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以沐把那短短幾句話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又戴上手環看著銀製的小象發愣,直到筱培的來電鈴聲打斷他。
「喂。」他接起電話,筱培還是用一貫的溫柔語氣問他這幾天玩得如何、昨晚是不是很早睡、飛機要不要線上先check-in等等。趙以沐七魂不在六魄,回答非常簡潔: 玩得不錯、昨天早早睡了、待會兒上網check-in。
「我問你啊,瓦拉納西除了恆河以外還有什麼好看,值得待上四五天?」筱培無法理解,「昨天中午吃飯聽去過的同事說,待一天看個日出就差不多了。」
「....」趙以沐垂眼望向窗外的河岸風光,一條道路64個神壇,他們在這條路上牽手看風箏,參加祭典許個願望,然後在夜空下忘情親吻。
「恆河不只日出好看,白天的時候當地居民在河岸洗衣散步,牛隻懶散坐臥,大片壁畫前面有苦行僧入定。」趙以沐緩緩地說:「每天下午都有孩子追逐奔跑放風箏,晚上有祭典,油燈燭火是河川上的銀河。」
「大老遠跑去看人家洗衣服放風箏?」筱培笑了笑。
「嗯,沒有逛什麼景點,成天在河邊跟道路裡走街串巷看百姓家常」趙以沐放棄解釋,他現在才知道旅行的滋味難以分享,他寧可保留在心裡當作和Nick之間的秘密。
「等你回來我要看照片,」筱培語氣輕快地說:「這一個月應該拍了不少照片吧?」
一個月竟然就這樣過去了? 趙以沐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簡直度日如年,過完一天要在月曆上打個叉,恨不得可以穿越到一個月後,現在終於可以回國了,他卻開心不起來。
「不說了,明天見面再聊吧。」心情煩悶,他想要靜一靜。
結束電話後趙以沐又繼續坐在窗台上,直到肚子餓得受不了才換衣服出門去。他已經習慣瓦拉納西巷弄裡的怪味,但現在一步一步走著走著,心裡卻悶塞的喘不過氣來。
經過街道轉角,他想起那天Nick跟沿街兜售的小女孩買手環腳環,他手上的這條也是當時買的吧。
走到河岸,主祭壇旁邊的彩繪壁畫吸引Nick仰頭瞻望好久,目光崇敬又驚奇。
路過尼泊爾廟大門前,他記得Nick曾在這裡因胃疼而蹲下,臉色煞白地讓他揪心。
趙以沐走來走去,繞不出腦子裡的回憶。
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過客,也是彼此生命裡的過客,因為Nick,印度這個國家對他有著不同的意義,新德里、阿格拉還有瓦拉納西雖然只是地圖上的幾個名字,但他從此有了獨一無二的詮釋。
趙以沐想起高中經選讀物裡面有本「小王子」,當小王子跟他的狐狸朋友告別時,孤狸說他想哭。
「這是你的錯。」小王子說:「我並不希望你難過,是你要我馴養你的。」
「不錯。」狐狸說。
「但是你想哭。」小王子說。
「不錯。」狐狸說。
「這樣說來,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得到!」
「我得到了。」狐狸說:「我永遠記得小麥的顏色。」
從此以後,狐狸看到小麥的顏色會想起擁有金色頭髮的小王子,他看到跟印度相關的東西都會想起Nick,他得到好處了,即使有點想哭。
趙以沐在路邊一家小吃店選了門口的位置坐下,還是選擇愛吃的烤餅和奶茶,烤餅依然酥香奶茶依然醇濃。今天的冬陽有著金麥色的柔和,像是給普羅大地打上蘋果光,河岸實在美的如一幅畫。
可他就是覺得少了什麼,Nick不在身邊,心裡空落落地,彷若失戀般的惆悵。
這太誇張了,趙以沐想。
他交過的女朋友沒有十個也有五個,交往時間有長有短,分手有他甩人也有他被甩,失戀誰沒有過? 找哥兒們出來喝一杯或埋首工作幾天也就得了,要說傷心好像也沒多傷心,頂多覺得搞砸了,把手機裡的合照刪一刪就可以重新開始。
但現在這是什麼感覺?心悶、失落、感傷,眼睛還酸酸的。
趙以沐點根煙吸了幾口,又把Nick給他的字條拿出來看幾遍,看完仔細收進皮夾裡,拿出手機點開Nick在印度的號碼播了出去。
如他所料,話筒傳來一段英文的制式播放,對方電話目前關機之類的。
趙以沐改成傳訊息,他想了想,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搞半天才寫好:
Nick,怎麼沒說一聲就離開? 我正坐在河岸喝著奶茶配烤餅,天光明媚,但最美的風景已經不在。
能夠來到這個國度,能夠遇見你,真的很幸運。我不會忘記你。
祝你找到可以陪你遨遊世界相揩白髮的人。
就這麼道別吧,Nick能夠瀟灑離開,他當然也能做到。
趙以沐把訊息傳送出去,了卻一樁心事,他掐掉了煙回旅館整理衣物收拾行李。
隔天早上帶著行李離開房間前,趙以沐拍了張照片留念,雙人床和大飄窗都入鏡,只有他知道曾在這裡發生的事。
再見了,瓦拉納西,再見了,印度。
再見了,Nick。
趙以沐不同於來印度時看了整個航程的資料,他這次一上飛機便睡著了,即使明天就要進公司彙報出差成果,他仍把所有文件丟在托運行李裡,一頭歪在座位裡面沉沉睡去還做了好幾個夢,他一會兒夢見Nick還睡在他身旁,熟悉的洋甘菊香氣和炙熱的體溫。一會兒又夢到Nick 拽著他去買拉茶,嘴角眉梢全飛揚上翹,笑容還是迷人得讓他移不開眼。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嘴角上揚,像個傻子。機上沒事做,趙以沐把相機拿出來看在印度拍的照片,大部份是風景,有些是自己的獨照,後來還有許多Nick的照片,但是合照只有一張,他總覺得Nick笑起來好看,但那張合照裡的自己,竟然也笑得如此恣意昂然。
也許,他們曾經接近愛情。
飛機一落地,機上廣播告知當地時間和氣溫,提醒乘客不要忘記隨身攜帶物品,本次旅程在此結束,期待再相會。
真的回家了,趙以沐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
他走在入境的通道上終於知道什麼叫近鄉情怯,綜培和筱培說要來接他,他應該要表現得很高興但又高興不起來。
就在胡思亂想之間出關大門已在眼前,趙以沐看見一大堆接機的人,他好久沒看到這麼多同胞,入耳的字句都是中文。
他目光掃了一圈沒看到綜培兩兄妹,把手機拿出來開機,他翻出筱培的電話準備打過去。
「以沐?是你嗎?」這一大嗓門不是綜培還是誰?趙以沐轉身果然看見林綜培。
「好久不見,」趙以沐扯了個笑容給他,「你這個要當爸爸的人了,果然容光煥發。」
「我不是容光煥發是發福了吧?」林綜培笑著上下打量他幾眼,「我剛剛從背影差點認不出你。」
趙以沐摸摸自己的臉,笑問:「我有變很多嗎?」
林綜培再慎重地上下掃瞄,笑了笑說:「瘦了,還曬黑不少,但主要是我沒看過你穿橘色的衣服,這當地買的?」
「嗯,當地買很便宜,」趙以沐心想我還有黃色綠色紫色的呢,笑了一陣之後才想起什麼,他轉頭看一看問道:「筱培呢?」
「她車上陪我老婆等著呢,這兒車子不好停,走吧。」綜培說著就往大門走。
「可真也來啦?」徐可真是林綜培的老婆,大美女一個家世背景又好,是著名建商大老的千金,林綜培是如何耗盡心力才求得美人歸的,趙以沐多少也聽說一點。
「是啊,她很久沒見到你了,想說大家聚聚。」綜培說。
他們走往臨時停車處,筱培本來靠在車旁看見他們便快步迎來,輕輕地抱了一下趙以沐。
「回來啦,」筱培輕抱一下就退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嗯,感覺離開了好久。」趙以沐笑著回答。
「你是不是瘦了?怎麼好像變年輕了?」筱培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
「天天印度咖哩都吃膩了,哪能不瘦?」趙以沐若無其事地撇開了臉,出聲招呼大家:「別站在這裡,吃飯再慢慢聊,可真還在車裡等吧?」
坐上車子,林綜培的老婆徐可真熱情寒暄幾句:「以沐這算是學成歸國了?」
「哪有學到什麼,就學到買東西怎麼殺價,」趙以沐笑了笑,「我還沒恭喜兩位造人成功!三個多月了?」
林綜培開車,從後照鏡掃他一眼,「我看你哪天先來拜訪我家兩老,你跟筱培也差不多得考慮一下未來了」
「哥,人家才剛回國你急什麼,像是怕你妹沒人要似的」筱培笑罵她哥,然後又轉頭對趙以沐笑了笑。
趙以沐沒說什麼,只覺得現實來的太快有點無法適應,他轉頭看向車窗外。
晚餐林綜培特別選了道地江浙菜館給趙以沐解解饞,醉雞燻魚涼拌三絲依序上桌,接著又來雪菜白頁青豆蝦仁,林林總總一大堆。趙以沐不爭氣的想,原來我最思念的家鄉的食物。
席間趙以沐先猛吃幾口之後,開始給他們講了許多在印度發生的趣事
他說他認識了一位背包客叫Nick,有著旅人獨特的瀟灑豁然。
大家問說是幾歲的人?做啥的?哪裡人?趙以沐搖頭苦笑說背包客之間不談這個。
他說他旅行住的旅館熱水總不穩定毯子也不夠熱。
大家反問他又不是沒錢,幹嘛不住五星級旅館好好享受?
他說他坐臥舖火車還跟Nick大半夜的沿街找旅館。
大家搖頭不解,說怎麼旅行幹嘛那麼苦啊?
趙以沐開玩笑說:「不經歷這些,回來拿什麼來說嘴啊?」這箇中的快樂,只有他知道。
一頓飯就在談笑之間度過,以前吃飯聊天常常講公司糟心事罵罵上司,這次反而氣氛輕鬆特別愉快,吃完飯林綜培先送趙以沐回家。
趙以沐下車時筱培也跟著下來陪他走到小區門口,「你這次回來好像哪兒變得不太一樣,」她歪頭笑了一下,「具體我也說不上來。」
「是因為我穿橘色上衣嗎?你哥在機場差點認不出我。」趙以沐笑了兩聲,「也許在想法上有些改變吧,出去看了看,發現世界上什麼人都有,什麼樣的生活方式都有可能。」
「有機會也許我也該出去看看。」筱培說。
「我那時候可有找妳來玩哦。」趙以沐提醒她。
「哪能說出去就出去?工作不顧了嗎?」筱培笑嘆口氣,「剛剛吃飯的時候聽你講印度的事,雖然聽起來很苦,但你看起很開心。」
「別亂想了,早點回去吧,他們還在等你呢,晚安。」趙以沐揮揮手開門走進去,很多事情後悔也沒用,大家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趙以沐打開家裡大門,唐青正房間裡給他換床單,聽到聲響走出來,笑著說:「回來啦?工作沒搞砸吧?」
媽媽標準的說話方式是先預設一個最糟的立場,趙以沐倒也聽習慣了,「工作都做完了,明天去公司跟老闆報告。」
唐青走到他跟前用目光在他臉上逡巡,「瘦了,沒按時吃飯啊?」
「有,每天都準時吃呢,」趙以沐把行李推進房間,「妳自己在家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咧,有時自己煮,有時跟隔壁張伯伯搭伙,他那做麵食的手藝真是了得。」唐青走到他房間門口,「你工作完怎麼不趕快回來,還請這麼多天假?給上司印象多不好。」
「媽,難得出國嘛,」趙以沐放軟語氣,「下次我也帶妳去國外看看。」
「我才不要,在別的地方我睡不好,」唐青立刻擺擺手,「你洗個澡早點睡,明天上班別遲到了。」
我又不是小學生了,趙以沐在心裡反抗一句,嘴上卻說:「知道了,妳也早點睡吧。」他把房間關上,東西也懶得收拾躺在床上發愣,他的印度歷險記正式結束了,他仍然是人家的男朋友,明天依然要穿黑灰白去上班。
睡覺閉上眼睛之前,他最後再把印度發生的種種想了一遍,然後跟自己說,結束了,明天開始他會回到正途,好好過他的現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