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間局勢逆轉,杞山會盟之首譚喬則竟是諸多災禍的罪魁禍首。
譚喬則想著做都做了,他也沒有回頭路,倒不如先把姓晉的和那少年收拾了,
其他人也不見得鬥得過他和咸和山莊。想定之後,他非但沒顯露出半點悔意或退怯,
反而陰惻惻笑了下,將掐著的少年往地上摔,一腳踩著韓璧淵的背,接著指尖在前
臂一畫,以道門秘術化血為酒滴到神逸的劍身上,再持劍往少年周身畫一圈。
做完這些不過是轉瞬間的事,韓璧淵四周燒出一圈近丈餘高的烈燄,他被困在
陣裡,陣法產生的威壓令他難以動彈。
「譚,喬,則!」晉燐咬牙切齒,字句彷彿無形殺氣擴散開,杞山上的眾人皆
感到一陣寒意。
譚喬則彷彿破罐子破摔般笑了起來,他說:「你還沒贏,不能帶走他。除非贏
了我,這陣法自然會消失。不過杞山不大,在這裡打的話會波及小韓,不如到芥島
去。」
湘朔大川廣闊如海,有相當多沙渚、奇岩散落川水間,芥島是那些小島的統稱。
譚喬則說完也不顧晉燐是否答應就逕自飛走。
晉燐沒立刻追上,而是躍到韓璧淵面前想直接破陣救人,沒想到他一接近,陣
緣的火燄立刻竄高,韓璧淵抬手遮烈燄撲燒,這下連右臂也被燒傷,火燄帶著神逸
的氣息,燒傷處如同被那把劍刮肉似的疼。
遠方傳來譚喬則的笑聲和警告:「沒用的,只要有人妄想破陣救他,他就會立
刻毀在陣裡。」
晉燐膽戰心驚,不敢再走近半步,那火燄不是普通法衣能阻擋得住的。玉杓他
們氣得跳腳,罵譚喬則卑鄙無恥,手段下流,本來想試圖破陣的那些陣修態度也變
得拘謹保守,不敢貿然拿他人的安危嘗試。
韓璧淵拉著衣袖遮住傷處,他不想晉燐難受跟顧慮,勉強穩住態勢對晉燐淡笑
說:「這點小傷不必大驚小怪。譚喬則有入魔跡象,你多加小心。」
晉燐揉了揉泛紅的眼眶點頭答應:「好。師父,你等我。」他無法再這裡多留
一刻,這樣只會讓師父痛苦,而他卻束手無策。他貪戀的又看了眼近在眼前卻觸碰
不得的人,提一口真氣朝空一躍,勢如飛星般追上譚喬則。
玉杓、凌照雪等人面面相覷,一些陣修提議道:「那陣法只要有靈物接近就會
傷害到裡面的人,不如留些人守住這裡,其他人去給晉道友助陣?」
那陣修斜前方飛著一隻宛如紙鎮的小石獅,石獅吼了聲附和其主,一旁的道友
莞爾:「你是想去湊熱鬧吧。」
「你就不想去看?」
「話說回來誰要守著那孩子?總不能不管不顧,看得出晉道友對這孩子十分在
意。」
韓璧淵盤坐在陣中,聞言他輕點頭說:「幾位道友言之有理,阿燐雖說是要單
打獨鬥,卻難保譚喬則不會出什麼陰招,若多些人能去助陣也好。我的傷不要緊的,
你們都去吧。」
凌照雪憂心喊道:「你不要逞強了,莊主師兄的劍不容易應付。」
韓璧淵淺笑:「還行。只是傷了皮肉,他沒下狠手。妳去看看阿燐吧,我擔心
他。畢竟、妳師兄對他可沒有什麼顧忌……」
凌照雪早就覺得師兄對韓璧淵有莫名的執念,現在更是誰都看得出師兄的病態,
她一臉窘困點了點頭:「唉。好吧,我去看看。我們盡快回來。」
其他修士想到自己與宗門被譚喬則瞞騙許久都憤恨難平,卻也明白凌照雪與此
事無關,說不定也是譚喬則野心下的受害者之一,所以沒人遷怒於她,她和大夥帶
上找回來的法寶飛去湘朔大川觀戰。
大川上風起雲湧,天色陰晴不定,眾人還沒接近就能看到寶劍如霞光般的劍氣
正在掃蕩四方,但晉燐還擊亦是氣勢恢宏,釋出的靈壓更是霸道,彷彿天塌一般給
人恐怖的壓迫感。
不少修士停在看不清戰場的川邊就不想再往前,凌照雪、玉杓等人也遲疑停下
來,怕晉燐有後顧之憂,也只敢默默以靈識感知情況。無奈川上那兩人鬥得厲害,
地氣混亂,眾人彷彿霧裡看花,飛揚沙塵裡不時傳出猛獸般怪號或迷離光影,那兩
人打鬥時還不忘給對方設禁制,意圖鎖死敵人。
杞山上只有簪晴跟沙羅,還有幾位陣修留守。韓璧淵依然就地打坐,集中精神
梳理真氣,試圖緩解劍傷。一位溫雅有禮的藍衣修士走來,朝簪晴他們行了一禮說:
「這陣法似乎有些古怪,怕是譚喬則混了邪門功法煉出來,神逸的純陽劍氣與邪煞
之氣巧妙流轉形成此陣,陣眼也不在這裡,而是……在譚喬則身上,只要持寶劍者
不放棄,有可能無法救出這少年。」
簪晴沉思,他肩上的小小半人魚聞言握拳,喊道:「晉燐會贏的,然後救出主
人。」
那修士微笑點頭,心裡也不太確定此役成敗,只提醒說:「但願能成,只是譚
喬則已經歷七次雷劫,實力驚人。不知晉道友境界如何?」
簪晴歪頭想:「好像……是差不多的?」
沙羅躍上空中擺動兩袖,插腰挺胸,模樣得意的說:「才不是差不多,差多了。」
這話令人聽了提心吊膽,誤會晉燐境界遠不如譚喬則。韓璧淵卻依然神色淡然,
坐在那兒閉目養神。
藍衣修士疑道:「這麼說晉道友他打不過?」
「不是,晉燐被天雷劈過九回啊。」沙羅扳著手指數數:「一二三次五,六、
七,八……九,我記得是九回。我一直在洞寶裡,能感應到天雷劫的威力,準沒算
錯。」
在場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包括韓璧淵也不禁微微睜眼盯著沙羅若有所思。
離沙羅最近的簪晴掏了掏耳朵問:「你說九次什麼?」
「天雷劫啊。」沙羅說得理所當然,又數了一遍給他聽,還仔細念著不同修道
者卻都殊途同歸的修煉過程:「由實化虛,再由虛煉實,然後……接著由陰轉陽,
接著是……」
眾人彷彿見到曙光乍現,眼前光明,九劫散仙怎麼可能會輸,根本是勝券在握!
韓璧淵對晉燐的信心似乎要化為信仰,但他同時明白這意味著晉燐吃了多少苦,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個人獨自承受著誰也難以想像的煎熬。
藍衣修士傻在那兒半晌,回神還有點恍惚點頭道:「那、那應該不會輸。現在
已知譚喬則長年都在蒙騙、坑殺正道,之前聽晉道友提過譚喬則隱匿了跟他勾結的
妖魔,我等目前破解不了困住這位小友的陣法,所以想先去咸和山莊把那妖魔逮了。」
後頭走來另一位女修說:「還要聯合其他門派去咸和山莊討個交代。不過他們
莊主都這樣了,底下人也許多少是迫於無奈?到時候請其他大能作主,主持公道吧。」
簪晴提議:「要不就請蓮月大師來吧,飛梅山一向不怎麼涉入這些事,也跟盟
會無利害關係。」
那些修士一致同意,簪晴跟沙羅繼續留守杞山,目送其他人飛遠的身影。簪晴
知道那妖魔就是小棣,想起從前相處過的片段就有些感慨。他垂眼低語:「真不知
道小棣怎麼就變成那樣了。要是當初不讓他去妖魔之地,是不是會不一樣?」
沙羅落回簪晴肩上,兩手整理自己雪白長髮,面無表情回話:「我不這麼認為。
他總惦記過去的仇恨,還記到前世、前前世去了。可能他不是變得跟以前不同,而
是變得更像久遠前的他,要讓他從頭來過,除非讓他忘了一切?」
簪晴吁氣,認同道:「也對。背著這麼沉重的因果,誰都難釋懷,帳也算不清
了。」
簪晴跟沙羅的感傷無疾而終,雙雙瞅著韓璧淵。韓璧淵盤坐在陣裡閉目養神,
感知到他們目不轉睛守著自己,心裡有點溫暖也有點好笑,不過傷勢帶來的痛苦讓
他笑不出來。好在他平常情緒起伏就不明顯,所以即使疼得要命,別人看來也不至
於那麼嚴重。
* * *
「這樣下去不行。」小棣有種危險的預感,他必須盡快離開,可是這張床、這
房間,甚至這座院落都被譚喬則設下重重禁制,他又被砍了四肢封住,根本逃不了。
斷肢的傷口生出白花和枝葉往床鋪紮根,但囿於符咒限制,生出的枝條根鬚還沒摸
索到禁制薄弱的地方就會枯萎,使不上力。
難道只能等譚喬則回來?也不知那人要去多久。由於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小棣急中生智,閉眼放鬆身體、凝神聚氣,片刻後他轉頭吐出一顆細小淡綠的種子。
這種子是他在符咒壓制下,用所能提得上的妖氣煉出的微小分身。
淡綠色種子滾到床榻邊緣,小棣把它吹出這張床的禁制外,種子掉出去以後迅
速發芽茁壯。他反覆施行此法,讓它們在床外發展成小樹芽,樹芽們慢慢纏聚成一
團,床上的本體則因法力衰竭而變得虛弱枯瘦,最後剩一副空皮囊。
床外的花樹幼苗已經聚成幼孩模樣,渾身枝葉虯結並蠕動著,最後長成少年形
體,一團邪魔之氣籠罩住著他,當霧氣散盡時他已重新長好新的皮囊,手指壓上緊
閉的眼皮擠壓戳弄,把眼珠調整好。
少年緩緩睜眼,雖然還很虛弱,但至少是重獲部分自由,手腳也長回來了。他
恢復原樣癱臥在地上調息片刻,緩過來以後才微有喜色喃喃低語:「看來譚喬則設
的禁制不會擋種子,把元神封存其中偷渡出去的法子說不定還能再試。」
話雖如此,這法子用過一遍也是相當耗法力,至少數個時辰內都無法再試一遍,
然而這屋宅、院落還有兩重禁制鎖住,短時間內是無法逃脫了。不過他能想辦法藏
起來?
「雖然暫時出不去,偷窺那傢伙死去哪裡還是可以。」這點法術耗不了多少氣
力,小棣朝虛空吹了口氣,許多嫩黃花粉如塵埃般飄散開,乘妖風遠去。他閉眼觀
想,一縷微弱的真魂僥倖穿出禁制追蹤譚喬則的蹤影。
神識所見的視野漸遠,山高水闊,忽有熾燄燎開,大川上的小島們幾乎都在燃
燒,簡直成了火海。忽然間,川水掀起滔天巨浪將火撲滅,本來遠觀如盆景的芥島
們被水火風輪番折騰,變得荒蕪醜陋。
水上全是被削斬斷裂的林木或岩石橫倒,岸上也沒能倖免被砍出許多細小分流,
圍觀的修士們退得更遠了。
只不過戰況並非勢均力敵,外圍修士難以窺探戰況,可是小棣這一縷真魂並沒
受到那兩人禁制所阻,所以他能就近觀看。他發現譚喬則為了躲避晉燐追殺不停在
諸多小島間飛竄跳躍,雖然身上沒什麼明顯傷勢,但晉燐本身就如同神兵利器,每
次出擊都是致命的,譚喬則警覺自己不敵晉燐就開始閃躲,絕不正面迎擊。
小棣在屋裡冷笑出聲:「呵呵呵呵、哈哈,你也有今天?去死去死,殺了他!」
他對晉燐、韓璧淵雖心懷怨恨,但畢竟多是受前世記憶影響,今生也就是還有想給
楚月螭報仇的這份怨念罷了。如今他卻連自己都快顧不上了,遑論報仇?
現在他對譚喬則的殺意及恨意反倒更強烈,因為就算是楚月螭也不曾凌虐過他,
譚喬則竟敢讓他受辱至此,他實在恨透此人,看著厭惡的雙方相殺倒是大大取悅了
他,讓他坐在室裡不時發出陰冷尖利的笑聲。
晉燐本來顧忌圍觀道友們的安危而一直沒使出全力,但譚喬則竟然設法拖延,
甚至伺機逃跑。晉燐一想到師父還在受苦就又急又怒,只好傳音百里警戒萬物生靈。
那是無須言語的意念,山林河谷間所有鳥獸驚逃四散,玉杓本能感到悚然扯著凌照
雪、太蘊的衣袖說:「喂喂不妙啊,快逃!」
凌照雪跟太蘊同時拉著玉杓,一人拉一手往杞山飛,其他修士也立刻迴避。有
人禁不住好奇回望,就見遠空應是晉燐的一小個黑點被熾亮白光罩得看不清形貌,
這人神識亦被極強的靈波衝擊,趕緊撤收回來,專注逃命。
晉燐凌空浮至數丈高,無論譚喬則逃往哪裡都逃不出他的擊殺,他掐訣默念咒
訣,整個人化作熾白雷電疾馳。若有人能再看一眼湘朔大川,會以為川上有隻雷電
形成的飛龍在游動,彷彿在追逐什麼而衝到河谷裡,所經之處也不斷有落雷、天火
降下。
那些雷光閃電也非同尋常,竟帶著天劫氣息,並且由大川漫延至兩岸,就連遠
方凡人都能見到西方天空出現異象,以為是哪位大能要飛昇了。
譚喬則已經無暇思考還擊和任何陰謀算計,一心只想逃離身後不停逼近的東西,
每見一次天空雷光閃爍、每聞一聲雷響,都能令他元神俱震。他隱約知道絕不能被
那雷電打到,一旦落入那境域就再難脫身,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恐懼的滋味,他以為自己這百年來佔盡好處,雖然
盜來的靈源、靈脈還有法寶沒能在這百年間全都吸收為己用,卻也遠勝於所有修士,
哪怕是飛梅山荷風大師、蓮月大師一起來,他也有自信能全身而退,所以早就不將
楚月螭等妖魔放在眼裡,就是焚山的終若淺也不過是仗著那山域的萬年大陣才擋下
他罷了。
可是晉燐是怎麼回事?那境界高深莫測,恍如真仙降臨……
譚喬則不禁被心中止不住的恐懼給絆住,逃命的速度稍有遲疑,剎那間就見晉
燐立於前方空中,他瞪大眼想後退,卻被駭人的威壓鎮住,莫說手腳難以動彈,就
連呼吸都困難,眼球也像被無形力量擠壓定住,死死盯著前頭。
晉燐啟唇,話音沉冷:「你不是該死,你是罪該萬死。」
「嚇……」譚喬則驚恐抽氣,喉嚨間因而發出低弱嘶聲。他此生從沒這麼狼狽
脆弱過,因為遭對方實力徹底輾壓,連精神也一下子耗弱無比,只差沒跪下來痛哭
求饒。
晉燐極力壓下殺意和激烈的情緒,閉眼深吸一口氣低道:「我答應過照雪饒你
一命。」說罷他盯住譚喬則,雷電隨其意念纏上譚喬則,比神木粗壯的落雷無間斷
的衝擊譚喬則,直至將此人修為、靈根仙脈全都摧毀殆盡才休止。
譚喬則身上的上品法衣被轟成了灰,身上皮肉少有完好之處,浴血墜落到川水
裡。晉燐再次想起凌照雪的央求,還有師父總喜歡他心存善念,心想這人奄奄一息
掉到水裡也是死路一條,於是以一道靈氣成絲將其拉扯上岸邊。
晉燐心中憤恨,不過轉念一想,就這麼讓譚喬則活著也是令其受罪,死了倒還
便宜他了,這才平息了些怒火,撇下這人轉身即回杞山尋他的寶貝師父。
另一方面,咸和山莊外面聚集越來越多修士,都是來討公道的,山莊無人作主
只能大門緊閉。與此同時,莊裡某座院落裡傳出慘叫,卻遲遲無人問聞。
「啊啊!」小棣抱頭癱倒在地上,身上竄著紫白細絲般的雷電,疼得發抖,他
流著口水,虛弱又狼狽,恨恨想道:「沒想到那雷火竟能如此、燒傷我……好疼,
嗚……好疼。」
沒想到他僅是分出一縷魂識偷窺,竟借著那點聯繫波及到他。不過就在他痛苦
呻吟時忽然感受到禁制的力量消失,他心中一凜,胡亂抹著眼淚口水想起身,但手
腳發軟而跌坐回去。他耐著性子調整氣力緩緩站起來朝屋外走,禁制果然消失了。
這意味著譚喬則不死也剩半條命吧?
但他卻不能大意,因為對他而言威脅還沒解除。
* * *
杞山上由譚喬則所設的陣法消除,韓璧淵露出一抹欣慰淡笑,之後就往一旁闔
眼傾倒。簪晴急忙撲上前接住主人,他前一刻還高興陣法失效,下一刻又擔憂說:
「主人果然一直逞強,這都暈過去了。」
簪晴的掌心隔空撫過韓璧淵兩手的傷口,試圖替其緩和傷勢。韓璧淵不自覺揪
緊的眉心稍微舒展開了些,這時沙羅飄落到他胸口上,用兩袖輕拍呼喚:「主人、
主人,主人?」
簪晴出聲制止:「沙羅你別吵。」他一抬眼就看晉燐立在眼前,心中不免駭異,
打完譚喬則就立刻回杞山,這麼神速?
晉燐一臉快哭的樣子蹲到他們面前,看起來彷彿比韓璧淵本人還疼,他對昏睡
的師父輕聲說:「師父,我有極好的丹藥,你吃了保證就不疼了。」說完他低頭取
藥匣,揀出一粒金色細小的藥丸來。
金色藥丸一取出匣外,四周立刻飄散好聞的木香,微涼清幽,稍早瀰漫的肅殺
氛圍不復存在,反而杞山山頂的雲氣似乎濃郁了些。
任誰一看都知道這藥是極好的東西,但在場沒有丹修,一時間誰也不清楚那藥
是怎麼回事。簪晴幫忙扶好韓璧淵的腦袋等晉燐餵藥,晉燐卻把藥扔進自己嘴裡,
再將韓璧淵橫抱起來親口哺餵。
這一刻有不少人倒抽一口氣,簪晴、沙羅和那些不敢貿然上前的陣修們全都看
傻了眼。少年的傷確實出現肉眼可見的變化,不僅癒合得快,整個人被一層淡淡金
光包裹住,加上那副清和溫雅的模樣,乍見會以為晉燐抱的是位天人。
沙羅小手摀嘴,訥訥問:「好了麼?怎麼沒醒?」
晉燐說:「讓他睡一會兒吧。」
簪晴忍不住嘀咕:「有必要這樣餵藥?」
晉燐正經回話:「就是這樣餵最有效。我煉的藥我最清楚。」
在場眾人默然,心想:「得了吧你。哪有這種藥?」
這會兒太蘊他們才陸續回到杞山,玉杓訝叫:「大師兄你不是在揍譚喬則?怎
麼這麼快?」
太蘊愕然道:「果然是九劫散仙的境界,天地宇宙間再難有束縛晉檀越的事物
吧。」
晉燐朝他們點頭致意,他問:「其他人都走了?」
一個修士回答:「去咸和山莊了。晉道友不是說那兒還藏著妖魔,所以都去討
個交代順便捉妖魔了。」
凌照雪嘆:「無人作主了還討什麼交代啊。罷了,我也算是咸和山莊的一份子
……真該回去一趟了。」
晉燐走到她面前說:「不必擔心,有什麼事,哥讓妳靠。」
凌照雪被他這一句話搞得眼裡冒出水光,感動得亂七八糟,扯了抹爽朗笑容應
聲:「嗯,那一起過去吧。」
一夥人從杞山前往咸和山莊,那些正道倒也不像妖魔一般用法術轟炸鬧事,只
是朝山莊施法製造一些困擾,一會兒讓山莊下雨、下雪,一會兒又讓莊子裡颳大風,
想逼莊裡的人出來面對。
晉燐等人來到咸和山莊與其他修士會合,凌照雪試了下能否進到山莊的護陣裡,
這一試果然進出自如,讓她心情有些複雜。她沒多說什麼,和晉燐互換一個眼神就
跑回莊裡了。
蓮月大師收到太蘊的消息,太蘊在咸和山莊外設了道傳陣恭請蓮月過來,離地
三尺一道金光閃過,蓮月大師和十數名僧眾站在虛空對上了咸和山莊。底下一片嘈
雜,夾雜了對凌照雪不理解的罵聲或質疑。
「稍安勿躁。」蓮月沒有開口,而是以神識傳音,她說:「禍是譚莊主闖的,
罪也是譚莊主所為,相信凌檀越明辨是非,會給諸位交代。還望諸位得饒人處且饒
人。正道式微,只盼今後不要再有相互殘害之事。」
凌照雪回山莊後,曾和她一同長大的同門和奴僕都帶著怯怕、生疏的目光打量
她,她也有些尷尬,嚥了下口水說:「我回來了。」
一個師姐哭出聲,其他人的情緒也壓抑不住,有些人更是無奈臭罵譚莊主,只
是罵完也不敢相信譚喬則是這樣的人。凌照雪盡量安撫他們,她雖然離開多年,但
對相處過的同門有所瞭解,一問之下才確認大家多是被譚喬則蒙騙利用,儘管如此,
卻也不盡然都是無辜。
有個師兄一跛一跛走近凌照雪,他說:「這些年來莊主變得喜怒無常,而且性
情也越發冷酷殘暴,動輒將奴僕打殺,連我們這些自幼一起修煉的師兄弟都打。我
這腳就是他弄傷的,再也好不了了。也因為這樣,他的作為即使有什麼可疑之處都
無人敢過問,畢竟他一直就高高在上,整個山莊裡能對他耍性子的只有照雪妳了。
偏偏妳一直沒回來……」
哭得厲害的師姐忽然停下來,氣憤罵道:「當年莊主給照雪指婚的時候,照雪
不願意,我們誰都沒幫她出聲,誰都幫不上她,她當然不想回來啦!嗚、對不起妳,
師姐對不起妳,可是我們沒地方去,照雪妳救救我們山莊吧。」
凌照雪看著他們自責後悔,到底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既心疼又有些埋怨,紅
著眼眶念說:「就是啊,當初要是有人幫我說句話,哪怕沒用,我說不定也不走了
呢。你們怕,我也怕,就因為害怕跟懦弱,最後變得冷漠,犧牲那麼多人、毀了那
麼多門派,你們還想安心躲在這裡、躲多久呢?」
她大吐一口氣,揉著微紅的眼挺直身說:「我現在出去跟他們談,拿靈酒賠也
好,把整個莊子賠上也罷,欠了人就要還。你們愛躲繼續躲吧。」
哭泣聲漸弱,本來低頭哭嚷的人們一個個猶豫,內心掙扎,跛了腳的那位師兄
嘆息一聲說:「我不要再窩囊下去了。這些年我就錯在沒有作為,現在躲起來,永
遠被心魔拿捏,還修什麼仙?照雪,我跟妳出去。」
「我、我也是,我要出去,被打罵也認了,畢竟……是我們莊主害了人。」
「我也一起!」
跟隨凌照雪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所有人都追隨其後。凌照雪快到大門時驀地停
步,其他人愣住,見她轉身問:「對了,還有一件事。莊主師兄藏了一個妖魔在莊
裡,你們誰知道?」
不遠處有兩個僕人舉高手,其中著灰藍衣衫的男子說:「我知道那人,以前來
過莊裡幾次,偽裝得看不出是妖魔,這回來被請去西邊一座小樓住,後來莊主把那
院落毀了,好像將妖魔關進西南側半荒廢的小院裡。」
凌照雪點頭:「那妖魔陰險得很,你們不要貿然靠近,晉哥哥在外面,他已是
九劫散仙,我去請他來逮妖魔。」
咸和山莊外的人終於等到他們開門,凌照雪向蓮月大師交代山莊裡的情形,蓮
月聽完以後說:「既然是擅於偽裝的妖魔,人多也不好捉拿。就依妳所說,只讓晉
檀越進去吧,我等皆在此靜候。」
晉燐跟著凌照雪和那名灰藍衣衫的人前往西南方的小院裡,凌照雪釋出靈識感
應道:「確實有妖魔氣息。真讓人不舒服。」她似乎捕捉到某些血氣和腥羶氣味,
面露嫌惡。
「晉哥哥,那東西藏哪兒了,你找得出來麼?」
晉燐面無表情站在院裡環顧一周,最後轉身面向凌照雪及那名僕人,然後抬手
指著那僕人。那僕人臉色大變,但他連轉身逃的機會也沒有就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小
落雷劈中天靈蓋,一瞬間在雷光下曝露出妖花原形,隨即整個人抽搐倒地。
凌照雪嚇得往一旁跳,拍拍胸口說:「哇,你說殺就殺啊?差點劈中我。」
晉燐歉然淡笑:「他現在虛弱,但還有能耐偽裝他人的模樣,提醒妳的話怕他
會溜走。」
「你沒殺他?」凌照雪看地上現形的傢伙口吐白沫、翻白眼,拿鞋尖輕戳那傢
伙的背。
晉燐搖頭,眼神微變,凜冽真氣撲向地上的小棣。小棣慘叫痙攣,半晌後褲子
發出一陣腥臭味。晉燐說:「我廢了他的道行跟修煉的根骨,也化了他的妖丹,順
便給他下了符陣鎖住其形貌。往後數十年他會和凡人一樣,生老病死。」
「啊?那豈不是太便宜他?」凌照雪睨視小棣,半點都無法同情這傢伙,還真
想偷踹兩腳,不過以她的能耐對上凡人般的少年,可能踹到之前的勁就能把人搞死
了。
「不。對這種永遠自私貪婪的傢伙而言,活得越久越痛苦。因為他們永遠不會
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永遠活得不像自己,總以為從別人那兒搶來的才好,而別
人給的也不知珍惜。心若不定,縱使掌握乾坤也不能自在安樂。」晉燐說罷負手走
開,再沒看過小棣一眼。凌照雪有些感悟,也無視那少年死活跟上晉燐。
這一天很漫長,凌照雪在咸和山莊最落魄時回來,在蓮月大師等人的見證下,
帶著山莊上下對所有受害的正道人士做出不少承諾,才終於平息眾怒。偶有一些門
派得寸進尺,獅子大開口,也都因為對晉燐有所忌憚而不敢造次。
晉燐、太蘊、玉杓留到最後才和凌照雪道別,凌照雪問:「太蘊大師不回飛梅
山?」
太蘊正欲開口解釋什麼,晉燐就代他回答:「他的簪晴還在我漸雲峰照顧師父
呢,怎麼會回飛梅山。不是還說要到我那兒住個幾年再走?」
太蘊見自己對簪晴那點情念瞞不住他們,訕笑了下,點頭默認。
凌照雪仰望夜空哈了口氣,插腰道:「嗨,我也想去住漸雲峰啊,只不過得先
替山莊還債才行了。可能得釀酒再釀個百來年吧。晉哥哥有空來看我啊,免得我跟
山莊的人被欺負了也不知找誰告狀。」
玉杓噗哧:「誰敢欺負妳。」
凌照雪斜睨玉杓一眼不理他,又問:「對啦,晉哥哥你跟觀主都戴雲生戒,都
在漸雲峰,這不是有些古怪麼?」
晉燐知道她想問什麼,透露道:「我將雲生戒的影子藏在雲裡,誰都很難發現。
所以只要我們想來找妳,隨時都能來,妳不要覺得寂寞孤單,偶爾抬頭看看,我們
就在天上。」
「噗。」一直乖乖站在旁邊的玉杓笑出來,自言自語說:「說得好像升天了喔。」
他一講完發現被他們瞇眼瞪來,抿了抿嘴裝傻。
「好啦,不說了。明日開始還債、修煉。後會有期!」凌照雪用力揮手,晉燐、
玉杓跟太蘊很快消失在憑空而生的雲霧裡,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秋風習習,紅葉依
舊飄零,她面帶微笑,悄聲揩走眼角淚珠,一派颯爽轉身走回咸和山莊。
晉燐跟玉杓回漸雲峰,太蘊隨他們來到流虹居外。
「呵啊啊──」玉杓誇張打了一個呵欠擺手說:「師父沒事,大師兄沒事,大
家都安好啦。那,我也該回老巢睡、噢不是,回去精進一番,呵呵。」
「哼。」晉燐失笑,目送玉杓,而後對太蘊說:「流虹居房間多,你跟簪晴隨
意找間房住也行,或是將道觀從前的地方打理一下入住也好。不必拘謹。」
太蘊謝過他,兩人進屋找各自掛心的人。循著熟悉的氣息找到某間空房裡,簪
晴對流虹居已有些陌生,所以找了間尚可的房間就帶韓璧淵去歇著了。簪晴跟韓璧
淵兩人睡在一張床上,韓璧淵向床裏側臥,簪晴面向他緊握住一手,晉燐他們來到
床畔時就看到簪晴睡得流口水,還咂嘴喃喃:「主人,嗯,變小了好可愛。」
太蘊慢慢挑眉睜大眼,尷尬側視晉燐,晉燐比了一個「快把你那朵花帶走」的
催促手勢。太蘊無奈淺笑,彎身將簪晴抱了起來,還聽見晉燐小聲念著:「何時變
得這麼黏膩,這朵靈花真是……」
太蘊說:「我先帶他找間房借住一宿,明日再另覓居處。」
「不必客氣,請自便。」晉燐盡可能表現得大方隨和,等太蘊、簪晴走遠後,
他回頭擦了擦嘴往床上那人瞅去,隨即一愣。韓璧淵不知何時醒的,正眨著一雙眼
笑容溫煦睇來。
這一刻晉燐感到無比自在逍遙、萬分幸福,他知道無論何時,只要他回首,韓
璧淵就在那兒微笑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