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發錯板,這不是媽佛故事
*BL點比較……呃,薄弱……(爆)
那面鏡子是哪裡來的,我始終不知道,只曉得那是一面神奇的鏡子,爺爺呵呵地笑,
他摸我的頭,慢慢撫過我的臉頰,他露出假牙:「這是照妖鏡啊,舟舟。」
在我記憶裡,爺爺的畫面總是暗暗的,並不是他陰沉。老公寓的光線不多,透過鐵花
窗陽光灑進來,照亮老舊、笨重的電視的右上角,還有電視機上面擺的那些撿來的小玩具
,小車子、婚禮上總會有的花束上的小熊、一個陳舊的小時鐘,但慢了十幾分鐘。木製的
餐桌、長板凳、坐起來不舒服的木雕和石頭製成的硬椅子。爺爺老了,他坐下時會拿兩個
靠墊墊在臀下和背部。
爺爺到底都在做什麼,我記不很清,但印象中他總是拿著那面只有手掌大小的鏡子。
這面鏡子顯然是某面大鏡子的碎片,它銳利而形狀不規則,正面是鏡子,反面是白色的塑
膠材質,照不出東西。
爺爺閒來無事就把一塊褐色的絨布攤在手上,鏡子那面朝下,被褐布包住,褐布大了
許多,露出許多布角,能看到的只有那面鏡子白色的背面。爺爺右手是褐布和鏡子,左手
拿一片砂紙,像在處理什麼稀世珍寶般,細細膩膩地為鏡子那尖銳的不規則角磨平、磨圓
,一弄就是整個下午。
爺爺每天都從他房間書桌的第三層櫃子裡拿出被褐布裹住的鏡子,用砂紙磨啊磨,磨
啊磨,小時候的我一直覺得總有一天鏡子會被磨光。放鏡子的那個櫃子有鎖,鑰匙小小的
,生鏽了,已經沒有光滑的金屬表面,只剩下粗糙的綠色與褐色,就放在爺爺的枕頭下,
我清楚得很,但我從來沒有背著爺爺偷拿過那面鏡子,不知道為什麼。
我幾乎沒看過爺爺照過那面鏡子。但鏡子不就是拿來照的嗎?為什麼爺爺只喜歡用砂
紙磨鏡子,卻照也不照呢?
「這是照妖鏡啊,舟舟。」爺爺笑呵呵地回答我。
小時候的我給爺爺帶,奶奶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長大聽媽媽說,爺爺和奶奶非常恩
愛,奶奶過世後爺爺因悲傷而生過一場大病,差點也跟著走了。
我對爺爺的記憶,除了午後透過老公寓鐵窗的幾撇陽光、冰涼的石地板,笨重的電視
機、加了好幾勺白糖的豆漿和中式蛋餅,總是睡過頭的午睡,最深刻的是那面鏡子,也無
數次從爺爺口中聽到他形容過世的奶奶。
「你奶奶哦,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
爺爺總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睜大眼睛微微激動地跟我說奶奶的一切、奶奶的好,他
講了無數遍,我聽了無數遍,但長大後我並不記得奶奶具體的事蹟,她依舊只是個已故的
長輩,偶爾被說往事的大人們提起。
爺爺講了奶奶的許多,我忘了許多,唯一記得的是爺爺興奮的表情,微微濕潤的眼眶
,還有那句開頭:「你奶奶哦,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最理想的女人……」
我想爺爺一定很愛奶奶,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爺爺濕潤的眼眶,有點懷念,有
很多愛,然後隱藏著一些小時的我無法明白的情感。
然後某一天的早晨,五歲的我突然醒了,那時電視機上那個慢了的小時鐘顯示著四點
五十五。我爬下床,晃晃地走出房間,睡眼惺忪地看著客廳裡坐在椅子上的爺爺。
爺爺看著那面鏡子,清晨一點點白的陽光沒有照到他,他低垂著頭,很靜謐,時間彷
彿停住,又彷彿流個不停。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指縫間露出鏡子的白色的背面。
我問爺爺:「阿公,你在看什麼?」
爺爺察覺我起來了,把鏡子放在瘦弱的膝蓋上,他盡力地笑,說:「我在看你阿嬤啊
。」
說完爺爺就把鏡子用褐布裹好,吃力地起身,回房間用那把生鏽的小鑰匙把鏡子鎖在
櫃子裡。
他濕潤的眼睛看起來好老好老,鎖在瞳孔裡的歲月超過了臉上的皺紋,我問他:「阿
嬤在鏡子裡,阿嬤是妖怪嗎?」
「不是啊,」爺爺摸我的頭,慢慢撫過我的臉頰,用帶著鼻音的老邁聲音說:「但阿
公是啊。」
七歲以前的夏天,我家吃芒果或西瓜,但最多的是火龍果。爺爺喜歡吃火龍果。即便
是貴,爸爸媽媽也會買,這是爺爺不多的喜好之一。火龍果偏軟,牙口不好的爺爺也能吃
得開心。
火龍果的味道我不覺得多美味,但習俗一般地吃著,唯一開心的是吃完之後滿手和滿
嘴的紅,我總是把妖豔的紫紅當成血,到處嚇人,說自己剛殺完人,手上的都是血,大人
都不當一回事,但爺爺會樂呵呵地假裝害怕。
六歲的夏天,我吃完火龍果到處亂跑嚇人,被不耐煩的媽媽趕去廁所洗手。
我一抬頭,驀地覺得鏡子裡的自己像擦了口紅,開心地洗了手,卻不肯抹去嘴上的紫
紅,我秀給媽媽看:「你看!我跟你一樣擦口紅!」
「好啦好啦,快去洗掉。」
母親蠻不在乎地敷衍我,我覺得無趣,去找爺爺。爺爺也是滿手滿嘴的紅,他作勢要
嚇我:「舟舟你看,阿公殺人了啊!」
我咯咯地笑,嘟起嘴唇說:「阿公你看,我塗口紅!」
爺爺摸我的頭,他也跟著笑了,他站起身,推著我一起去廁所,我們照著鏡子,兩人
的嘴巴都鮮豔了起來。
爺爺笑起來皺紋更明顯:「阿公也塗口紅。」
門外傳來媽媽的聲音,「爸!叫舟舟趕快洗乾淨,男孩子這樣像什麼樣啊!」
我看著鏡子裡的爺爺,覺得他的眼睛微微濕潤。他盡力地笑,說了他不常說的台語:
「袂啦,查埔囝仔按呢嘛袂壞啊。」
後來那天我們沒有洗掉嘴上的火龍果汁液,但畢竟不是天生的,也不能像口紅那樣補
,隔天顏色就掉了個一乾二淨,沒有辦法維持。
爺爺走的時候我七歲,走的前一年他已經下不了床了,只能躺在床上讓人照顧,媽媽
為此辭了工作專門照顧爺爺,我只是躲在房門後偷看,並不到能明白死亡的年紀。
即使不能明白,但孩子也許是對死亡的到來最為敏感的。最後那幾個月,爺爺已經神
智不清了,他時醒時睡,但誰也沒辦法分別出兩者。
小二的我的記憶,就停在放學回家時,備受勞累折磨的母親皺著眉頭在客廳假寐,而
房間裡的爺爺不時會冒出幾句話,含混不清,夾雜哭聲,但不知為何,我就是聽得懂。
「金鳳……金鳳……對不起……」
我問了媽媽金鳳是誰,媽媽說是奶奶的名字。
爺爺不睡在原本的房間了,換到空間大的主臥室,而我丟下書包跑進他原本的房間,
手伸進枕頭下摸索,小鑰匙還是在那裡。我把那面被褐布包著的鏡子拿出來,揭開褐布,
我卻不敢直面照,也許怕自己照出來是個小猴怪。
我拿著鏡子跑進主臥室,把鏡子懸在爺爺的臉上,推了又推,喊了又喊,我說:「阿
公,阿嬤就在這裡,你以前說過的,阿嬤在這裡,不要哭了。」
爺爺好似有感應一般,他睜開雙眼,眼珠混濁對不到焦,過了許久才看進那面鏡子裡
。爺爺不哭了,我想偷看奶奶的樣子,從旁側的角度望去,看不到自己,但卻也沒看到奶
奶的樣子,倒是看到了爺爺的笑臉,眼神清晰,笑呵呵像要摸我的頭的樣子。我用力眨了
眨眼,而鏡子另一端的爺爺依舊還是那個垂死的老人。
爺爺看著鏡子微微牽起嘴角,卻有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過,落在枕頭上。我永遠不知
道那時他在鏡中看到什麼,是不是奶奶。
這件事隔幾天後,爺爺就走了。
爺爺走後,我整天玩著那面鏡子,換我拿起砂紙,裝模作樣地磨著鏡子的邊角。鏡子
被我好好收著,每天睡前拿出來磨一下,但它是我和爺爺的寶貝,我不願與他人分享,於
是我拿著另一面鏡子,和隔壁家的依庭玩扮家家酒、梳頭髮,她的媽媽很漂亮,蔡媽媽會
弄點心給我們吃,細聲細氣地說話,把髮絲撥到耳後。當我被媽媽拿著藤條追著打時,蔡
媽媽就會出來緩頰。
學校的男同學笑我都跟女生玩,說我是娘娘腔,我想可能我生病了,有妖怪附身,哭
得唏哩嘩啦的那晚,我拿出那面鏡子,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妖怪附在我身上。第一次照在自
己臉上,我在鏡中看到吳涵,全年級最漂亮最有氣質的那個女生。
我又偷偷拿鏡子照睡著的媽媽,浮現的是蔡媽媽的模樣。爺爺說這面鏡子是照妖鏡,
我想真的是,但它到底在照什麼呢?
後來的年月,鏡中的我曾經是許多不同的人,全年級最漂亮的吳涵、跟男生交情最好
的謝映莉、成績第一的張蔓橋、傳說中交過很多男友的陳怡蒨……鏡子裡從來沒有照出過
我真正的樣子,直到第二性徵開始出現,白天在學校和男生們大啖便當,晚上回家只吃半
碗飯,偷雞摸狗地站在體重計上,又是一段青春,某天,我把那面鏡子鎖回櫃子裡,再沒
拿出來。
上了大學,學園開放自由的風氣解放了許多靈魂,我搬了家,在收拾物品時再度翻出
了那面鏡子,砂紙也鎖在那個櫃子裡,靜靜地躺過了好幾個年頭。媽媽叫我把用不著的東
西都丟了,而我怎麼也不願丟掉,偷偷藏在書堆裡,一起運到了新家。
那面鏡子就像某種不曾死去的靈魂,它終究被我想起,幾年沉寂而幾年甦醒,也許更
像傳承,一代又一代。
大二時因為參加社團,我遇到了張同。偌大開放的校園裡,他從不避諱自己喜歡男生
這件事。張同是個夢中情人,無論男女。他高大卻不魁梧,不賁張而隱含力量的體格和肌
肉,劍眉挺鼻,笑起來爽朗,我和他越走越近,最後在某天、某個下午、某場雨,我們在
屋簷下吻了起來。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面鏡子,鏡中的我是張同的模樣,帥氣有男子氣概,我在床上哭了
一晚。
和張同在一起是個考驗,是種夾雜著痛苦的決定。我問過他:「你是同性戀嗎?」
他像是聽到了個笑話,反問我:「不然我怎麼會跟你在一起?」
我喜歡張同吻我的時候,他的唇很溫暖,他用磁性的嗓音暗暗在我耳邊說:「陳舟,
我愛你。」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胸口有一股暖流彷彿要溢出心臟。親熱時他覆在我身上,
他的胸膛寬大,無不宣示著他的性別、他的雄性荷爾蒙。只有這時,幻卻無比真實地讓我
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依偎在他的懷裡。在親熱過後我會照照那面鏡子,那是極短暫的時候
,我在鏡子裡看到的是自己的面貌。偶爾愧疚的情緒傾瀉而出,我不敢看張同,借洗澡之
名躲進浴室裡,蓮蓬頭的水柱打在我臉上,我發覺我擁有了像爺爺一般濕潤的眼睛,但又
有著差別。
唯一問心無愧的,是爺爺愛著奶奶,我愛著張同。
畢業後我和張同開始同居,社會新鮮人的我們常常買不起水果,某個炎熱的夏天,我
突然起了一股衝動,買了兩顆火龍果回家。張同雖然有點驚訝,但也沒說什麼。我邊吃邊
和他講兒時的記趣,說到了喜歡吃火龍果的爺爺,我忽地講不下去。
禮拜二的垃圾車快來了,我們火速吃完火龍果,張同把廚餘和其他垃圾裝好在垃圾袋
。家事分配上,張同負責收好垃圾,出門等垃圾車則是我的任務。
我在廁所洗了洗手,抬頭看到嘴上的紫紅色,想起了六歲的那個夏天,和爺爺一高一
矮站在鏡子前,我彷彿又看到了他。
十幾年的歲月,鏡子照了又照,照出一個又一個人,很奇怪地,我從來沒照出過爺爺
,卻擁有和他一樣濕潤的眼睛。
我沒有洗掉嘴上的顏色。我出了廁所,從鞋櫃抽屜裡拿出了那面鏡子,多年的磨礫,
它成了橢圓形,沒了尖銳。我把鏡子用褐布包好,放進了張同正要打結的垃圾袋裡。
張同問:「你要丟?這面鏡子不是你爺爺的遺物嗎?」
「它是一面照妖鏡哦。」
張同笑了起來,「騙子。」
「我沒騙你。」
張同從垃圾袋裡撿起被褐布包著的鏡子,他動手想拆褐布,看看鏡子的真面目,他好
奇地問:「那它能照出什麼?」
「它能照出你想看到的景象。也就是說,你希望自己是誰,你就會在鏡子裡看到誰。
」
張同拆布的手停住了。我問:「你不想照照看?」
張同說:「不了,我還沒有這個勇氣,敢知道自己真正的面貌。」
我點點頭:「那也好。」
鏡子再度被丟進垃圾袋,我打好結,拿著垃圾袋出門了。等垃圾車的途中遇到一樓的
王太太,她一看到我就笑了起來。
「陳先生,你剛吃火龍果對不對?」
我也笑起來,「這是口紅哦。」
王太太俗氣地揮了揮手:「陳先生你很幽默耶!」
我說:「這真的是口紅啊。」
王太太沒有再說什麼,把一切當作笑話一般一笑置之,和三樓的劉太太閒聊去了。
我倒完垃圾,走回家的路上,忽然想起爺爺的那句話:「袂啦,查埔囝仔按呢嘛袂壞
啊。」
這句話從我六歲的那天穿越了二十年的距離,傷透了二十六歲的我。而早在二十年前
,它就已經傷透了爺爺。
我感到眼睛濕潤起來,一如爺爺當年那樣。
-完-
*謝謝觀看:)
*本來是真的想寫一個媽佛故事的,不知道為什麼寫一寫變成性別議題QQ
*噗浪:https://www.plurk.com/sindy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