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趙以沐睡到自然醒,換上昨天買的休閒服在旅館享用早餐,基本上住到這個等級的旅館都是提供英式的餐點和服務。英國統治印度將近二百年,像是絢麗繽紛的沙麗上潑灑上英式紅茶,既使經過時間歲月洗滌,那塊色澤已不可抹滅地浸染入骨。歷史是事實,對錯難定,新融合的文化也無論好壞,只要國不滅家不亡,終歸是幸運的。
桌上的咖啡、炒蛋、火腿、吐司搭配落地窗灑進來的陽光做調味,趙以沐很滿意,經過昨天的折騰,他今天只想休養生息沒有去逛景點的打算,悠閒吃著早餐,桌上攤了一本隨便從旅館公用書架取來的「印度必去10大景點」,會選這本原因無他,只因封面是晨光下玫瑰色的泰姬瑪哈陵。
「泰姬瑪哈陵位於阿格拉北部,亞穆納河右岸,是沙賈汗為其愛妃-巴露所建的陵墓。據說建造期間動員二萬多名工匠,斥資千萬,以堅固昂貴的大理石為主體,歷時二十二年竣工。
這個曠世傑作的背景故事是沙賈汗對巴露至死不渝的愛情,沙賈汗對巴露一見鐘情,在二十歲時娶她為妻,集萬千寵愛於一生,形影不離十九年。巴露為沙賈汗生了八男六女,並在產下最後一個孩子之後難產而死,死前對沙賈汗提出三個要求,一是永遠愛自己終生不再娶;二是公平對待子女;三是為自己建造一座豪華無比的陵墓。美人臨終前的含淚託付沙賈汗銘記在心,不顧國力耗損,不管勞民傷財,終於打造出這座足以千古流傳的陵墓……」
趙以沐一目十行的看完這個聞名中外的愛情傳說,感覺跟小時候看的童話故事差不多,以一見鐘情做為開端,以至死不渝做為結局,中間穿插幸福快樂的日子跟生離死別的承諾。這樣的內容寫在故事裡還不錯,放到真實世界來他就忍不住想一些現實層面的問題,例如:生十四個孩子對身體的傷害應該不小? 又或者花了足以動搖國本的巨資來蓋陵墓,這肯定也不是什麼明君,難怪到老年時被兒子軟禁。
總之愛情故事的部份還不如文章旁邊附上的照片吸引他。
照片是在每天不同時辰裡拍的泰姬瑪哈陵,晨曉薄霧中像個被蒙面的美人,在晴空藍天下則把白色大理石的純淨完全展現,等到日落餘輝之時又隨著光影的凌波微步由黃轉橘,再變成玫瑰粉,最後登場的是夜晚月光下呈現深藍色的神秘面貎。
文章接下來幾個段落寫了泰姬瑪哈陵的建築特色,寶石鑲嵌、花卉浮雕、格式窗櫺、經文雕刻,對他來講,看這些建築特色的描寫比沙賈汗跟巴露的愛情故事更有趣,超過20萬工匠一起完成的偉大作品,的確滿吸引人,趙以沐想像著自己在晨曦曉光中參訪大理石陵墓,腦中默背書上所寫的建築特色,現場逐一檢閱…
「你是導覽機吧?」正確精準,缺乏感情
Nick對他的評語鬼使神差地在腦子裡驟然蹦出,趙以沐頓了一下,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寫了車次時間的字條「12/16 Train No. 142111 PM4:00 SL 18」
雖然當時他只是順著話題隨口一問,但其實如果能一起去阿格拉也不錯,可惜Nick的出發時間是星期四,趙以沐以前當學生時就沒有翹過課,更別說翹班,他也不想請假出去玩,剛到這個公司不久,明智的作法是保持一個勤奮耐勞的形象。
吃完早餐之後趙以沐一身輕便地出門,他的旅館位處於優良地段,旁邊有個大公園和一些水準頗高的商店,有了昨天在外面闖盪的經驗,覺得印度沒有像旅遊書上寫的那麼恐怖,他自在放鬆地在附近逛逛,路邊攤還是不敢吃,但嘗試了一家印度糕餅店,被一塊甜到破表的軟糖嚇到牙疼。
整體來講,經過一個多星期之後,他開始習慣這個國家。還不至於樂在其中,但至少不用草木皆兵,他漸漸接受印式咖哩,可以在你來我往的殺價中找到樂趣,還考慮著工作結束後留下幾天到處玩玩,也許去阿格拉一趟?
當天晚上他跟筱培講電話時提到這個想法,「想想我們還沒有一起出國玩過,妳要不要來一趟?印度…挺特別的。」
筱培輕盈的笑聲從話筒那邊傳過來,趙以沐有點尷尬,好像找人來印度玩是個端不上檯面的建議,筱培笑了一陣子才開口說:「這好像是你第一次邀我出國玩,不過不用急,你新工作才上軌道,等…蜜月旅行時我們再看去歐洲還是哪兒。」
趙以沐用邏輯思維分析這段話,簡單來說重點有三:
一是言語上虧他終於想起要帶她出國玩
二是提醒他先以工作為重,然後就該思考結婚大事
三是暗示他,如果要出國玩,她想去歐洲而不是印度
他聽懂了,笑著答應她之後又聊幾句便了掛電話。
看來泰姬瑪哈陵他得工作結束後自己去了。
星期一上班時趙以沐又恢復職場菁英模式,送去給當地政府審查的文件還沒下來,他先把上週的工作成果簡單條列起來,寫在郵件裡寄給主管,在上司面前刷一下存感,以免發配邊疆太久被遺忘了。
接著他跟Raju去被併購的公司談訂單轉移的程序和稅法,Raju是個頭腦非常靈活的人,能夠在複雜又慎密的法規裡面找到漏洞並加以運用,Raju的口頭禪是:「Why not?」,只要能夠達到目的的都是好方法,而且處世待人相當圓滑,可以在給別人的恩惠講的像是別人幫他的忙,極為高段的社交手法。
中午的時候Raju再次展現這種社交技巧,明明是要請客戶吃中餐,口頭上卻拜託客戶陪他中午上館子打打牙祭,這些上等餐廳如果不是報公帳他根本不敢來,客戶欣然接受邀請,席間氣氛良好,還給趙以沐科普了許多印度當地的稅法知識。
應酬交際人人會,但像Raju如此自然不虛偽的人卻不多。
離開餐廳時才下午二點多,Raju開著車,趙以沐坐在副駕駛座,毫不吝嗇地表達了他對Raju高超交際手腕的讚賞。
「不不不,這沒什麼,我們印度人喜歡追求快樂」Raju聽了他的稱讚爽朗一笑:「you happy, I happy, everybody happy」
快樂? 在這個擁擠、混亂、貧富差距極大的國度嗎? 趙以沐轉頭看向車窗外,突然驚覺不對:「我們現在不回公司嗎?」
「吃這麼飽回公司我會想睡覺,陪我在外面逛一下」Raju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凸的小腹,隨意地問他:「你週末放假時有去哪裡玩嗎?」
趙以沐簡單回答去了賈瑪清真寺又逛了市集,順道讚揚清真建築之美。
當車子停在新德里著名的景點-紅堡前面時,趙以沐才知道這又是Raju精心的安排,特意帶他來逛景點。Raju停好車跟他說:「你來到這城市可不能錯過這裡,我也好久沒來了,正好回憶一下。」
就這樣兩個穿著西裝的人在紅堡裡面散策,趙以沐用眼角餘光偷瞥瞄Raju,Raju的神情如此自在,好像完全沉醉在這個歷史景點裡,而不是特意陪他來。
「有機會你應該去泰姬瑪哈陵跟恆河看看,真的。看泰姬瑪哈陵會知曉愛情,造訪恆河會看透生命。」
趙以沐忍不住轉過頭去看Raju。這話要是放在平常,他一定會因為太矯情而起一身雞皮疙瘩,可Raju講的如此順口如此平淡,倒像是肺腑之言了。
「等工作結束再看看吧!」趙以沐想起Nick給他的那張字條,隨口問了一句:「去阿格拉都是坐火車嗎?」
「坐火車和巴士都可以,3個多小時就到了,你一個外國人嘛,還是坐火車比較容易」Raju給他建議:「印度的火車坐位有分很多等次,到時候有需要我再幫你訂。」
逛完紅堡已經下午四點多了,Raju問都沒問就直接開車送他回旅館,時間還早他進房間也沒事幹,乾脆在旅館周邊的廣場閒晃,平常這個時間辦公室裡都是忙得人仰馬翻,連抬頭看一下窗外的時間都沒有,現在他一身西裝漫無目的的閒晃,簡直跟失業人口差不多。
趙以沐買了冰可樂坐在一張還算乾淨的長椅上看著來往人群,三五結群的青年、嘻笑打鬧的學生、穿著改良式沙麗的少女,十二月的北印氣候宜人,中午18度左右,現在太陽偏西又降點溫度,坐著吹涼風很是愜意,他好久沒有這麼悠閒了,是那種沒有什麼事情掛心頭的悠閒,辦公室裡那些狗皮倒灶的事遙遠的像上輩子一樣。
當天晚上他跟筱培講電話的時候提到工作結束後要自己去泰姬瑪哈陵,之前提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再提一次,可能是潛意識裡還是希望筱培可以陪他去吧。
看泰姬瑪哈陵會知曉愛情。
趙以沐想起Raju講的這句話,難得耍個浪漫想跟女朋友去一趟,但是天不從人願,筱培聽了之後仍然是笑著回覆他:「到時候你得多拍幾張照給我看,聽說早晨拍照效果最好。」
「那當然,門票不便宜啊,我得拍到值回票價。」趙以沐輕巧地揭過話題,多少還是有點失落,他忘了筱培是個玩心不高的女孩兒,不愛出遠門也沒什麼特別愛好,生活規律,唐青對於這個未來媳婦人選相當滿意,大概是因為媽媽也是這樣的人。
「哎,我哥要跟你講話」筱培的聲音把他思緒拉回現實
「嗯? 妳跟綜培在一起啊?」趙以沐有點吃驚
「今天哥哥嫂嫂找我吃飯,慶祝一下。」筱培說
慶祝? 慶祝什麼? 趙以沐還來不及問,話筒就傳來林綜培的大分貝的嗓音:「小沐啊,你在那兒還好嗎? 咖哩吃到吐了吧?」
「還可以吧,印度又不是只有咖哩。」趙以沐把話筒拉遠一點:「你們慶祝啥?你升官啦?」
「升官算什麼,我告訴你,我要當爸爸了!」林綜培本來就不小的音量又提高幾分
「靠! 我耳朵都給你震破了!」趙以沐笑罵一句:「恭喜恭喜啊!我回去得請你跟嫂子一塊吃飯。」
「你快點趕進度吧,把我妹娶回家生個孩子,人生就圓滿了。」林綜培話才剛講完,手機就被筱培搶過去,笑著說:「他高興過頭又喝了幾杯,別理他,先掛了啊,明兒再聊。」
手機裡的歡鬧聲一下沒了,更顯得旅館房間寂靜難耐。趙以沐拉了被子蒙過頭睡去。
隔天進辦公室,他們送去印度當局審的案子仍沒下來,國內的主管知道這個情況急不得,沒說什麼,傳了幾件同樣是投資印度公司的案件過來給他,趙以沐雖然是律師但大學雙修會計,同時懂稅制和法律對於跨國併購和投資案件很有幫助,主管鼓勵他回國後最好去考的會計師執照,對仕途上很有幫助。
但他就是提不起勁,對會計什麼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星期四他在辦公室正百般無聊地看著國際財務處理原則,Raju走到他座位後方拍了一下,說:「走,陪我去客戶那裡。」
跟星期一的模式一樣,到客戶那邊討論投資條件法規、銀行資金流通限制,中午吃個飯又聊起來,趙以沐現在已經很習慣印度式英文,聊起天來相當愉快。
離開餐廳時都三點多了。
Raju坐上車後直接了當地說不用回辦公室了,問他要回旅館嗎?
趙以沐沉默了一會兒,說:「可以載我去火車站嗎?」
Raju立刻說OK,沒問他為什麼,他只好自己補一句「有個朋友今天要出發去阿格拉,去看看能不能碰個面。」
這只是原因之一,趙以沐想說如果碰到Nick就把手帕還他,但主要是想看看新德里火車站,最好還能看看火車內部情況,為他將來一個人的旅途打算。
路上遇到前方有交通事故塞了一會兒,等他到火車站時離下午四點只剩十分鐘,通常要乘車的人這時間應該都上月台等著,大概是遇不到Nick。但既然都來了,他還是往車站裡面走去,路上有N個人攔住他說些有的沒的,他一概不理,在車上Raju已經告誡過他車站會有很多掮客,不用理會,往前走就是。
首都的火車站人多是正常的,但整個大廳地上都坐滿躺滿了人是挺壯觀的,已經四點鐘了,Nick上車了吧? 趙以沐探頭找剪票口的方向,想說至少看看印度火車什麼樣的,不知道有沒有賣月台票?
剪票口亂無章法地擠了一大堆人,胸貼著背肩靠著肩的,他擠一下就想轉身離開,但後面不斷推向前的人潮讓他走不了,不知道誰推他一把害他差點用臉撲向前面人的後腦勺上,正準備開罵時突然發現前面的人脖子上掛了條很眼熟的橘色圍巾。
「Nick?」趙以沐喊了一聲
「Hey, my friend !」Nick一轉頭看到他眼睛都亮起來,咧嘴笑著露出整齊的白牙:「你要跟我們走嗎?去阿格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