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兄弟（下）
雨果鬆開了手腳，讓原本動彈不得的奈靈少年終於得以獲得自由。多明尼克朝對方
伸出手，意欲將他拉起。
「米夏。」多明尼克低低的說，幫助名喚米夏的少年從地上爬起。
原來他打的是卡斯托利安的小兒子，雨果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事可不好善了了。
卡斯托利安是軍武世家，歷代子弟都名列軍籍且在軍中位高權重。他們儘管地位尊
貴，卻奉行鐵血教育，不允許安逸與怠惰，因此在如今大多虛有其位的奈靈軍階中，
是罕見有真本事並以身手為傲的族系。
如今當家的是海澤爾・卡斯托利安，早亡的妻子為其生有兩個兒子，其中長子以賽
亞・卡斯托利安在今年初成為帝國史上最年輕的准將，而么子便是眼前的米夏・卡斯
托利安了。
與被嚴格要求繼承衣缽的以賽亞不同，米夏是亡妻即便難產也要生育下來的瑰寶，
是以卡斯托利安家族對於這個小少爺寵愛非常，人盡皆知，萬不能讓他受到一點委屈，
幾乎就是溺愛的地步了。
於是雨果足了心理準備，這一關不會太好過；他並不後悔，然而難免為即將到來的
麻煩感到心慌。
多明尼克不是獨自前來的，他身後還跟著個奈靈少女，她蹲到了大木的身旁。
「你想幹什……」雨果敵意還是很重，正想要叫對方離大木遠點，卻看到女孩抬起
頭的臉龐，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而不只是雨果噤了聲，就連米夏和惹出事端的奈靈女孩都倒抽了一口氣。
少女的名字是依荻絲・潔兒維希，同樣是整間學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與背景悠遠的卡斯托利安一樣，潔兒維希的歷史同樣古老，幾乎是在建國之初便一
直跟隨王室的忠臣，不同的是他們不以武力報效國家，而是透過更不可或缺的知識，
始終伴隨君側。
潔兒維希是現代醫學的革命者，這話說來一點都不誇張。他們的先祖是世界諸國中
首位以科學的過程及辦法，來進行醫學治療、研究與驗證的開拓者。他們擺脫宗教與
迷信，崇尚實驗與經驗紀錄，因此留下許多疾病的重要史料，作為往後子孫許多大膽
手術的立基。
潔兒維希是最偉大的醫學知識編纂者，也是醫學界最具權威的姓氏，那並非只是虛
名，而是貨真價實以全體人類福祉為目的，不斷治療與研究的重要家族。
良好的家世、不凡的氣質、天仙的容貌，及三者於一身的依荻絲・潔兒維希是第五
區實驗高級中學最令人尊敬嚮往的存在，甚至不少人以學校的「女王」尊稱她。
而依荻絲在耶拉之間名望也很高，潔兒維希從不差別對待任何人，依荻絲也是，一
如既往的優雅有禮，她直視耶拉的目光，不閃躲膽怯，光是與她面對都能覺得倍受尊
敬，彷彿自己也是重要的。
就像現在，依荻絲抬起頭望盡雨果的眼底，表現得不卑不亢，「我想要初步檢查他
的身體狀況，光是用雙眼看不出來，我擔心會有其他症狀，如果你允許我、也信任我
的家學的話。」
一貫理直氣壯的雨果在依荻絲面前也有些不自在，他僵硬的點點頭，同意了依荻絲
的行為。
依荻絲於是繼續了，她仔細審視了大木身上的傷，好一會兒才對佇立在一旁的多明
尼克回報，「他得住院觀察。」
「這麼嚴重嗎？」多明尼克蹙起了眉頭。
「不，『就像康納林那一次』，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想還是做個全面一點的檢
查比較保險。」依荻絲口齒清晰的解釋，多明尼克也頷首表示理解，兩人彷彿在打啞
謎一般，令人摸不著頭緒。
然而雨果發現他竟然也聽懂了依荻絲這句話。
康納林戰役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戰事，唯一值得一提之處，在於那是第一次奧羅蘭的
顏面受到他國的挑戰，然而對象卻是一個太過弱小的鄰國了，不只軍隊提不起勁，連
王室都不忍心認真看待挑釁，而在諸國間落下一個欺負弱小的罪名。
結果當然以奧羅蘭的勝利告終，那還是刻意「手下留情」的結果，才不至於讓他國
輸得太難看。依荻絲以康納林為例，暗指耶拉權衡了奈靈的命令與手足之情，終究沒
有對大木下太重的手。
雨果怔怔地有些失神，直到依荻絲招來了自己的耶拉侍從，將大木抬起來放至擔架
上。
「你也一起去嗎？」多明尼克問。
「這樣比較方便。」依荻絲淡淡的說，貴為帝國醫院的千金，自然不會有任何醫生
護士對她提出質疑，或是怠慢了大木的治療，「先生信任我嗎？」
「自然。」多明尼克微微笑了，「我相信你有分寸。」
依荻絲輕聲道了謝告了別，又看了雨果一眼，才帶著大木離開了現場。
雨果也想跟去的，但是多明尼克輕咳了聲，打消了他提出要求的慾望，也明白、現
在是算帳的時間了。
「這件事情牽扯太多。」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多明尼克的視線掃過在場三位當事
人，目光銳利，「我便不提訴諸暴力有多令人厭惡了，我希望你們都能夠深刻反省，
並在明天繳交悔過書給我。」
「可是先生……」
「我還沒有說完，卡蜜兒。」多明尼克嚴厲地打斷想要抗議的奈靈女性，「我希望
你不要打斷我，尤其在你今天的行為令我失望透頂的情況下。」
「我……」卡蜜兒的眼眶登時紅了，她未曾想過多明尼克會對她這麼兇，「可是先
生，是那個耶拉不好！他用骯髒的眼神看我！他自己也承認了，米夏也聽到了啊！」
「樹・沓圖所承認的只是，他的確有在經過你的身邊時看你一眼，但那眼神並不具
有任何含意。」多明尼克雖不在現場，但不難拼湊出事情的真相，「而你，卡蜜兒・
比薩赫小姐，你對耶拉心存偏見以為樹不安好心，還唆使米夏與依荻絲一起進行三家
公審，依荻絲拒絕你並給予你勸告，你不聽、甚至變本加厲借依荻絲之名欺騙米夏與
你一同『教訓』樹。」
米夏瞪大了雙眼，他本來就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若不是卡蜜兒跟他說依荻絲也會
到，他才不想攪和進來。他轉過頭看向說謊的卡蜜兒，後者已經羞愧到抬不起頭。
「你完全不聽樹的解釋，人都昏迷了也不肯停止，若不是你好心的耶拉同伴於心不
忍，很可能會出人命，你有想過後果嗎？還是你認為耶拉的命不是命呢？」
「我、我只是……」卡蜜兒哭哭啼啼，滿臉都是淚水，再次為自己開脫，「他真的
讓我覺得很可怕……」
「那應該也有更好的做法吧，你卻選擇暴力以對，對方可沒有還手，這樣看來你覺
得誰更惡劣呢？」多明尼克嘆了口氣，「請好好反省你的所作所為，卡蜜兒，你讓無
辜的人受到傷害，不只是樹、還有在場的大家必須違背個人意願傷害自己的同胞、以
及為你受到牽連甚至挨打的米夏；你也讓我心痛，你們都是、我一直都在提倡的，希
望奈靈與耶拉之間彼此理解，可你們的行動卻像在告訴我，這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
不只卡蜜兒哭得更加狼狽，雨果與米夏也紛紛低下了頭。
「我能理解雨果你的憤怒，我也能理解米夏你想要保護同學的心情，但真的只能動
手嗎，你們可曾考慮過其他選項嗎？兩位都是聰明的孩子，可是衝動、會造成很多無
法挽回的憾事。」多明尼克語重心長，既嚴厲卻又溫和的教他們一堂課，「這件事情
我希望就到此為止吧，我能請求你們的配合嗎？」
言下之意，多明尼克希望他們——尤其是身為奈靈的卡蜜兒與米夏——將事情化了。
多明尼克偏心的很明顯，畢竟坦白說在場四個當事人中若要咎責，責任多半也不會落
到奈靈身上；再者依米夏的身分，雨果所面對的麻煩可能還更大些，而多明尼克直言
不諱，他想要保下雨果免於之後的問題。
「當然。」令人訝異的是，米夏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的兄長與父親不會知道這件
事。」
雨果有些意外的看向他，未曾想過竟然米夏會這麼說，他還以為對方肯定會糾纏不
放。因為說真的，米夏挨的揍並不少，也算無妄之災。
「那你的傷怎麼說呢？」相較雨果的訝然，多明尼克卻像胸有成竹一樣，似乎早就
預料到米夏會這麼說。
「他沒有打我的臉。」米夏看了雨果一臉，兩人的視線正巧撞在一塊，前者先別開
了視線，「只要不脫衣服就不會有人發覺。」
然而脫了衣服之後一定很精彩吧。雨果知道自己的能耐，不免生出了一點點罪惡感。
「那你呢？」多明尼克看向雨果，將他的糾結都看在眼底，卻沒道破。
雨果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神一般聳聳肩，「沒有人回管我打不打架，只要我打贏了
就好。」
這個答案令多明尼克蹙起了眉，但他依然沒有說出心緒，只是將視線又轉向了下一
個人，「卡蜜兒，你怎麼說？」
卡蜜兒還在哭，大概是那種被保護的很好的奈靈小孩吧。雨果心頭如霧一般的罪惡
感馬上煙消雲散，受不了似的瞪著她。說到底，所有事情都是因這女人而起，加害者
有臉哭個沒完沒了，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呢。儘管多明尼克言猶在耳，雨果卻克制不住
內心的酸言酸語。
最後，就在雨果的不耐即將來到臨界點，卡蜜兒搖了搖頭，「我、我不會說……」
「真的？」多明尼克再次確認，與雨果心中的成見不同，在他看來卡蜜兒本性不是
壞，只是她生長環境如此，奈靈普遍瞧不起耶拉的同時也害怕他們，因此家長總會耳
提面命要他們離耶拉聚集之處遠一點。加上嬌生慣養，沒有人教她何謂差異並且尊之
重之，才讓她跋扈妄為。然而被師長、還是像他這樣的所謂名師狠狠兇一回，大概也
知道教訓了吧。
「嗯……」卡蜜兒淚眼婆娑，望向一旁的米夏，和他一身髒兮兮的衣服，「對不
起……」
「沒關係。」米夏縱然也怨她，仍講究著紳士風度沒將脾氣發在她身上。
卡蜜兒怯生生地看了雨果一眼，沒有說話。
雨果能夠理解，就這個氛圍卡蜜兒得和他道歉吧，可既然對方很顯然沒有這個意思，
他也不在意這個歉意，更何況他還火著，倘若卡蜜兒道歉了他也不想接受。
「那就這樣吧，卡蜜兒你該回家了，現在已經很晚了，家人會擔心的。」多明尼克
一拍手，宣布這件事情就算完了；但他叫住了雨果和米夏，「我要去醫院看樹，我想
兩位也多少受了點傷，要不要一起呢？」
雨果不禁猶豫，他是想去看看大木的，看醫生就免了。雖然潔兒維希的聲名遠播，
帝國醫院也是出了名的公正公平，對待奈靈或耶拉一向一視同仁，雨果還是很抗拒。
「治療就不必了。」心聲從他人口中說出，雨果瞪向了身旁的奈靈，不明白這人總
能說出他心中所想，「醫院留下記錄的話我反而會很麻煩。」
「但你的傷……」
「不礙事，我回家自己處理就好。但是我想跟先生一起去醫院，探望沓圖同學。」
米夏也回看了雨果一眼，眼角的些許笑意，彷彿意有所指。
好像在嘲笑他一樣，雨果在心裡輕哼了一聲，「老師，請讓我也一起去。」
有什麼好怕的，不過就是奈靈的地盤而已，雨果接下戰帖，不願在米夏面前表現出
膽怯。
「好。」多明尼克露出微笑，「米夏，方便讓我們搭個便車嗎？」
「沒問題。」
不用米夏說，他的耶拉侍僕便心領神會的朝車廠走去。雨果於是更感意外，卡斯托
利安最受寵愛的小少爺竟然只帶一個耶拉上學隨侍，怎麼想都不大尋常。所以剩下的
都是卡蜜兒帶來的，這麼多人圍著一個大木打，雨果愈想又有些生氣。所幸卡蜜兒的
僕從先一步將車開了過來，奈靈少女離去之後，雨果總算覺得心情舒爽多了。
他無聊的看著天空，心頭充滿難以言喻的心情。他今天太衝動了，直到現在這個當
下冷靜下來，他才恍然並深切反省。
正如同他們所說的，「衝動是魔鬼。」雨果早該明白並牢記，可他總管不住發熱的
腦袋。
要謹記。他握緊了拳頭，用盡全身全心的力量，讓自己學會教訓。
然後，他感受到疼痛。雨果低頭，看向自己因為過度用力的關係還在輕微的發抖的
手，酸楚從肌肉深處一路蔓延，雨果甩了幾下手腕，想要緩解僵硬與不適。是太久沒
有動手了嗎？總覺全身都不太自在。
「你揮拳的姿勢不正確。」雨果一怵，轉過頭方赫然發現，米夏一直都看著他，
「手腕出力太多，這樣很容易受傷，如果更善用肩膀和腰部的力量會比較省力。」
「啊？」不怪雨果發出如此愚蠢的聲音，但他真的沒有料到米夏會跟他說這個，腦
袋沒毛病吧，是剛剛被他打壞了嗎？
「不過你已經很有力量了，也許用不到這些技巧。」摸了摸剛剛被集中攻擊的腹部，
米夏心有餘悸。
「你還好嗎？」話語在思考以前便脫口而出，就像與朋友對談那般自然，「我知道
我下手很重。」
「沒差，我相信你沒有討到太多便宜。」米夏露出微笑，充滿對自己實力的自信。
這倒是真的，就算雨果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米夏雖然長得漂亮精緻，卻萬萬不
是只有外貌好看的花瓶，「為什麼你要站出來？」
為什麼不置身事外？雨果發自內心的有此疑問，不論身分地位或是當下情況，袖手
旁觀才是最合邏輯的選項，可米夏竟然跳出來自找麻煩，雨果怎麼樣都想不透。
「如果我不站出來，你真的會對女人動手嗎？」米夏沒有回答，只是反問。
雨果語塞，因為他不確定這一題的答案，男人女人在他眼中沒有多大區別，就像耶
拉奈靈在他眼中也沒什麼不同，「我不知道……也許不會真的打下去，但至少會威嚇
吧……」
「那就會很麻煩了吧。」米夏說。
不論雨果打不打下去，光是對奈靈出手這一點就足以招惹一身腥。
「所以……」雨果笑了，只覺荒謬，不敢置信這樣的邏輯推導，「你是為了我？」
「嗯，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去跟耶拉計較什麼，那就能跟先生所想的一樣，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米夏摸摸下巴，「唯一的意外就是你的武力值吧，真是太誇張
了。」
「你可沒資格說我。」雨果可也完全沒有想到漂亮的奈靈少爺這麼能打，他怔怔地
瞪向米夏，「為什麼你要這麼做？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米夏搖搖頭，他的視線落在遙遠的虛空中，看上去有些難過，「我只是……只要能
至少幫助一個耶拉，這樣的話……」
他的聲音很小，到最後就像是喃喃自語，悄聲的心情隨風飄散在空氣裡，雨果沒有
聽清，也沒有詢問的打算，他隱隱約約感覺得到，米夏背後的故事有多沉重。
就像陰影一樣，而雨果還沒有準備好，要不要與一個奈靈分享那樣程度的難言之隱。
「可你剛剛看著大木挨打。」儘管知道對方有心幫他，雨果還是忍不住控訴米夏那
時的無動於衷。
「……卡蜜兒不講道理，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制止她很多遍了，可她不聽……」
「所以你坐視不管，反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耶拉，其他人也都有手下留情，良心
倒還過得去，對吧？」雨果尖銳的說，他心底也明白，很多奈靈其實也都是善良的，
但是什麼都沒有做的旁觀者，就跟加害者一樣有罪。
米夏又沉重的搖了搖頭，「……這對我來說從來都不好過。」
雨果沒有再說話，說到底他又能怨什麼呢？米夏也不過就是做了所有奈靈都會做的
事，而終究米夏在最後為了他站了出來，於是他閉上了嘴，不再埋怨對方，而是學習
釋懷與放過。
「但是，我明明就有暗示你啊。」米夏收斂流露太多的情緒，話鋒一轉，開始為自
己喊冤，「你還暴走了打得像瘋子一樣，簡直太過分了！」
「你什麼時候暗示我了？」該不會是他怒氣上腦真的不管不顧了吧。
「我不是叫你『兄弟』嗎？就是想跟你說，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啊！」
雨果瞠目結舌，連下巴都垮了下來。
然後，他閉著眼睛皺著臉笑了，他笑地無聲，一時之間卻完全停不下來。
「幹嘛，你笑什麼？」米夏不明所以，眼前的耶拉這是在發什麼瘋。
「你……」雨果幾乎說不出話，「你不可以這樣亂叫啦……」
「什麼意思？」
「『兄弟』……只有耶拉和耶拉才可以互稱彼此，但奈靈這樣叫，會變得不是那麼
友善，好像在諷刺我們一樣，沒有耶拉聽到奈靈這樣說會不生氣的。」雨果很無奈，
兩族的差異，真的讓誤會出現在意料之外基本的地方。
一方是好心、一方卻不這麼想，因為都不了解，所以衝突成了唯一的出路。
倘若他們稍微知悉對方，倘若他們不是透過厚重的玻璃，在安全的小小空間內向外
望，是不是久而久之雙方終有一日，都會鼓起勇氣去握住門把，打開那扇讓他們彼此
認識的門呢？
當米夏為自己所犯的愚蠢之舉露出尷尬的笑容，雨果卻朦朦朧朧的有一種荒謬卻真
實的感覺。
也許，米夏和他，能夠成為朋友。
ＴＢＣ

推，真的是不打不相識呢！

雖然知道米夏無意，但感覺還是有一點自傲心態呢XD

原來這是和米夏成為朋友的經過~~~

好看好看，真的不打不相識XD

真的是不打不相識 米夏很有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