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柏林筆記(8)這是心理學的範疇 (End)

作者: hhwang (雪野)   2018-07-28 23:34:07
  那是心理學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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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的火光令大衛視線不清,只能靠著直覺閃避,但是這兩槍已經暴露了襲擊者的位
置,大衛開槍反擊,聽到憤憤從齒縫間噴出的哀號,如果這還不夠說明結果,那麼倒地的
聲音總夠了吧?大衛追上了在地面拖行的狼狽身軀,一、二、三,沒拖過幾步的距離,就
又安靜了下來。
  當大衛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著眼前這個人,「你看起來有點眼熟。」大衛喃喃地說
,「不過我沒有興趣知道你是誰,反正也不重要了......」
  「不,我知道很多重要的情報!我知道誰是屬於哪一個陣營的,我有一份名單......

那個人中彈的部位一定不是胸腔,因為他的聲音完全不受影響,他難掩驕傲地說:「或者
可以說,名單就是我,我把名單背起來,文字和相片都記在腦海裡,然後銷毀,你如果想
得到那份名單,就得要保證我的安全......」
  「我想起來了,那叫什麼,政治庇護嗎?換作是其他人大概會拼了命保護你的安全,
可惜我從來不相信來路不明的什麼鬼名單,那八成是你某個同事或長官某天『正好』沒收
好的檔案。」大衛一邊把玩著手槍一邊說著,看著對方露出了『你怎麼知道?』的驚訝表
情,「這種名單只能拿來邀功,可惜我對邀功並沒有興趣,這種名單沒有一點實質的參考
意義,難道絕對忠誠的人就不會一夜之間變節?有多少人會為了老鼠屎大的理由出賣隊友
,你相信嗎?更瘋狂的是有人不用錢就可以收買。捫心自問,你是什麼時候決定出賣這份
名單的?難道你就向誰登記了嗎?所以,我在柏林打滾了那麼多年,應對方法就是......

大衛舉起槍對準那傢伙的腦袋,「誰也不相信。」
  對方的表情從驚訝轉為恐懼,大衛突然聞到一陣臭味,不知道是糞還是尿,只知道這
個蠢蛋居然嚇到失禁了,「我不會殺你。」大衛將他的槍從毫無反抗的手裡摘下,僵硬的
手指不好扳開,「我讓你有的是機會說嘴你那份名單。」
  彼得睜大了困惑的雙眼,雙腿再無力支撐,先是令他跌坐在原地,然後倒下,他抽搐
的嘴唇像是要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當大衛發現自己顫抖的手不敢觸摸他背上狂妄綻放的那朵花,不敢評估狀況,還用『
我又不是醫生』推卸時,是彼得沙啞微弱的聲音將大衛從前所未有的慌亂中喚醒。
  「我也只是......和你......做了一樣的事......」
  對講機那端依然只有沙沙的噪音,沒有回應,大衛看著彼得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說話
、牽動嘴角,我不應該是手足無措的,大衛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按住傷口企圖止血,卻只
能觸及濕漉漉的空洞,絕望立刻席捲而來,不是生與死之間懸殊的比例,差別只在於是哪
一秒鐘發生。
  「我還有話要問你,沒那麼簡單的我告訴你,未來會有法庭專門審理像你們這種人,
我要看著你受審,聽你親口說出你幹的那些勾當,你先別說話,到時候你可有得講了,會
讓你幾天幾夜都講不完,而我絕對不會錯過這齣好戲的,我一定會想辦法混進旁聽席,親
眼看看你可以落魄到什麼程度......」
  大衛明明緊抱著彼得,卻抓不住那逐漸消失的氣息和溫度。
  彼得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牢牢嵌在逐漸僵硬、變成灰燼顏色的臉上。
  「這是你們串通好的吧?你聽好了,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有相信過,我也知道你
做的每件事都別有目的,你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過......」大衛說著,發現自己竟然有

淚,而且已經墜落,那麼沈重,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為什麼要為你哭泣?你唯一會做
的事情就是跟蹤,還有亂翻我的房間,你以為我像那些受害者一樣脆弱嗎?我知道了,這
也是心理戰的一環,你以為剝奪我所在乎的,就能擊垮我嗎?」
  大衛把頭靠在那胸口,感受那似有若無的餘溫,這樣就夠了,足以回想起那些擁抱,
「你的目的達到了......」大衛輕聲說著,彷彿眼前的人只是激情過後假寐片刻,清晨曦

溜進窗裡時,就會把他吻醒。
  20
  老人突然激動了起來,吃力地站起身,一邊踱著步子,一邊用手裡的拐杖敲得地板直
響,「我要讓你看一些東西。」說著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回房,還用力甩了甩手,拒絕了攙
扶。
  傑克看著抄下的筆記,瞥了一眼放在桌上還在錄音的手機,一手抓起來,想為這個段
落下個結論,但是卻愣愣地說不出話,雙手放在鍵盤上方,打了幾個字之後又刪掉。隨著
歷史又翻過新的一頁,訪談也該進入尾聲了,傑克猜測等會拿出來的會是什麼珍貴的解密
文件,但後來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迎來的是大家樂於談論的九零年代。
  一個長期駐東柏林的情報員,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肯定是缺席的,更不用提那些老人
引以為傲的「風流韻事」,傑克想,為什麼我聽這些故事時沒提出抗議?難道只是因為教
授說要避免批判訪談對象,「若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就只能聽到自己想聽的」?
  不對,事實上我根本不曾壓抑自己的意見,只想知道更多,傑克思索著。
  怎麼還不出來?傑克穿過走廊前往老人單人房探看,「找到了沒有?」他敲著門喊著

  沒有回應,該不會一回房裡就睡著了吧?傑克用力再敲幾下門,當聲音平息下來時,
傑克聽到了微弱的哀號聲。
  21
  大衛拄著兩支拐杖,他細瘦的腿上固定著沈重的鐵鞋,兩邊的腿還不一樣長,所以右
腳的鞋底比左腳厚了整整三公分,硬橡膠實心的鞋底,這又加重了右腳的負擔——因為行
動不便,所以大衛可以不用和同學一起在烈日下為遊行排練步伐和口號,只需要坐在場邊
就能充作出席。大衛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和鉛筆,煞有其事地解了一道機率分布矩陣題之
後,就開始在空白處畫了起來,臉部的輪廓、下巴和鼻子的線條,完成基本架構後,大衛
停下來用筆尖戳了戳自己的手背,抬起頭看了看隊伍中的彼得,彼得的襯衫總是沒整理好
,半截紮進去,半截跑出來,心不在焉地踏著步,和其他人有四分之一拍的差距,果然就
被隊長吼了,彼得一邊塞著襯衫下擺,一邊匆匆忙忙跟上行進的隊伍,大衛差點就在與彼
得目光相對時笑了出來,遂立刻低下頭來塗畫了起來。
  和那些素描教科書中的希臘雕像比起來,彼得的身材可稱不上是完美,手臂太粗顯得
胸口單薄,上半身太長顯得腿粗而短,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大衛的興致,藉由一筆一筆,用
鉛筆或碳塊在筆記本、課本的空白處描繪,大衛記住了那身體和那張臉的線條和輪廓,閉
上眼都能看見......
  尖銳的哨聲劃破了白日夢,只剩下一抹微笑還殘餘在嘴角,大衛抬起頭迎向彼得,等
著他走來幫自己揹書包,然後他們會肩並著肩,配合大衛的速度,緩緩走回大衛家,然後
彼得再自己回家。
  彼得帶著歉意走向大衛,不是直接背起大衛的書包,而是幫忙大衛將書包後背在雙肩
上,還有架好拐杖,「我今天還有事。」彼得解釋。
  儘管可以按捺住好奇心,大衛卻還是忍不住說些什麼,「和姑娘約會比較重要,不是
嗎?是那個從白羅斯來的安娜嗎?你說過她的胸部很漂亮。」
  「不!」彼得立刻否認,但不久就意識到這問題的陷阱,「有這件事嗎?噢,你是說
伊凡諾娃嗎?我好像有這麼說過。」他自顧自地笑了一陣,「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大衛察覺彼得的尷尬,決定不再多問,一步一步緩緩離開,想空出一隻手背對著彼得
揮動代替道別,腳步卻像逃走一樣停不下,不知道彼得是否會目送著自己離開,還是迫不
及待地奔赴下一個約會?
  起初,大衛氣惱自己無法和其他人一樣參加那些遊行和郊遊長征,但是彼得竟對場邊
的大衛流露羨慕的眼光,大衛被嘲笑慣了,認為那種毫不掩飾不過是另一種反諷手法,被
彼得盯著看得煩了,大衛忍不住回:「你不會想要像我這樣的,哪裡也不能去,什麼也不
能玩。」
  大衛除了記得自己的回應之外,還有彼得聞言時尷尬的沈默,之後,彼得向大衛道歉
,「對不起,我什麼也不知道。」並且坦言:「我只知道比起走在隊伍最前面掌旗,我比
較喜歡在你身邊和你聊天,你看起來懂很多,不像他們那樣幼稚。」
  在彼得這麼說之前,大衛總認為擔任旗手是多麼光榮的事啊!默默地嚥下自己也曾幻
想過自己成為掌旗手的模樣這種話,其實是彼得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讓當時十三、四歲
的他顯得早熟,其他人相形之下就過分幼稚了。
  而且,沒過幾年,彼得連身形都看起來像個大人了,一張圓臉變得有稜有角,大衛還
注意到彼得明顯的喉結,當它上下起伏的時候,大衛覺得自己身體的某部分也隨之震盪,
這讓大衛決定不再穿小學生的短褲——只要低頭就可以將自己身體的可悲一覽無遺,並且
試著至少在言語上表現成熟,至少保持沈默是萬無一失的策略,還可以不用讓人聽到那尷
尬的變聲期嗓音。
  如今,是另一個階段了,我終於跟不上了,回家的路沒有人陪伴顯得特別漫長,大衛
覺得有種焦渴攫住了自己,令自己無法動彈,反而教碎石子路上的煙塵遮蔽了雙眼。
  當大衛這週第三次得自己回家,決定改搭公車,畢竟再怎麼壅擠,以自己的狀況總會
有位子坐的,這讓大衛可以悠閒地望著窗外,置身事外看著城市裡的煙塵,多愁善感地想
像著或許會在哪個咖啡館裡看到彼得和哪個女孩親密地靠在一起,還有自己身手靈活地從
窗口飛身下車的身影......等等......那個人的確是彼得。
  但是下公車的動作就不是那麼迅速了,大衛喊著要下車,費力起身,小心翼翼地步下
階梯,公車站牌離看到彼得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在路邊停」的請求並未獲得允許,司
機堅持必須要在站牌處才能放人下車。
  剛才看見彼得的地方是家麵包店,大衛躊躇著,心跳和呼吸都還沒平撫過來,腳步跟
不上焦慮一度令他更為焦慮,但都比不上走進店裡問一句簡單的「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叫
彼得的學生,不,他是大學生,沒有繫紅領巾。」
  但店鋪的門已上鎖,裡面不見人影,架上的麵包已售罄,大衛將臉貼近空蕩蕩的櫥窗
玻璃,往更裡面望去只有一片黑暗,令人有那麼一度想要撿塊石磚什麼的砸過去,然而大
衛決定往後門去碰碰運氣,也許可以看見什麼人正在抽菸,或是,與誰擁吻親熱......
  後巷什麼也沒有,只有剛清運過的垃圾箱敞開著門,如山頭般孤立的一落磚頭和一堆
沙土,但這附近好像沒有哪戶要砌牆的,在漸漸暗下的暮色中,大衛費力彎身靠近,端詳
著那一堆沙土,那不是用來攪拌泥漿的均勻細沙,而混雜著碎石,甚至是磚瓦碎片,莫非
哪戶要把舊牆拆了砌新牆?不過比起來這顆粒又顯得太均勻太細小了,反倒像是從地裡挖
出來的。
  天色越來越暗,大衛躲在垃圾箱後面,正想著該這樣什麼時候,一扇門打開了,可以
隱約聽見從裡面走出來的沈重步伐,那人在門口往四周望了望,才扛著什麼東西跨出門,
那人走到那堆砂土前,一傾身,將肩上的東西頃倒下來。
  等到那人卸下了重擔,腳步回復原來的輕快,大衛才認出那就是彼得,他身上佈滿了
砂土,整張臉也黑黑的,只剩下他的輪廓和姿態依舊清晰。
  大衛還在思索著是要現在開口,還是要等下一次彼得又拋下自己時再問,彼得似乎注
意到這暗巷中還有別人在,走向了垃圾箱。
  「我知道你在做什麼。」驟然和彼得面對面,大衛的語氣帶著防衛,「建築粗工也不
會弄得那麼髒,簡直就像是......就像圖書館掛著的那張礦工照片一樣,但我不明白麵包

裡哪來的礦坑?難道麵包是從土裡挖出來的嗎?我想我得去借都市規劃圖來研究,或許會
先你們一步找到寶藏......」
  換作平常時候,彼得會雙手插著口袋,歪著腿或倚著牆站著,有時也會吹口哨表示極
為贊同,但大衛現在只能看見覆蓋著塵土的眉眼之間,我說對了,大衛想,「你以前什麼
事都會告訴我,為什麼這件事要瞞著我?」
  「我也不知道。」彼得聳了聳肩,「我沒有想過瞞著你,只是不知道怎麼對你開口。
」他的眼神中帶著一點陰鬱,卻還是想要表現得無所謂,「你很難理解這種事的。」
  大衛被彼得的說詞惹怒了,什麼我不會瞭解,你試著對我解釋過嗎?於是說要自己搭
公車回去,彼得竟沒有流露一點關心之意,其實更像是什麼也沒聽進去似的,只是反射地
點點頭,獨自坐在回家的公車上,大衛仍氣憤難平地想著剛才的那一幕,意識到當問彼得
為什麼偏偏對自己隱瞞時,真正想問的其實是:你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沒想到我?為什
麼偏偏遺忘了我?
  夜裡的風有點冷,吹了進來,多多少少令大衛冷靜下來,恢復為能正常思考的溫度,
大衛瞅了一眼手錶,好晚了,希望能趕上晚餐,這樣一來就不用解釋自己到底去了哪裡,
大衛估計著時間,旋即明白了理由:
  彼得沒有家人,父母早就過世了,他大學前一直寄居在姑姑家,彼得的那一份微薄津
貼,和親戚的好心,讓他在青春期不致流落街頭、捱餓受凍,但不足以讓他和別人既成的
家庭和樂融融,他總是早早出門,過了晚餐時間才回去,讓自己在他們面前隱形,那家人
似乎很習慣自動消失的剩菜和自動清乾淨回到架上的碟子,彼得總愛開這類的玩笑,但是
一點都不適合在餐桌上講。
  大衛常常邀請彼得留在自己家晚餐,大部份時候彼得是拒絕的,有那麼一兩次,彼得
同意留下來,大衛不敢想像究竟要餓多久才會讓彼得鬆口說『好』,在那樣的日子裡,彼
得會突然變得拘謹而有禮,更確切地說是沈默,向大衛的母親致上客套的感謝詞後,就埋
首於餐盤,當然是不會講任何玩笑話的。
  儘管喜歡聽彼得開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玩笑,自己卻無法流露一丁點叛逆,只是謙遜
地帶回家各種功課才藝和品格上的獎狀——當然是沒有體育的,如果我的腳和平常人一樣
,我就不需要這些東西來證明自己不是廢物了,大衛想。
  但就算彼得真的要我跟他一起走,我就走得了嗎?大衛想像中的隧道空間狹小,長五
百公尺——這是借來了地圖依照比例尺量測的,我能在這種隧道裡爬行那麼遠的距離嗎?
就算這工程比我想像中偉大得多,隧道寬敞到連整個破擊砲中隊還有咖啡館的黛西都能挪
動著她玆嘎作響的髖關節走過,我這樣一個殘障者,在那邊該怎麼獨自生活?
  說不定彼得願意帶我走?我可以偷走「祖傳」的首飾變賣,大衛腦中突然浮現了兩人
一起生活的畫面:在他們自己光線充足的公寓裡,洋溢著熱巧克力的香氣,小小的餐桌靠
著窗擺放,彼得筋骨分明的手強而有力,撕開了硬麵包遞給自己一半,讓我可以不拘禮儀
地沾著熱巧克力吃......
  發現了自己的妄想,大衛立刻搖了搖頭否定,那些老古董除了家族賦予的情感意義和
歷史價值之外,變賣不了幾個錢的,就算請得起三個傭人,一個打掃一個煮飯還有一個照
顧不存在的小孩,那又怎麼樣?大衛知道自己這樣的人無法在「那邊」生存的理由,不是
因為這雙拖累自己的腿,而是因為無法克制最後只會壓垮自己的愛。
  像我這樣的人,只能默默隱藏,因為他無法回應我的愛,如果幸運的話,可以在他身
邊最近的位置,看著他和別的姑娘約會、結婚生子,享受眼睜睜的殘酷,我可以靠想像著
他的身體來撫慰自己,大衛對自己說,這種日子雖然不算美滿,但還過得去。
  但如果當我的存在都成了犯罪呢?
  大衛聽了太多「那邊」的事情,對於大部分的政治宣傳,大衛可以假裝自己像彼得那
樣不以為然,說些『恐懼只不過是控制的手段』這樣的話,但唯有對那些人,那些和自己
有種共通點的人,他們的遭遇,不僅令大衛無故打起了冷戰,甚至在耳語渲染下,變成了
噩夢,令大衛滿身是汗地在黑夜裡驚醒,在望不到邊際的絕望中爆出無聲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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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說的,老人彷彿聽到什麼斷裂的聲音,然後發現自己已經摔倒在地,身體麻木
,只有臉被地毯上的絨毛刺著,喊也喊不出聲音,最後變成了喃喃自語,他們找上了我,
說要請我喝茶,如果我不是那麼神色倉惶,如果我跛行的背影不是那麼明顯的話......「

們沒有要帶你回局裡,只是聊聊天,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可以提出來我們討論一下,我們
有很多時間......要不要吃塊巧克力蛋糕?」
  我對國家安全局的長官說,如果你們可以保證讓某個被捲入的無辜者無罪,我就把我
所知道的都告訴您,我不要金錢上的獎賞,我只希望我的朋友不要誤入歧途,我什麼都沒
有說,什麼都還沒有說啊!那個長官只是點了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如果想到了
什麼再聯絡他,不,他會跟我聯絡,『我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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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室的醫生烙在眼鏡底下的是一對深深的黑眼圈,「老人的起居要多注意,要盡量
運動維持肌肉強度,以他的年紀,當時小兒麻痺還沒完全絕跡,他是中年後才做手術能夠
正常行動......」見傑克一臉訝異,醫生將將螢幕轉向傑克,展示照X光的結果,「你看

鋸開腿骨接上鋼材再讓腿骨生長回來,這是九零年代末開始流行的手術......」
  傑克走進病房,稍早,老人用哀嚎的聲音講了一連串聽不懂的語言,不知道在說夢話
還是喊痛,卻也像是急著交代什麼重要的事,有點像德語,早知道就多花一點功夫把聽力
練好,傑克想,也許其實是帶有口音的英語,這令傑克更加焦急又挫敗。
  折騰了大半個下午,最後靠著一管鎮定劑,讓一切終於恢復了安靜,大家都得以暫時
休息,剛剛老人想要講什麼,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了,傑克疲憊地往病房裡的小沙發靠,
只覺得眼皮越來越重,那大量採購的廉價沙發,突然變得比羽毛做成的床還舒適......
  突然想起了什麼,傑克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直起了身子,將筆電打開,翻著自己做的
筆記,竟覺得手指顫抖,盛夏天的傍晚,陽光依舊那麼強烈,照得螢幕反光,除了附著之
上的塵埃什麼也看不到,但醫院的空調溫度卻低得令傑克發抖。
  於是傑克離開病房,到醫院附設的餐廳找張座位坐下,彷彿像是在尋常咖啡店裡,醫
生說老人沒什麼大礙,只是要多運動並注意情緒不可太激動,但我可慘了,傑克想,抓了
抓頭髮,最後打開電子郵件信箱,寫一封傑克素來鄙視的信:
  「費舍教授您好,我是修口述歷史課的學生佛斯特,我必須要向您請求寬限學期報告
的截止日期,我為受訪對象的故事所吸引,覺得這是爆炸性的題材,可以展現全新觀點,
卻忘了從根本上質疑,求證不夠嚴謹,以至於現在才發現受訪對象編出了通篇謊言,我必
須重做這份報告,希望獲得教授諒解與寬限,但是倘若這個理由無法接受,我也只能接受
這門課被當掉的後果......」
  24
  天色漸漸暗了,大衛躺在床上,昏暗的光線中,窗邊的身影本該再熟悉不過了,此刻
似乎也變得陌生,想著今天究竟是星期幾,落掉了哪幾門課,星期四有數學課,為什麼是
星期四生病而不是星期三呢?語文課錯過了一點都不可惜,「彼得,你幫我帶作業來了嗎
?我很好,只是還在發燒,不,我不相信還有什麼更可怕的病了,但是你還是暫時別靠近
我好了。」大衛用沙啞的聲音勉強說著,想擺一擺手,卻沈重地無法動彈。
  聞言彼得反而走近床邊,「正好我也想翹課,你得了什麼病?」甚至不改玩笑作風地
俯身將臉湊上來。
  既使是那麼那麼地近,彼得的臉依然是一片背光的陰影,大衛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彷
彿聽見一股哀傷流淌過彼此之間,還是暖的。
  大衛瞥見了彼得背在肩上塞得滿滿的背包,「為什麼帶了那麼多東西?」
  「這是體能訓練課要換的衣服。」
  「認識你那麼多年,你總是象徵地背著癟癟的書包晃來晃去,你不像我這個累贅還拖
著一大包累贅,問你,你總是雙手插在口袋裡開玩笑地說,這樣才能背我過重的書包,但
你那天一反常態地背了塞得滿滿的背包,我想,應該就是這一天了吧?我躲在後巷等你,
想找機會說服你留下,或者,道別也好,你是對的,我離不開這裡,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更
離不開你......」
  大衛不由得伸出手,想觸碰眼前的人,依舊看不清他的臉,卻同時摸到了冰冷與溫熱
,冰冷的是他的肌膚,而溫熱,那是潮濕而粘稠的觸感,在他的胸口,「你看到了事情的
經過不是嗎?」
  「是的,我看到了持步槍的史塔西包圍了麵包店的後巷,聽到了槍聲,還有四處逃逸
的尖叫聲,我也看到你了,就在我們四目相對,我想要叫喚你的瞬間,一顆子彈擊中了你
,在你的胸口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大衛現在終於可以看見彼得的臉了,但是還沒來
得及看清楚血污底下的表情,那張臉又在眼前模糊了。
  「這都是我的錯!全都是因為我的軟弱!」大衛用力哭喊卻發不出聲音,「但是現在
,不管你要去哪裡,我都跟你走,現在沒有什麼可以絆住我了,現在我不再害怕了,再也
沒有什麼能讓我害怕了。」
  25
  「佛斯特先生,我並沒有把你的遭遇當作某個偷懶學生編造的藉口,我有印象在課後
和你討論過很多次報告,也看過幾篇訪問稿,助教和我都看得出你的熱忱。
  訪問者搞錯事件的細節是常有的事,年紀大的受訪者往往有太多時間修飾記憶,助教
說就像現在很多人愛用修圖軟體一樣,我們不會指責他們說謊,有時候甚至可以探究與事
實出入的部分,研究他們『竄改』記憶的動機,心理學的部分我就不妄言了,但深究的結
果,往往能發現更令人吃驚的歷史真相。
  如果你還有興趣,歡迎你繼續研究,至於期末報告的截止日期仍舊不變,希望請就手
邊現有的資料,加上你推論受訪者的說詞有問題的佐證,做出結論,力有未逮之處,則寫
在延伸研究,這樣就會是一篇完整的報告了。
  祝你順利。」
  傑克倒在病房沙發上繼續打盹,耳機裡播著電台司令,用迷幻的電子音樂代替鎮定劑
,事實上他如果開口,黑眼圈醫生是願意開處方的,做著被當掉以及後續羞辱的惡夢,還
不知道教授已經迅速回覆了信件,還提出了實際可行的指導。
  當然也沒聽見那電子儀器發出長而不墜的單頻音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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