有,孟郎其實想這樣答話。「只有陽春麵。」但他終究很難拒絕溫佑,即使是在這
麼多年以後。
「只有陽春麵。」他聽見自己說,「我去給你煮吧。」
*
切了蔥花與春韭,熱油下鍋炒香後加進水,用鹽調味後盛到碗裡;另外煮開水,把麵
條燙熟後拌進湯裡。溫佑其實會喜歡加進一些臊子,孟郎想,只是孟婆手底的規矩就是不
吃葷食,他也沒道理壞了這規矩。
煮好麵,放到溫佑在的那張桌上。孟郎並不與溫佑搭話,而是回到櫃檯後撿看信件。
聽著溫佑把麵吃完,他抬頭看看,便走出櫃檯。原先想著是把麵碗收了便回房吧,溫佑此
時卻拉住他。孟郎轉回過頭,眼前的溫佑,卻變得更年輕了一些。
更像是他記憶裡的那個模樣。
「對不住……我沒有惡意,就是想向孟先生打聽個人。」
連這個冒失也都是一點也沒變。孟郎只是看著溫佑,臉上不帶一絲表情。不過,如果
是二十幾歲時的溫佑,應該還沒學會看人臉色。才想著嘆氣,便聽見溫佑說:
「請問您見過的亡者中,有沒有一位叫做紀蓮的?」
*
紀蓮,神機營提督武臣,也是他溫佑的內兄。溫佑試圖描述他的模樣:雖是武官,但
紀蓮體格纖瘦,又長得白皙俊秀;他少年從軍時,便時常被以為是女子。
雖說如此,紀蓮當年卻是神機營中有名的爆脾氣。一些個粗野漢子初始見到少年紀蓮
時心懷不軌,存了歹心思。然而只要是膽敢對紀蓮出手的,不是折手就是斷腿。再加上紀
蓮能吃苦、肯學,很快就成為火槍手,過了幾年,神槍手之名更是不脛而走。
「你知道我見過多少亡者嗎?」
就這麼站在溫佑面前,孟郎並不怕溫佑認出他。溫佑則愣了一下,趕緊放開手。
「想必是的,是我孟浪,還請孟先生海涵。」
很久以前,當溫佑這樣犯孩子氣時,他總會長篇大論地說道理給溫佑聽。如何進退、
如何說話,如何與人結交……溫佑一向做得好,其實不需要他這麼反覆叮囑。但或許是曉
得他擔心,溫佑總是順服地聽他說。
但那畢竟是以前的事了。
「夜深了,先在這兒將就一晚吧。」他溫聲說道。
「明日亡者多,你再去尋,裡頭是不是有你想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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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機營是從明代取材的,不過請當純當作借用……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