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工程,換來這間位於三角窗營業的肉燥飯店。
面對店裡的右側角落,擺著一台木製造型的復古餐車,但沒有使用。
施建恆從這一頭望過去,搶在開幕優惠期間來嘗鮮的人絡繹不絕。
「您好,三樓請。」
這不是訪客對施建恆說的,而是他對訪客說的。
站在電梯口為民服務,只要看到眼神帶著迷惘的人,十之八九就是要去三樓。
這份替代役的工作是有點輕鬆,但說穿了就是很無聊。
動不動就飆破33度的仲夏,同事和老鳥都在樓上辦公室吹冷氣,就自己要守在電梯口。
但從這天起,施建恆除了等待訪客上門,也觀察著對街新開的餐廳。
看了那麼久,還是不懂為什麼老闆要在門口放一台餐車,卻不使用。
而且上面還印著海南雞飯的字樣。店裡沒賣的。
等哪天人比較少了,下班去吃看看吧。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星期,終於有機會踏進去嚐嚐。
其實施建恆不算是健談的類型,也不是第一次光顧就跟老闆聊得像十年老友般的個性。
但他實在太想知道,為什麼要放海南雞飯的餐車。
不過,施建恆還沒開口前,就失去問話的時機了。
「今天比較早下班?」
老闆端著肉燥飯、味增湯和蒜泥白肉來到桌前。
施建恆花了幾秒,才發現老闆是在跟自己搭話。
「啊?我?喔...對。」
「每天都看到你站在電梯口,很無聊齁。」
「你有看到我?!」
「就在對面當然看得到啊。」
就在老闆把第三盤東西放在桌上,施建恆下意識地道謝之後,
原本以為還能趁機聊下去,老闆卻彷彿根本沒開口說過話般,轉身離去。
『看來,只是一般對客人的閒聊而已吧。』
走掉就走掉了吧,但不知怎麼地,施建恆在心裡對自己解釋了一番。
隔天開始,施建恆就像被下了魔咒,不再只是盯著無解的餐車觀察,
視線轉移到忙得團團轉的老闆身上。
『到底是什麼時候看到我的呢?』
雖然隔了四線道,還是能清楚看到老闆的舉止,可是他忙成這樣,沒理由看這裡啊。
莫非定律大概也包含這一條吧。
反正就是在自認為不可能的時候,事情就會發生。
老闆左手晃動著汆燙青菜的長柄網筒,鬼使神差地就在這個瞬間,抬頭看向施建恆。
還沒等施建恆反應,又再度低頭將青菜甩進盤裡。
「先、先生,我來看交通事故鑑定報告,請問要去幾樓?」
「啊啊啊,抱歉,三樓請。」
急忙幫按著電梯的數字鍵,施建恆氣惱著自己到職以來的第一個失誤。
「謝謝,先生你很熱齁?臉紅成這樣。記得多喝水。」
施建恆又是一股呆愣,直到電梯門關上,都吐不出一個字。
這天下班,施建恆考慮著再吃一次對面的肉燥飯。
絕對不是因為對老闆(和那台餐車)越來越好奇的關係,
而是肉燥飯煮得肥瘦適中不油膩,味增湯料多實在不過鹹,連沾著白肉的蒜泥都帶著甜。
但還是不了。
自從對面老闆不知究竟是有意還是巧合,在那時突然抬頭看了自己之後,
施建恆心中就總是籠罩著一股莫名的不安。
又過了兩個星期,施建恆發現對面老闆請了一位阿弟仔。
是該這樣做了,生意量越來越穩定。
但這不是重點,因為阿弟仔的出現,使得老闆可以不用一直顧在店裡。
不能保證一抬眼就能看見老闆切滷味、甩青菜、收桌子的身影,
如果有監視器鏡頭對著施建恆,就會發現他的眼神總是左右前後飄移,對不到焦。
嗯?老闆站在紅綠燈下面?
嗯?老闆要過馬路了!
嗯?老闆要走過來了!
靠!真的要過來了!
靠!他過來要幹嘛?!
靠!我這麼緊張幹嘛?!
施建恆巴不得現在馬上出現一百名訪客,讓他按電梯按個沒完。
但眼前一片空蕩蕩,連躲回樓上辦公室都找不到適當的理由。
「欸,」
「啊?」
「你怎麼都沒來吃飯了啊?很難吃嗎?」
「不是不是,因為...因為...」
「沒關係,難吃你就直說,做生意的不能只聽好聽話。」
「真的很好吃!只是,來這裡有太多好吃的了!輪都輪不完啦。」
這種客套又官方的推託,做生意的人會聽不出來?施建恆簡直想掐住自己昏迷算了。
「...好吧。所以你不是高雄人?」
「不是,我從新竹派來這裡。」
「北部啊!難怪吃不慣。」
「不、不是啦,我...」這是個什麼自掘墳墓的情形?
「沒關係,我就當作是口味的問題了。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商辦公司的便當傳單,就算你吃不慣,也幫我問問樓上要不要訂午餐飯盒吧。」
「喔...好。」
『等等,我沒有吃不慣啊?!』
施建恆發現自己又踩進坑洞時,老闆已經搶在黃燈的時候,快步走回店裡了。
先拍拍自己的額頭,為自己按了電梯,把傳單拿上樓交給服務台的義工大姊。
要不要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吃不慣,下班就去吃呢?
這樣會不會太刻意?
「建恆,你是不是樓下太熱,中暑啦!」
伸手接過傳單的大姊對著自己驚呼,引來其他人的關注。
「真的耶!你臉好紅!不然換阿坤去站一下,你坐在那裡休息啦。」
另一個大姊推著施建恆,就在一旁的等待區找了靠牆的位置,讓冷氣安撫著臉上的潮紅。
當心裡冒出來的熱能遠勝過炎夏之氣,不中暑也難。
最後,施建恆依然在下班後換了便服,走過斑馬線,坐在上次的位子。
紅色簽字筆在菜單上畫了兩次,遞給正在練習POS收銀的阿弟仔。
老闆按照點單的內容指著按鍵教學,
「肉燥飯大的,對,再按這裡,燙青菜,然後這裡...」
這好像是施建恆這麼近看著老闆。
年近30歲的輪廓、刮得乾淨的鬍子、符合高雄男子的膚色、凸著明顯青筋的手臂。
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安心。
仔細想想,老闆其實是施建恆在異地服役最常、最久、最輕易能見面的人。
根本稱不上認識,卻又像認識好一陣子般熟悉。
要是沒看著他的臉上班,似乎連按電梯都變得厭世。
樓上的義工大姊還真搞不懂,這從風城來的肖年仔,怎麼就這麼禁得起高雄的熱,
就站在電梯門口,講一整天的「您好,三樓請。」還能笑咪咪地熱情洋溢。
「你今天怎麼沒有吃白肉?」
「啊?我?...喔,對啊。」
「噗。」
這也是施建恆第一次看到老闆笑,一旁的阿弟也在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
「怎、怎麼了嗎?」
「你說的話,跟上次一模一樣。」
「哈哈...是嗎。」
「所以你為什麼不吃白肉?很難吃嗎?」
施建恆好歹也是讀書孩子,腦袋算靈光,再加上一種「不需要跟他假掰」的直覺,
這次選擇不因為客套而讓老闆誤會。
「不是,白肉很好吃,切得剛剛好、沾醬又很對味。只是我快沒錢了,不能吃太多。」
「喔。」
簡短的回答,老闆又像根本沒說過話一樣,轉身就準備著燙青菜的器具。
但施建恆桌上還是出現了三個盤子。
肉燥飯大的、燙青菜,還有一盤切過的雞腿肉。
顏色有點像白斬雞,卻漾著一層類似油雞的光澤。
施建恆抬頭,用眼神詢問著。
老闆把餐盤垂下,用幾乎不著痕跡的方式嘆了一口氣。
「這是海南雞。」
!!
施建恆立刻挺起了腰,往另一側的餐車看去,再看看老闆。
「果然,你一定發現了吧。」
「那個餐車?」
「想知道嗎?」
施建恆點點頭,將筷子平放在肉燥飯碗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那是我曾經的夢想。我想學會全世界最好吃的海南雞飯。
幾年前,網路資訊沒有現在發達,但我只要聽說哪裡有好吃的海南雞飯,
我就會努力存下在肉燥飯店打工的錢,坐車去吃。」
「結果呢?很難吃嗎?」
「我不知道。」
「蛤?!」
老闆欲言又止地沉默,雙唇緊抿著,視線緩緩從桌上的雞肉,轉向施建恆的臉。
「你不是為了自己,才想學的吧?」施建恆回看著老闆。
老闆依然沉默著,只點點頭。
「那他都沒有告訴你,到底好不好吃嗎?」
「他每次都只是對著我笑笑,然後一起坐車回來。」
「那應該就是不滿意,又不忍明說吧。」
「我不知道。」
施建恆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裡。
天殺的好吃。
「超好吃的耶!老闆你幹嘛不賣這個啊!」
「所以肉燥飯是真的吃不慣吧?」
「我...」
施建恆翻了一個白眼,又有理說不清了。
「後來我頂下肉燥飯店自己當老闆,也終於有錢去海南雞飯的發源地看看。」
「海南嗎?」
「年輕人,沒事就要多看電視好嗎?海南沒有賣雞飯。」
「那為什麼要叫海南雞飯?」
「難道東山就有賣鴨頭嗎?」
施建恆真不知道要為了自己的好奇心先問下去,還是為了這幼稚的回話鬥下去。
看著施建恆有些無言又充滿好奇的臉,老闆的嘴角也若有似無地往上牽動了一下。
「我去了新加坡。」
「他也有去嗎?」
「那時候,他已經早我幾步回去新加坡了。」
「新加坡人?...喔~所以你才為了讓他一解鄉愁,想學海南雞飯!」
「但他等不了。他回新加坡的那天,只對我笑了笑,我們就再也沒見面了。」
老闆的眼神,施建恆花了三天都還沒能平靜。
那股惆悵跟失落,彷彿也在施建恆的心中挖了一個無底深洞。
他不知道老闆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更不知道老闆是怎麼知道,他對那台餐車的好奇。
他只知道,老闆對過往感情的緬懷,讓自己傷透了心。
這一切究竟是哪一個瞬間開始的,施建恆更說不清了。
唯一清晰的是,那天剩下的海南雞飯再也不好吃了。又酸又苦的。
從肉燥飯店走回宿舍的路上,雙眼也似乎被心裡的熱氣薰得紅通通的。
施建恆再也沒有走過斑馬線,踏進四線道外的那間肉燥飯店。
依然佇在原地的海南雞飯餐車,也成了視線迴避的方向。
店裡的老闆和阿弟依然忙碌著,卻再也無心觀察是否會在甩青菜前驚鴻一瞥。
服役期間結束,施建恆在返鄉前一天,穿著便服,站在已經打烊的肉燥飯店門口。
海南雞飯餐車不會收進店內,只是粗魯地用鐵鍊繞一圈鎖起。
施建恆輕輕摸著餐車的手把,心裡好像有很多情緒。
默默地,施建恆在黑暗中走回宿舍。
這次眼睛沒有發熱通紅,倒是心裡好像有條酸澀的河,不停氾濫。
「建恆啊!你快來幫媽媽提這個。」
坐在沙發前看電視的施建恆,遠遠就聽到剛從市場騎回家的媽媽大聲嚷嚷著。
「今天又買絞肉了?」
「對啊,我想說你愛吃肉燥飯嘛。」
「常常吃也會膩啊。下次別煮了,再煮就不稀奇了。」
施建恆用話術婉拒著媽媽,但其實,他心裡懷念著的肉燥飯,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他似乎能明白那個新加坡人的心了。
雖然知道身邊愛著自己的人,全心想為自己最愛的味道奮鬥著,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放不下的味道,就像出國旅遊兩周之後,滿腦子就只有統一肉燥麵和麥香紅茶。
再特色的當地料理,也只是旅程中的體驗,不是想一輩子不離開的那種。
新加坡人把老闆當成人生旅程中的體驗,回到自己的愛。
但施建恆卻將對老闆的愛,留在濕黏炙熱的城市,回到自己的人生旅程。懷著遺憾。
「對啦,你有看到路口三角窗租出去了嗎?」
「房東是隔壁阿姨的那個嗎?」
「對啊,她今天早上很高興,終於有房租可以收了咧。」
幫媽媽整理著購物袋中的食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聽她說啊,好像是南部很有名的店,不知道是搬來,還是開分店。」
「既然是很有名的店,怎麼可能搬家啊。」
「因為她說,老闆自己就住在店面的二樓啊,什麼事都自己來。」
「是喔。」
「對啦,反正你愛吃,等開幕了再一起去。但是我看吼,贏不過我啦。」
「媽妳很臭屁耶。是賣什麼的?我愛吃?」
「就肉燥飯啊!」
施建恆手裡拿著洋蔥,傳入鼻子的氣味有些刺激,似乎也牽動了心中某個搔癢的感覺。
為了讓心上人吃到最愛的味道,有多少人能傾注自己的一切?
「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在這裡?」
「我不知道啊!明明就是你知道我要搬來這裡,特地追來的吧。」
「切,少在那裡說幹話,我的蒜泥白肉呢?」
「這不就來了嗎?」
老闆在施建恆面前放了三盤東西。
這次不走了,垂著餐盤就坐在方桌的其中一個位子。
已經打烊的肉燥飯店,只剩櫃台上方一盞昏黃的照明。
施建恆左手拿著筷子,夾起一口心中那份,放不下的味道。
右手傳來的溫度,如同那個相遇的城市般熱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