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k望著鏡子裡身穿整套正式燕尾服的自己,心情複雜的很,怎麼形容呢?就像是灰姑娘
被施了魔法變成公主,做一個晚上的美夢,很過癮也很惆悵。
可能因為大學跟碩士都在國外唸的,學校經常有跟知名市立交響樂團排練與演出的機會,
畢業後加入職業樂團算是學有所用的出路,穩定又專長對口,Nick曾經認真考慮過當個職
業樂團的小提琴手。
可惜現實比夢想殘酷且不留餘地,國內職業樂團寥寥無幾,僧多粥少,要等缺額要考試還
要有些關係,進去之後或許穩定但基本薪水大約八千元上下,是不低但以他的狀況來說不
太夠。先不談現在各大職業樂團對長笛和小提琴沒有開缺,如果真的開缺而且考上了他也
未必會去,光拿單份薪水對還債沒有幫助,排練時間長又要配合巡迴演出恐怕無法兼職,
實在不適合。
本來他也沒有這麼想成為職業樂手,但當穿上這一身正式行頭,跟樂團前輩在後台準備時
,Nick多少有點遺憾,或許人對於不曾擁有的東西總是特別嚮往。
今晚是他在國外唸書時的一位學姐Albee臨時請他來幫忙。
這個職業樂團所屬於新榮集團旗下的基金會,算是私人企業贊助樂團裡的翹楚,每年除了
國內巡迴外也常受邀參加國外的音樂節,甚至跟知名聲樂家合作演出,學姐那時畢業回國
剛好碰上招考,非常順利的金榜題名,幸運到讓人稱羡。
學姐這次回美國探親沒能出席,正愁要找誰代班時想起琴技了得的小學弟,順便搭個線讓
Nick跟樂團的人熟悉一下,未來有出缺時也許會有幫助。
今天是新榮集團成立八十週年的慶祝演奏會,不能說是很隆重的場合,集團大老闆們真的
愛這口而且聽得懂的人恐怕不多,但是集團斥資打造的演奏廳和硬體設備相當到位,來賓
個個正裝筆挺,重點是Nick好一陣子沒參加過這種演奏會,興奮有之,緊張有之,沒能進
職業樂團過過癮也好。
「小夥子,你是代替Albee來的嗎?」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大叔跟他搭話。
「是的,學姐這個月都待在國外,找我來幫忙。」Nick客氣地笑了笑。
「看起來真年輕啊,剛從國外唸完書回來?」大叔小口小口喝著熱茶,「我剛進樂團時也
很年輕,一轉眼十幾年就過去嘍。」
熱茶冉冉升起的白煙是勾起回憶的引子,Nick又是極佳的聽眾,大叔從樂團剛成立的時候
開始講起,如何從編制只有十幾人的小樂團走到現在的規模,成為一個擁有在地特色的樂
團。大叔的語氣裡有驕傲有滿足,講得眉飛色舞,也把Nick剛剛那點惆悵吹散了。
「好了,準備上台,」大叔往腿上一拍,毅然決然放下還剩一半的茶杯,對他眨眨眼,「
上台前不能喝太多茶,上次尿急,害我越拉越快。」
這次演奏時間不到兩個小時,主辦單位考量來賓性質,古典樂曲只放了耳熟能詳的幾首,
德弗札克的新世界、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還有一首卡農,其他穿插民謠和電影配樂改編的
曲目,都不是很難而且之前排練過幾次,Nick在台上拉琴時非常享受,像是魚兒重回大海
般的自在暢意又內心澎湃,每結束一首曲目都有點不捨,等全部演奏完,舞台布幕一點一
點關上,光亮越來越小直到全暗,他的魔法消失了,下了台,仍然是個滿身債務的灰姑娘
。
演奏結束後在戶外有露天的晚宴活動,雖然是採取buffet的形式但食材飲料毫不馬虎,主
辦單位貼心的邀請樂團成員留下用餐,但中秋佳節誰願意在這大老闆的交際場合逗留,大
部份成員都趕著回家團圓。Nick看了下時間已經八點左右,這裡離醫院有段距離,趕過去
說不定得一個鐘頭,媽媽大概已經就寢不方便打擾,索性留下來偷點空閒蹭點吃的。
平常工作排的滿滿,三餐不是麵包就是方便面,難得有頓好的可以吃他卻沒什麼心情,拿
了杯紅酒退到會場邊緣,倚著欄杆和月亮獨酌。
酒入愁腸,那些平常被遺忘的回憶隨酒發酵,涓涓滴滴落在心頭。
Nick的爸爸是個懂情趣愛耍浪漫的人,小時候中秋節前一週就開始興奮策劃賞月之旅,他
不喜歡人潮湧濟的景點又熱愛自然,賞月地點有時山上有時海邊,不是冷颼颼就是風很大
,Nick跟媽媽常常哭笑不得的陪他瘋,但事後卻又回味無窮十分難忘。
後來他到國外唸書,每逢佳節倍思親,中秋節時總煞有其事的去亞洲食品店買幾個月餅,
自己沏壺茶,以月亮為背景拍張照傳給爸媽,兩地同賞月,千里共嬋娟。
現在好不容易回國了也沒能團聚,Nick舉杯向蒼穹,心裡默想會不會爸爸在天上與他對望
,不禁傻傻笑起來,過一會兒又希望爸爸已經投胎去了,免得在天上看他們母子倆個瞎操
心。
酒一杯又一杯,他扯了扯衣領解開扣子,喘口大氣,正想再拿一杯時卻被人抓住手腕說:
「別再喝了,吃點東西。」Nick醉眼瞇了瞇,看半天才認出對方,不太真實地喊了聲:「
哥?」
站在他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人是連恆紡織的總經理連訣亮,也是Nick一起長大的乾哥。
連訣亮拿過Nick手上的酒杯放到桌上,把一個糕點遞給他,「沒吃東西光喝酒,對胃不好
。」
Nick的視覺神經跟大腦終於連上線,慢了好幾拍才開口:「哥你怎麼在這兒?哦,是我傻
了,連恆紡織跟新榮集團肯定有合作,事業越做越大,恭喜啊,哥。」Nick挑了下嘴角,
嘲諷意味濃厚。
連訣亮聽在耳裡並不跟他計較,話鋒一轉:「翩翩,你現在在新榮交響團?」
「哪能啊?我早轉行了,今天只是來幫學姐代個班。」Nick幾口把糕點吃完,味道很好但
他沒心情,快速完食之後兩手一拍,拿出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給連訣亮,「現在
我做房屋仲介,哥你要買房子再找我。」嘴上這麼講,但心裡卻想說到時候你真的找我,
我也不會接。
「你現在做房屋仲介?是為了錢嗎?」連訣亮掃了眼名片,皺眉問他。
「不為了錢,難道是為了夢想?」Nick仗著酒意講了句氣話,「我的夢想是啥哥你不知道
嗎?」
連訣亮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拉住Nick的胳膊把人拽到自己跟前,用手在他腦門上彈一下:
「好好說話,你回來半年我打電話給你多少次,不接電話還拉黑,除了上次我去醫院看伯
母遇見你一次之外,根本找不到你。」他又彈了一下:「有什麼困難不能跟哥說?嗯?」
小時候每次Nick不乖或鬧脾氣的時候,連訣亮會先曉以大義分析情勢跟道理給他聽,如果
他仍繼續耍倔,連訣亮也捨不得打,最多最多就像這樣,在他腦門彈一下,不小心彈得大
力了又自己給他揉一揉。
連訣亮打從還不識字的時候就認識Nick,知道他吃軟不吃硬,重情份而且念舊,當下罵他
還不如說些往事。他喝口酒潤潤喉,用帶有磁性的嗓音說:「每年中秋,我就想起那年在
老水塔賞月。」
Nick酒喝得快,一下醉了六七分,半倚著欄杆聽連訣亮用熟悉的語氣講話,跟小時候一樣
彈他腦門,還說起小學的秘密基地。頓時青蔥年少兩小無猜的種種全湧上心頭,眼眶裡面
起了霧,他低聲喃喃:「老水塔……好懷念啊。」
「我記得那個十幾米高的大水塔,玩鬼捉人的遊戲時只要你當鬼,我就繞著水塔轉,讓你
抓不到,」Nick愣愣的瞪著地板陷入回憶裡,想到什麼又抬起頭問:「哎,你那會兒都唸
初中了,怎麼還整天找我玩?」
「誰知道你大腦裡不知道少哪根筋,出門一趟老是碰碰撞撞的,三天一次擦傷破皮,五天
一次扭拐骨折,哪次不是我背回來的,能不跟著嗎?」連訣亮眸光微動,回味著陳年往事
,「我記得,老水塔被鏟平時你還哭了。」
老水塔是他們小學附近的一個舊水源園區,裡面有間小破工寮和一個已經沒水的水塔。園
區裡綠地高樹,加上幾顆老松樹坐鎮其中,孩子們喜歡在裡面玩,Nick跟連訣亮的童年就
是在這樣一塊蒼樹綠影的空地上奔跑歡笑。
後來某年冬末,有個孩子放學後失蹤,尋了一夜沒能找著,父母焦心得雙腳直打顫到處問
人,某個高年級的學生說前天下午在水源園區看過那小孩,警察把園區翻了一遍,終於在
已經枯萎的水塔裡找到早已氣絕多時的孩子,原因不明,之後便有人主張配合當時都市重
建計畫,把水源園區鏟平變成停車場。
「能不哭嗎?在那裡,我起碼玩過一百次的捉迷藏,每年夏天都爬到樹上摘楊桃,雖然很
酸不好吃,秋天就地烤起地瓜,那香氣能傳一里外,還有過年前後大家偷買煙火去放,差
點把整個基地燒掉。」Nick勾起嘴角卻不像在笑,「人不要長大多好。」
連訣亮哄他到桌邊坐下來,又把一盤點心推到他眼前,「你記得老水塔要拆之前的最後一
個中秋,那年你初一我高一,大半夜的說要去那裡賞月,你抱了一大袋零食不說,竟然還
從兜裡摸出一罐紹興酒和兩個酒杯,」他搖頭失笑,「真嚇到我了。」
「我哪知道酒分這麼多種,以為都像我爸給我偷喝的氣泡酒,甜甜像氣水一樣。」Nick講
得義憤填膺,「我當時喜滋滋地喝了一大口紹興酒,差點沒噴出來。」
「那時你說要學古人月下飲酒硬要我陪你喝幾杯,結果你二杯就醉,還不是我背你回家。
」連訣亮用手指點了點他。
「我還沒說你呢,我為了賞月吃的喝的帶了一堆東西,你就帶台相機!」Nick憤憤不平
連訣亮一上高中就加入攝影社,成天帶著裝底片的老相機東拍西拍,裡面一半是Nick的照
片。
「我那是為了留下紀念,紀念老水塔也紀念跟你賞月,我還拍了一隻醉貓舉杯邀明月,」
連訣亮傾身看著他,「翩翩,那張照片我一直留著,你知道為什麼嗎?」
Nick聞言微怔,低頭不語。連訣亮又開口:「你不想接我電話沒關係,留個微信,沒事發
發朋友圈讓我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Nick不說話,好半晌之後才嘆口氣,掏出自己手機加了連訣亮的微信,然後打開相機功能
遞給他,說:「幫我拍一張吧,我現在就發朋友圈。」
連訣亮接過相機才剛把鏡頭對準Nick,想起那夜在老水塔也是這樣,花前月下,美酒當前
,鏡頭中還是他心裡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僅管已經滄海桑田。
Nick仍像當年一樣,面紅微醺的對著連訣亮舉杯,笑的醉人。但連訣亮按下快門時卻聽見
他開口說:
「哥,這杯敬你,敬我們一去不覆返的青春跟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