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柏林筆記 (2)

作者: hhwang (雪野)   2018-06-18 23:40:31
  午前的酒吧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戴著毛帽的男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本來摘下了
毛帽放在手邊,露出底下剃得短短的平頭,但在抵禦不了十二月天悄悄從門底的縫隙滲進
室內的冷空氣後,只得搓著手往喉嚨灌下威士忌,一邊打著哆嗦將毛帽戴回頭上,「馬可
!開暖氣!」男子大喊,「還有!酒沒了!」馬可總是這樣,一板一眼地遵照暖氣面板上
的指示操作,並且小心翼翼的節約,男子瑣碎的叨念迴盪在空蕩蕩的店裡:「限電的日子
是星期四,不是今天,你該做的是星期四早上十點準時啟動發電機,而不是在星期三早上
十點擔憂能源,還有,柴油不是都算我的嗎?」最後他不耐煩地離開了座位,衝進地下室
,把旋鈕逆時針轉到底,想像馬可會跟在自己身後,一點也不耽擱地將旋鈕轉回他用蠟筆
標記的位置。
  男子忿忿地摸走了櫃檯底下的香煙和報紙作為報復,這些不是什麼高級的貨色,
但是它們是「違禁品」,儘管《世界報》的主筆盡是無聊的保守右派觀點,而且上面寫的
東西也往往已經不是新聞了,英方佔領區報紙和英格蘭本土報紙有著不容妥協的共通點,
一樣的階級嚴明、謹守分際。
  我才懶得看呢,男子咐著,卻逕自點起了一根香菸,在煙霧氳氤裡百無聊賴地翻
著報紙,聞著淡淡的油墨混合著菸味。
  因為光是「違禁品」這三個字本身就足以令人高潮了,也許對圍牆裡的誰而言,
從黑市——其實就是酒保馬可,買到這份報紙就已經堪稱一場離經叛道的冒險了。
  「又是你。」馬可回到吧檯開始擦拭起洗好的杯子,見男子大剌剌地攤開報紙,
馬可皺著眉提醒:「大衛,這是有人訂的貨,不要弄亂了。」
  大衛誇張地笑著,把煙從鼻孔裡噴出來,嗆得自己咳了幾聲,吸了吸鼻子「告訴
我,為什麼我要一大早來這冷颼颼的酒吧?」
  「來喝免費的酒?」馬可挑著眉淡淡地遞上斟了一指節高琥珀色的玻璃杯,收走
了大衛面前的空杯子,「我沒忘。」
  「如果有得選擇的話,《日報》的觀點還是更有趣得多。」大衛用感慨的語調迴
避了接下來的對話,「世界上總還是有些不尋常的事發生,像是這個。」用拿菸的手比了
比,『菲力浦埃勒斯車禍身亡。』開始唸出一則報導:『漢堡邦議員菲力浦埃勒斯於十二
日早上前往議會的途中,駕駛車輛失
速在過彎處衝出護欄墜落,埃勒斯,當場死亡』
  「聽起來不像是意外。」馬可皺了皺眉。
  『這是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大衛隨手將菸灰撢在馬克不知什麼
時候端過來的菸灰缸裡,「當然不是啦!我敢跟你賭一馬克,『是情報的時代,也是愚昧
的時代』」
  「你喝多了吧?」馬可接過報紙,重新將報紙按照版面順序排好、理順並折好,
「你今天真的來早了。」
  「只管賣你的酒,拿走你的那份就是了,酒保。」大衛舔了舔嘴唇,「我不是保
證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嗎?」
  「好吧,你要喝什麼?」馬可走向原本放報紙的地方,摸索了幾下,將什麼放進
了口袋。
  「幫我調杯高球。」大衛用兩隻食指代替鼓棒,就著吧檯敲擊起來,歪著頭瞇著
眼睛望向馬可,「用你們店裡賣的那種威士忌就好了,反正酒不是重點。」
  馬可投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站上了吧檯前的他沒有多問,迅速抄起杯子和噴
嘴,做好了給大衛的飲料,端到他面前。
  「是啊!我知道你知道的。」大衛呵呵笑著,滿足地接過杯子,端詳著漂浮在琥
珀色液體中的圓形冰塊,奮力往上衝的氣泡,喝下一口,感受口中共舞的清涼與灼熱,和
那些密集而微小的爆炸,「我還得去看看礦工們有什麼需要。」
  「我還是覺得用汽車既簡單又方便,也靈活得多。」馬可說:「據我所知,克魯
格書記的司機腸燥的毛病已經有一陣子了。」
  「你要說服的人不是我。」大衛將冰塊咬得喀喀作響,將空酒杯重重地敲在結實
的木桌面上,撞擊厚厚玻璃杯底,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只是
順手幫忙而已。」踏出了店門,下意識地拉起外套衣襟擋風,想起倫敦的冬天,其實也不
過就是這樣了,大衛想。
  柏林給大衛的第一印象,就像那臺白色的衛星,車身佈滿了這城市裡連日的煙塵
後,就和身上的衣著一樣普通,大衛踏上東德的那一刻就急忙脫去了那套在倫敦訂製的西
裝,太誇耀、太上流社會調調,外套內裡還用花體字繡著代號,那麼想暴露身份還不如直
接在胸前正面繡上編號和姓名算了,還好他和在特快車上碰到的一位夥伴交換了裝扮,還
有座位。
  還交出了手錶、皮鞋,和手提箱,如果有人想知道過程細節的話,是
的,對方有槍,但那並不足以構成大衛畏懼的理由,事實上那把槍並不能確
保他突兀地離開了頭等車廂之後的存活率,尤其是過檢查哨的時候只會幫倒
忙。
  大衛看著後照鏡,後面那輛捷豹駕駛的臉非常清晰,如果我對他的記憶
也和鏡中影像一樣清晰的話,我就能叫出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能,大衛想,
搔了搔腦袋,突然切向內側車道,閃過一枚朝自己腦袋飛來的子彈。
  一槍從後擋風玻璃射進來,從前擋風玻璃出去,留下了兩個有如蜘蛛網
般的洞,風和雪花立刻灌進車裡,那些傢伙越來越不文明了,他們從前還會
自報名號職位與目的,那些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現在大衛遇上的對手就像
這樣,以開槍代替握手從後方突如其來的撞擊力道讓大衛幾乎要撲向方向
盤,還有,以撞車代替擁抱,大衛翻著白眼,又多加了一些油門,鑽進了隧
道,對向車道的車燈朝自己衝了過來甩尾,從側邊撞上來,差了那麼一點點
就撞上了駕駛座。
  大衛在衝擊和碎玻璃飛散中穩住了車子,甩開後面的兩輛車,出了隧
道,突然進入光亮讓大衛用力眨了眨眼,一滴眼淚不合時宜地從眼角溢出。
  等到大衛車停在路邊,才發現側邊被撞過之後,車門鋼板變形得連車門
都打不開了,只能狼狽地爬過排檔桿從另一側下車,真是的,車也不好好
開,從後面硬是撞上來不夠,還要從側面撞一次,就算穿著高級西裝看起來
高大瀟灑,行為卻像猩猩一樣,實在不能奢求他們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好好
使用人類的語言進行溝通,彷彿會用火器已經很值得鼓勵了,畢竟猩猩與人
類之間還有一萬年的演化之路要趕。
  「想知道什麼可以用問的嘛!想要什麼也是啊,談談條件,說不準我願
意交換」大衛走在人行道上自言自語,語句暫歇的空擋,發現自己身後的腳
步聲和自己的幾乎要重疊了,大衛衡量著彼此之間的距離,估計著跟蹤是從
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故意踩上人行道上鬆動的石磚,假裝一個踉蹌,然後蹲
下身來繫緊鞋帶。
  沒有人跟上來,跟蹤者和大衛保持固定的距離,大衛停下的時候,對方
也停下來假裝研究街道上的門牌數字,就像是照著什麼跟蹤手冊上的標準流
程一樣,保守而拘謹——而精準從來不是他們的強項。
  所以現在跟蹤我的人和我剛才飛車追逐甩開的人不同夥嗎?有意思了,
而且他居然還跟上了,表示不只是不同夥,還是不同等級的,至少不是菜
鳥。
  大衛仍然以同樣的速度走在人行道上,麵包鋪前面排著一列隊伍,等待
黑麵包出爐的人群,在寒風中縮著肩膀搓著手,偶而原地跳一跳,抵禦寒
冷。
  再過兩秒,就會和接頭的人打上照面,大衛不確定今天是誰,像是詹姆
斯——他要求別人改稱他為法蘭,都知道該怎麼掩飾自己的目的,讓自己看
來就是個排隊買麵包的路人。
  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本事,大部分都沒有,大衛不認識今天輪值的
人,但那人光是左右張望就足以洩漏身份或動機。
  大衛本該摘下帽子,搔搔腦袋,作為信號,這非常愚蠢,尤其是在這麼
冷的天裡。
  那個蠢蛋會怎麼樣不在大衛考量之中,但是不能讓一個人的愚蠢拖累在
這個據點行動的其他人。
  所以大衛什麼也沒做,甚至連腳步都不曾慢下來。
  這家店的麵包曾經是整條大街上最好的,曾經是,當他們還把烘焙當作
主業時,當米歇爾粗壯的手臂還竟日揉捏攪打著麵團時,現在只剩下本來是
學徒的小個子喬瑟夫,大衛總嫌他做出來的麵包沒有咬勁,然而排隊的人群
未曾減少,出爐的麵包依然還沒來得及放上架子就被搶購一空,大概是因為
其他人分不出差異。
  或者是沒有其他選擇,大衛想,但是我分得出來啊!真希望米歇爾在六
呎之下能知道還有人依然懷念他的手藝,不是比喻用法,是字面上的意思,
其實不只六呎,地下室本身就有十八呎深,挖掘隊還要再往下挖六呎,米歇
爾表示自己的力氣用在十字鎬和鏟子上更有意義。
  只有業餘者才會樂觀得叫人翻白眼,不過大衛並不介意偶而傻氣一下,
可以稍微調和來到柏林後愈發嚴重的犬儒,不然連自己都可以聞到那股憤世
嫉俗的酸味,大衛抬起手臂聞了聞袖子,這麼冷的天應該還不會有味道才對
啊。
  剛出爐的麵包熱烘烘的散發著小麥香味,除此之外還有酵母的味道,也
許這是酸味的來源?大衛放下手臂,一如往常地,小個子喬瑟夫把麵包上架
後,脫下厚厚的隔熱手套和帽子,站進了櫃檯,比起麵粉和水的比例,喬瑟
夫還是比較擅長糧票和馬克的比例與換算,一下子就解決掉那一長串的隊
伍,大衛腳步不停地沿著大街繼續走著,猜想著店裡的景象,還有,跟蹤者
是怎麼趕上剛才的飛車追逐的?也開一輛不起眼的國產車嗎?還是,騎腳踏
車?絕不可能是搭公車,如果公車不要等上一個小時的話我也想搭公車在這
個城市裡來去。
  大衛一直走一直走到街底才轉彎,彎過了街角,走進了一間又小又老舊
的咖啡廳,在店主迎上前時親熱地吻了她一下,「黛西午安,妳今天還是一
樣動人。」讓她笑個不停,「瞧我的初戀情人總算想起我了。」黛西有著嚴
重的老花和粗壯的腰桿,從她笑起來時眼角嘴角的線條不難想像她青春正盛
的模樣,但現在坐在咖啡店裡,在收音機播放政令宣導的空擋間,總會聽到
一種咿咿啊啊的聲響,只是分不清那究竟是出自木地板被踩踏之下的呻吟,
還是她的髖關節。
  既使是這麼老舊的店,最裡面對著門口的最佳位置還是已經被一對男女
佔了,他們就算不來這裡,在這城市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就像我現在也沒
有別的選擇,大衛想,但是他們有愛可以溫暖彼此,所謂的愛,是指桌底下
互相撫摸、伸進裙底或褲襠搓來搓去的四隻手,我卻只能坐在靠窗的角落,
點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希望滾燙的咖啡可以給我一點溫暖,黛西光是切麵包
邊就可以花上三十分鐘,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大衛從口袋裡掏出
一卷在口袋裡揉得軟趴趴的小說,今天似乎是個重讀《雙城記》的好日子。
  哪一天不是呢?
  所以跟蹤的這位先生,暫且說是先生好了,你有幾個選擇,你可以現在
走到我面前講清楚,如果不想講清楚,你還是可以進來店裡點杯咖啡什麼
的,避避寒,暖暖身體,不勉強,就像如果你堅持繼續站在店外某處監視,
我也只能尊重你的意願。
  但推開咖啡店的門走進來的那位踩著女用鞋跟,笑著上前吻了吻大衛的
臉頰,逕自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不好意思來晚了。」就像是個尋常的女
友一樣的尋常對話,「我得要為我的屬下的事情向你道歉。」
  「安娜,好久不見,我不知道妳升官了。」大衛皺起了眉頭,「如果我
記得沒錯的話,妳以前都是為妳的長官而道歉的,現在妳變成他們了嗎?」
  「我可不想變成那樣子。」她假裝不經意地晃著腦袋,弄鬆了髮髻,讓
髮梢掃過小一號的襯衫裡快要包裹不住的豐滿胸部,「我也不喜歡那些人的
做法,只可惜這是體制的陳規陋習,一時之間也改不了,有菸嗎?」
  「我只有菸草,是我自己用的,沒有濾嘴,味道也很嗆。」大衛從胸前
口袋掏出橢圓形的菸草盒,象牙表面雕繪了花鳥的圖案,邊緣是繁複的金屬
花紋,菸盒還沒打開就可以聞到菸草的氣味,「莫斯科當鋪的老闆告訴我是
皇宮裡來的,是沙皇的貼身物品,革命後這種東西很多,妳覺得怎樣?」
  「尼古拉斯二世喜歡抽雪茄。」她說:「你大概是被騙了,但不妨礙這
菸草的味道,幫我捲一根吧!」
  「真可惜。」大衛用舌尖舔了舔菸紙,將捲好的菸遞給她,「我花了好
幾百盧布買了個假貨。」並掏出了打火機為她點煙。
  她吸了一口煙,閉上雙眼,再緩緩吐出,「還有,我不叫安娜。」
  大衛把玩著打火機,點起了火,隔著火光注視著她。
  「但是我不介意你這樣稱呼我。」她說:「打火機很精緻,這東西也有
什麼典故嗎?」
  「這倒沒有。」大衛吹熄了火焰,「酒吧裡摸來的。」
  「不知道哪裡會藏著我要的名單?」安娜抄起了大衛手裡的打火機翻著
打量,「大家盛傳你手上有一份爆炸性的名單。」
  「妳喜歡的話就送妳吧,下次去酒吧再拿一個。」大衛問:「什麼名
單?」
  「名單本身是什麼就已經是重要的情報了。」安娜學大衛玩了幾下打火
機又放下,「要用什麼才能換到你手上的名單?」
  「如果妳堅持想知道的話。」大衛把臉湊近,「我還真有一份『名
單』,紀錄的是這些年在柏林和哪些人上過床,對方的身體特徵,包括外型
和觸感、玩過的花招,以及心得感想,附上詳細的評等。」述說這些是令大
衛額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順帶一提,我很有原則的,我只睡同行。」見
她眉頭露出了一絲困惑,吐出了一口煙,大衛知道她要問的問題,「這樣就
不用疑心對方是否別有所圖,反正各懷鬼胎,還有,同行的大家都很知道自
己風險,不用為睡過的人的安危操心,隔天死掉的話也不會害我內疚。」
  她吸了口煙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你的名單會常常更新嗎?」
  「隨時。」大衛指了指腦袋,看著老黛西邁著顫巍巍的步伐靠近,手上
端著的瓷杯瓷盤還喀拉喀拉地響著,「不過讓我先吃點東西。」看著桌上可
能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這瓷杯瓷盤,還有咖啡垢,與咖啡杯不離不棄誓言終
老,大衛捏著盤邊的酸瓜送入口中,又掀開三明治頂層的麵包扔在一邊,挑
揀著細碎的酸菜,消滅掉所有的酸瓜和酸菜後,吮了吮手指。
  「真的可以這樣嗎?」問話的年輕人睜大了一雙綠色眼睛,不可置信地
望著眼前坐著輪椅的老人,又瞥了一眼手機,確保錄音程式正在運作,「如
果被發現你和KGB的特勤人員往來會有什麼後果,通敵罪的懲罰應該很嚴重
吧?」
  老人揚起了手邊的馬克杯,「傑克,我還要一杯威士忌。」
  「小聲一點。」傑克接過馬克杯,四下張望,護士不在,只有電視依然
獨自喧鬧著,交誼廳裡只有一個觀眾,坐在輪椅上打著盹。「您忘了,酒是
我偷帶來的,這裡是安養院,醫生允許你喝那麼多酒嗎?」傑克偷偷摸摸地
倒酒,遞給了老人。
  「不要讓醫生知道不就好了,噢,對了,也不要讓那個兇巴巴看護知
道。」老人說:「而且喝點酒以後,現實就會慢慢模糊,而記憶就清晰了,
就像現在微醺的我,手上彷彿還有她胸部的觸感,還聞得到那股香味,一路
摸到腰際,會碰到她像是燒灼的疤痕,基於職業使然,我很想問她是什麼時
候什麼樣的場合烙下的,但她似乎也發現了我的意圖,用俄語說了幾個很刻
薄的字眼,我只好用我的嘴化解她的疑慮噢,說到這些事就需要再來一
杯。」
  「你最近喝太多了,這是最後一點了。」傑克又偷偷擰開了酒瓶,為老
人斟上威士忌。
  「那麼你應該知道下次拜訪該準備什麼。」老人不太滿意新斟上的酒只
有一指高,皺著眉舉起了杯子,又在喝下酒的瞬間紓解了,「最妙不可言的
部分,其實是事後昏昏沈沈的小睡片刻,我可以想像外面大片大片的雪花無
聲無息地飄落,堆到了腳踝,路上已經沒有車和行人了,被車輪輾過的骯髒
黑泥,被新降的雪覆蓋住,行人的足跡也是,但我才不管這些,我只想把手
放在她又濕又暖的下面」
  傑克聽著,只能一邊假裝收拾東西,敷衍地點著頭,對女體的詳細形容
令傑克尷尬不已,傑克試著把話題拉回來,「你還沒告訴我通敵的下場。」
  「我被槍枝上膛的細微聲響驚醒,看見安娜正在擺弄著她的馬卡洛夫,
雖然那種爛東西連舊式防彈衣都打不穿,但我知道她還有另一把裝了滅音器
的CZ83,剛剛脫她衣服時也順便扔到床底下了,她喜歡我在做的時候掐她的
脖子,說這樣會更容易高潮,她和伊凡老頭就是這樣做的」老人得意地說:
「你問錯了問題,按照規定,我們的確不能洩露軍情機密,可是,這工作的
內容從來就不像工作內容寫的那樣,情報戰不只是保守和爭奪秘密而已,還
有分享,有時候,你要讓你的敵方知道你想讓他們知道的事情,還有他們想
知道的事情,這樣你就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事,以及知道他們想讓你知道什麼
事。」
  傑克不甚明白,只能一邊聽一邊在手邊的記事本上,試著畫出老人所說
的情報關係圖輔助思考,「等等你讓他們知道你想讓他們知道」
  老人得意地大笑出聲,用手指了指太陽穴,「你得靠這個啊!」
  這種天氣,跟蹤者還在街上嗎?這麼大雪不僅遮蔽了視線,也絆住了行
動,四周安靜得像是這世界上只剩下大衛一個人,在步出溫存的房間後,突
然覺得有些失落,大衛知道自己並非想念安娜的肉體。
  狹窄的樓梯,昏黃的燈泡閃滅著,大衛才站在門前握住門把,卻發現門
是上鎖的,大衛嘆了一口氣,那表示有人進來過。
  自從門鎖第三次被闖入者破壞後,大衛便放棄了鎖門,什麼鎖也防不了
專業人士,有時候要營造情境,有時候趁人疏忽,有時候竊取鑰匙,這些大
衛都幹過,但是一個尋常人家的鎖卻會令半調子的傢伙惱羞成怒,他們其實
儘可以慢慢來,不會有人經過,也不會有人看見的,打不開鎖就破壞門是非
常不上道的做法,門關不起來很麻煩,被颼颼的冷風吹得喀喀作響,令人竟
夜難眠,想起種種不便仍教大衛忿忿難平。
  大衛從滿是灰塵的門框上摸到鑰匙開門,不忘把鑰匙放回原位,對待這
門有點訣竅,如果關門時將把手轉動三十度,門閂便不會嵌入插槽中,這樣
一來就不用帶鑰匙出門了,大衛對此有些得意。
  要是詹姆斯我是說法蘭,知道了一定會痛罵我一頓,說我有責任隨時維
護情報安全
  這就是為什麼你是英方駐柏林最優秀的情報員,而我只是個二級探員,
大衛拉平了無意間上揚的嘴角,索性閉上雙眼,確定沒有陌生的氣息藏匿在
黑暗中,大衛倒上了床,身體是疲憊的,腦袋卻無法停歇,就像是接近極圈
多出產瘋子,熬過了慢慢黑夜的消沈之後,夏日的白晝太長讓人捨不得睡,
在天光裡狂歡狂舞,直到真正的瘋狂,像是易卜生,不對,不是他,例如史
特林堡的劇作偏好彼此虐待的瘋狂,或者契科夫,分不清是喜劇或悲劇在黑
暗中想起那些作者,在腦中回想那些對白還不夠,大衛翻身起床,開了燈,
走近那名為書架的一隅,除了架上的還有堆在地板上的,目光掃過一排排書
脊,卻找不到想看的那一本。
  搔了搔頭,想看書時找不到書和毒癮發作,究竟哪一個比較煩躁,也許
我該拿些『好東西』來紓解,沿著書架的夾層摸索著,還沒摸到『好東
西』,卻已經觸到了一枚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物體,顯然不是屬於這個房
間的。
  大衛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累壞了,不想再費神尋找,於是對著手上撈出
來的物體說:「我限你五分鐘之內,把《契訶夫劇作集》還給我,不然不然
」大衛頓了一下,想起自己並不擅長撂狠話,「我也不知道該拿什麼威脅
你,通常我要殺人是不會先警告對方的,綁架這種事,我想你更擅長吧?而
且,對你而言大概也沒有誰是特別重要的,就正如沒有誰會特別關心你的死
活好吧,我換個方式說好了,我可以不追究你從這房間拿走的其他東西,畢
竟你也是要交差的,只要把那本該死的書還給我,你甚至不用現身,只要把
書放在門口,不過你要進來也是可以的」
  門前輕微的聲響令大衛停下了說話,不知是從何而來的判斷依據,大衛
只是靜靜地望著門,知道那把科特手槍還放在床墊與牆壁之間的縫隙,卻不
打算去拿。
  直到大衛終於想到該起身去看看,黑暗中的走廊上已經什麼也不剩,沒
有影子也沒有腳步聲,就像劇作家逃離聖彼得堡代表的恥辱一樣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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