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勳看著那個女性的側臉,覺得似曾相識,隨即想起那疊王皓約會的照片,她就是王皓
的小女友。他並不是好事的個性,王皓要不要結婚也跟他無關,但眼見那年輕女性坐在那
邊孤零零地哭得可憐,他猶豫了一兩分鐘,嘆口氣還是走過去。
「小姐你沒事吧?」
那年輕女性抬起頭,擦著眼淚問:「你是誰?」
金佳勳說:「我是王皓的朋友,我姓金,金色的金。」
那年輕女性說:「你是院長派來的?還是她的弟弟的人?」
金佳勳說:「我不認識他們,今天只是陪朋友來中部一日遊的。」
那年輕女性說:「我不知道你是誰,反正不要再來收買我了。曹女士那邊我也不會答應。
我跟王先生在一起真的不是為了他的錢,你們不要再這樣……再這樣侮辱我。」
金佳勳說:「我不是來收買你的。你怎麼不進去病房看王皓?」
那年輕女性說:「裡面有別人在,我晚一點再進去。」
金佳勳心想那個別人大概就是王譽。跟陌生女性相處讓他感到略微尷尬,正想走開到別處
去的時候,那年輕女性突然開口問:「你朋友是不是叫做王譽?」
金佳勳一楞,說:「你認識他?」
「不認識,只聽過他們講到這個名字。」那年輕女性說,「好像是王家那邊的親戚?校長
不肯說他是誰,聽到那個王譽要來就很生氣。」
金佳勳說:「王譽是他姓王的親戚沒錯。誰是校長?」
那年輕女性說:「就是王皓。你不認識他?」
金佳勳說:「沒有,我前幾天才知道有這位老先生存在,王譽沒說他是校長。」
那年輕女性說:「他是國小校長退休的。」
原來都是當老師的,雖然人家是小教他是中教,金佳勳還是對王皓多了些親切感,多了約
莫百分之一。
金佳勳說:「你是他們學校的老師還是學生嗎?」
年輕女性搖頭說:「我是文史工作者。我在文資研究的時候認識王皓,他退休之後大部分
時間都在當導覽,很多古早的事情都知道很詳細,大家都說他是國寶。」
金佳勳輕輕啊了一聲,心想:「原來如此。」這個小鎮發展得早,有不少文物古蹟,他們
這種相遇也不奇怪。講到這邊他發現還不知道王皓女友的姓名,女孩子這才自我介紹叫陳
惠惠。
陳惠惠問:「校長是怎麼住院的?」
金佳勳就把王皓看到王譽就昏倒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陳惠惠略感驚異,說:「怎麼會這
樣,校長他對人很好,從來不會這樣的。」
金佳勳正要回應,這時有人喊了一聲:「佳勳。」轉頭一看,王譽已經不知何時從病房出
來了,正倚在牆上另一邊看著他們。金佳勳連忙起身,對陳惠惠說:「我先走了,加油,
拜拜。」
王譽往陳惠惠看了一眼,說:「王皓的女朋友?」
金佳勳說:「是啊,跟她閒聊了一下。她對王皓的感情好像不是假的。」
王譽說:「是不是真的都無所謂。王皓也不是傻子,他遺產都分好了,只把房子留給女方
,土地都給子女,這樣他結婚就不會有人多嘴。」
金佳勳說:「曹家人願意放棄房子?」那棟黑色大宅佔地少說也有七八十坪。
王譽說:「女方已經懷孕了,房子是留給她肚子裡的小孩的。」
金佳勳驚訝地說:「你是說你九十歲的兒子奉子成婚?」
王譽說:「是過門喜。」看看手錶,「我們去吃午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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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小鎮上的麵店吃午飯。那間麵店正對街是棟很大的日治巴洛克式洋房,圍牆上有文
化局公告的牌子,是一棟歷史建築,周末遊客熙來攘往,還有導遊在導覽解說。
王譽指指那棟洋房說:「我以前住過那裡。」
金佳勳說:「好有情調。」
王譽說:「那是地方仕紳的別墅,我租來借住一陣子。那時候我的據點主要在泰國跟馬來
那一帶,九十年前來台灣跟日本人談生意。你來的路上看到那些花田以前種的都是稻米,
日本人想跟我簽契約,讓我採購這邊的米賣去東南亞。我來視察農作情形,加上契約談判
,前前後後在這個鎮上住了快一年。」
金佳勳哦了一聲,說:「所以你是在這邊遇到王皓的媽媽。」
王譽說:「王皓的母親叫做桂春,她爸爸喜歡賭錢媽媽喜歡喝酒,她本人沒受過什麼教育
,不過心思很機靈──你確定要聽這些?」
金佳勳說:「聽啊,為什麼不聽?」
王譽說:「都是些陳年舊事,怕你聽了無聊。」
金佳勳說:「也沒什麼無不無聊,能讓你留下小孩的女人應該是個奇女子吧,我是滿好奇
的。」他沒講的是反正人都死了他也沒什麼好計較的,當個茶餘飯後的故事聽一聽也無妨
。
王譽說:「不算什麼奇女子,是很一般的女子。那時我剛來這邊不久,有天桂春跑來毛遂
自薦,說她父親賭輸了要把她賣到遠方去,希望我收容她當丫環。我就當作做善事把她安
置在身邊,閒暇之餘教她讀書寫字。桂春學得很快,不久之後簡單的書便能看上一些,我
看她聰明心裡也高興,後來就讓她當了我的侍妾。」
金佳勳說:「然後王皓就生出來了。」
王譽聽他語氣略酸,笑說:「你果然還是會在意吧。」
金佳勳說:「我正在裝大方,給你一百個字的扣打,快點把這個故事結束。」
王譽說:「你猜得對,王皓很快就出生了。那時我跟日本人的生意也談得差不多,要回東
南亞去。我問桂春想留在這裡呢,還是要跟著我一起走,我剛才不是說桂春心思機靈嗎,
她表現就在這裡了,桂春跟在我身邊時間夠久知道我沒娶妻,當下什麼都不選,就希望我
娶她當正室。」
金佳勳說:「我怎麼聽不出來你這是褒還是貶啊。」
王譽說:「一個市井賭徒的女兒嫁入豪門當正室夫人,是鯉魚躍龍門、麻雀變鳳凰,自然
是褒的意思了。」
金佳勳說:「很多人會說這種女性心機重呢。」
王譽說:「麻雀想變鳳凰是人之常情,有點小計算小心機、努力往上爬的女性我是喜歡的
,不過要我娶她當正室那就另當別論。我問桂春對我是什麼感情,桂春說是愛。我就告訴
她,她眼前的這個老爺其實體質特殊,不老不死,要心愛的人動手才會死,她如果想成為
我的正室夫人,得要有這方面的覺悟。桂春以為我在開玩笑,笑得很大聲。我拿起左輪手
槍在腦門砰的一槍,證明給她看。」
金佳勳說:「怎麼好像在哪裡聽過,這不是我的故事嗎?」
王譽笑說:「跟你的故事不一樣的地方是,你留下來了,她跑走了。」
金佳勳說:「你在她面前上演爆頭恐怖秀,正常人都要嚇跑的好嗎?」
王譽說:「那你怎麼沒跑?」
金佳勳說:「那是因為我不正常。你可以把那個桂春抓回來,那就跟我的故事一樣了。」
王譽說:「教你一個乖,以後在路邊看到陌生人自殺不要救,會惹禍上身。」
金佳勳說:「好啦我多管閒事多吃屁行了吧。那桂春跑走之後呢?你去找她?」
王譽說:「我去找了,畢竟也不能放著她不管。你跟桂春不一樣的地方是你對荒謬事物的
接收彈性比她大得多,桂春整個被嚇壞了,看到我就尖叫,說我是個不死妖怪。她寧可自
己撫養嬰兒也不要見我,堅持要我走開。」
金佳勳皺眉說:「她講話也太難聽了吧。」
王譽說:「她也沒說錯,我確實是個不老不死老妖怪。」
金佳勳說:「你該說你是個得道成仙的高人,那個桂春說不定會比較喜歡這個版本。」
王譽說:「說謊幹什麼呢,仙人動不動就幾千歲,我又不想活這麼久,沒的觸自己霉頭。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了,我給了桂春一大筆錢,讓她一個人撫養王皓。我自己隔一段時間就
去探望他們母子,確認他們過得好就回去。」
金佳勳說:「她還歡迎你嗎?」
王譽微微一頓,說:「不歡迎是一定的。桂春到處講我的故事,每一次的版本都愈來愈離
奇,到她死前的版本已經變成我是厲鬼變的,靠吸收精氣來維持長生不死,她要王皓不可
以接近我,否則我會索他們母子的命。王皓雖然不相信桂春的故事,不過看到我外貌始終
都沒變,對我也有芥蒂。他念師範學校當小學老師,把我給他們剩下的錢都還給我,然後
入贅給曹家當女婿,之後便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
金佳勳說:「那他為什麼會看到你就像看到鬼一樣?」
王譽說:「什麼看到鬼一樣?」
金佳勳學著王皓的樣子,慘叫一聲「夭壽」,頭一歪倒下去,再抬頭起來陰森森地說:「
我看到鬼啦,我爸來啦,我死好慘啊!」
王譽笑了幾聲說:「要是你媽媽十幾年來都灌輸你同一個觀念,那就是種在骨子裡的了,
忘不掉的。再說這恐怕是王皓把錢還給我之後整整七十年來第一次跟我距離這麼近,他會
嚇到昏倒也合情合理。」
金佳勳說:「你真的對他很好,一直幫他開脫。」
王譽說:「好歹是父子一場,不然當初就不要生。」
金佳勳說:「你到底有幾個小孩啊?」
王譽說:「現在就剩王皓了。」聽起來是過去還有別的子嗣但是都隨著歲月死光了的樣子
。
金佳勳搖頭說:「可憐的老爺,九十年來都不肯再當爸爸,桂春給你帶來的心裡陰影面積
一定很大。」
王譽笑說:「倒也還好,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當父親的料。養育子女很辛苦,我也沒打算重
來這麼多遍。」
金佳勳說:「可是那位九十歲的老人家馬上就要重來一遍了欸。」
王譽說:「那就是他自己任性了。九十歲還奉子成婚講起來也是很厲害的,他高興就隨他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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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