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狼星墜入那道拱門之後的不到一個月,雷木思開始產生幻覺。
一開始,他以為那只是找不到天狼星的自然反應。同樣的事也曾在詹姆和莉莉被殺之後發
生過;他有時候會發現自己正走在前往他們高錐客洞的家的路上,然後才想起來他們不在
那裡,有一次他已經走到了目的地,才震驚地看著那塊原本是波特家房子的空地,他才突
然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有的時候,他會在早上呼喚天狼星的名字。有一次,他花了十分鐘等著天狼星從浴室出來
,才想起他不在裡面。
天狼星再也不會在那裡出現了。
也不會在廚房。
也不會在他的床上。
所以,這一次,儘管又過了十四年,他想起上一次的事,並且做好準備。這是一種不同的
哀傷,當然,一種更乾淨、更純粹的悲痛,但還是相似到並沒有讓任何事情變得不同。
不過,他不記得以前真的有看到天狼星過。
第一次,他在他房間裡的大床上醒來,蓋著老舊的、聞起來永遠像是灰塵的毯子,出於本
能地伸手尋找天狼星具體的重量。
他的手臂簡單地環抱著一個纖瘦的腰部,包裹在法蘭絨裡。
他靠向那團他確定是睡著的天狼星的東西,還有那令人安心的溫暖,然後發現自己面朝下
地滾到床的另外一邊,一切發生得那樣突然,把他完全喚醒過來,讓他的心臟怦怦直跳。
他撥開眼前的頭髮,把自己撐起來環顧四周,然後嘆了口氣,頭垂了下來。
只是個夢。
兩週後,他在泡茶——自動泡了兩杯,英國早餐茶是天狼星最喜歡的——然後他從眼角看
到天狼星走進廚房,在餐桌旁的位子坐下。他轉身把茶遞給天狼星——
卻只見到一張空無一人的椅子。
奇怪的是,它被拉出來了——他一定是看到那個然後以為是天狼星了。
同一天的稍晚,他在爬樓梯,天狼星走下來經過他身旁,手劃過他的臀部,引導他們經過
彼此身邊,熟悉得讓他笑了開來——
直到他轉身面對虛無的空氣,原本想要問一個問題,卻發現自己獨自一個人站在樓梯上。
他嚥了一口唾沫。
他的確感覺到了天狼星的手在他的臀上。他的確有看到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
形體——雖然模糊,但仍然有足夠多的細節可以輕鬆辨識出來。
隔天早上,他在天狼星身邊醒來。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望著天狼星沉睡的面容。
這不是真的,他心想。他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度睜開。
陽光灑在他黑色的頭髮上。
天狼星已經死了。
他又試了一次,閉上眼睛然後睜開,這次他發現床就像它應該有的樣子(不,不應該,但
人生是不公平的)——皺巴巴的毯子,無人碰過的枕頭,床頭板上的灰塵。
他轉過來躺著,雙手把臉蓋住。上一次的時候沒有這樣啊。
而他越是努力掙扎,就越是無法擺脫,無時無刻,無所不在——就像是班柯的鬼魂[1],
天狼星會在晚餐時出現,坐在榮恩的位子上。有一天晚上,他在洗碗時還向天狼星遞過兩
個盤子,把它們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天夜裡他看到天狼星,靠在哈利的椅子上,笑著看他的教子讀書——那天夜裡,天狼星
從他對哈利的凝視中抬起頭來,溫暖地朝雷木思微笑,他的眼睛快樂得像是在跳舞一樣—
—雷木思覺得他很有可能真的要瘋了。
***
消息傳來的時候,鄧不利多正在辦公室裡,午餐吃到一半。
「走了?」他和善地問道。茉莉.衛斯理,一邊拍掉衣服上的煤灰,一邊遞給他一張羊皮
紙的紙屑。
「去看治療師了,」他讀著。「不用擔心,一切都好。謝了,東施。雷木思。」他越過鏡
片的上方看著茉莉。「看起來夠無辜了。」
「那是五個小時以前的事了,」茉莉生氣地說。「他把孩子們單獨丟在那裡,熟睡著,在
東施出現之前——那不是她值班的時間,你知道,他請她幫忙看著他們,這樣他才可以去
斜角巷辦一些差事。他一直沒回來。」
「而你們還是不懷疑這是犯規的行為。」
「他才不會說『一切都好』,除非有什麼不好的事。東施用呼嚕粉聯絡了聖蒙果,」茉莉
悻悻然地繼續。「他在四樓登記檢查。」
鄧不利多的眉毛抬了起來。「符咒傷害科?」
「你知道那只是個委婉的說法,」茉莉厲聲說道。「我跟史梅談過。路平覺得他自己瘋了
。」[2]
「嗯,至少他還有高度的意識,而不是跑去把襪子掛在耳朵上,」鄧不利多說著向後一靠
。「他還有說什麼其他的嗎?」
「他聲明那是病患的隱私,還有在東施濫用她的職權的時候說那不是他的病房,」茉莉答
道。「我們得做點什麼!」
「像是?」鄧不利多溫和地問道。「在我看來,如果他依然神智清醒,聖蒙果也傷不了他
,而如果不是的話,我們肯定也沒辦法像他們一樣幫上忙。他究竟有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
呢?」
茉莉停頓了一會兒。
「亞瑟和我都覺得他看起來似乎是睡眠不太充足,但我們覺得可能只是因為他得一直留心
屋子裡的所有孩子。然後…金利說他相當焦慮,可是路平本來就不是那種你會說他精神狀
況非常和諧的人,」她說。
「所以我們就忽視他的情況了?」
「他可以來問我啊!」茉莉尖銳地說。
「啊,所以妳經常待在屋子裡囉?」
她皺起了眉頭。「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謝謝你的好意,我們只能怪我們自己。不過,如
果他還有足夠的精神力可以留字條給東施,任何人都會覺得——」
「的確,」鄧不利多說。他站了起來,把吃到一半的午餐推到一旁,拍拍袖子上的灰塵。
「我們去趟聖蒙果吧。我猜東施今天下午應該沒有其他的任務吧?」
「她請伊美玲.旺司過去幫忙看著孩子們。我叫她在醫院等我。」
「太好了。」鄧不利多朝著壁爐揮了揮手,跟著她穿了過去。
他們在接待處發現了焦慮的東施。她跑過來迎接他們,途中絆倒了一張椅子,然後直接帶
領他們經過櫃檯值班的女巫,朝著樓梯前進。
「他在一個封閉的新人住院病房,」她在他們上樓時一邊說道。「我只能問到這麼多了。
他們不太想說話,我可以告訴你——就連正氣師都沒辦法從這裡的任何人嘴裡得到什麼直
接的答案。」她在他們繞過三樓樓面時停頓了一下。「不可能會太嚴重才對啊,你們不覺
得嗎?他昨天就打算要去辦他的差事了,而且他那個時候看起來完全沒事——好吧——對
雷木思來說算是沒事…」
鄧不利多意味深長地瞥了茉莉一眼。
「所以又來啦,永遠都是安靜的那幾個,他們是這麼說的,」東施在他們到達第四道門時
若有所思地說。她自信地帶領他們穿過了幾扇門,停在一張夾在另外兩條走廊之間的桌子
旁。「不好意思,」她對護士說,「我們想知道妳有沒有——」
「——有沒有看到我們的通行證,」鄧不利多流暢地說,把她的話打斷。茉莉和東施交換
了一個困惑的眼神。「櫃檯說他們找不到,我們想說或許已經事先被送上來這裡了。」
護士朝他露出一個稍微有點懷疑的表情。「只有封閉病房病患的通行證才會被送來這裡。
」
「是的,妳說的沒錯,」鄧不利多愉快地繼續。「專診雷木思.路平的表格——有趣的案
例。病患編號是…」他期待地瞥了東施一眼,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手上潦草的字跡。
「12198,」她說。護士的笑容明亮了起來。
「啊,路平先生,迷人的年輕人,」她說。「我好高興終於有人知道該怎麼處理他的情況
,他已經等了好幾個小時了。好有耐心。我會把你們送回去,」她補充道,解開其中一道
走廊大門的門鎖,揮手叫他們過去。「右手邊最後面的第二個門。」
東施盯著鄧不利多,在他們一邊走的時候驚呆了。
「就這樣?」她問道。
「是的,」他回答。
她嘆了口氣。「我偵查騙術的成績並沒有很好。」
「有這種課?」茉莉問道。
「對,」東施悶悶不樂地回答。他們到達了指定的門口。
房間裡面很明亮而且潔白得一塵不染,但還有幾張桌子,幾張看起來很舒適的椅子,還有
一個通常會在來賓等候室看到的那種破舊的小書架。雷木思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一條腿
靠在他胸前;他們進來的時候,他期待地把眼睛抬了起來。
然後他的目光又再度落下。他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雷木思,」鄧不利多期待地說。雷木思一動也不動。
「是的,校長,」他遲鈍地說道。
「想不到會在這裡看到你,」鄧不利多繼續說。
「是的,校長。」
茉莉緩緩繞過桌子,把手放上他的肩膀。他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她揉了揉他的
褐色髮絲。
「櫃台的那個女巫說他們不知道該對你做什麼,」她靜靜地說。
「狼式退化性神經病變,」他說。
「狼式啥?」東施問。
「是一種在狼人身上發現的不可逆的進行性腦部疾病,」他背誦著,就好像那是來自一本
課本。「最初的症狀包含暫時性失明,肌肉震顫,還有妄想,升級為幻覺、暴力事件,永
久性的視覺或聽覺喪失,最終導致失智。」
「你生了這種病?」茉莉驚恐地問道。他無精打采地聳聳肩。
「還不知道。他們正在檢驗,」他補充道,摩擦著手背上一塊新鮮的紅色傷口。那是個完
美的正方形;顯然是某種皮膚樣本。「我一定是待得比我原本想的還要久。這裡沒有時鐘
,」他加上一句。「我希望沒有人擔心。」
「你把孩子們丟在那裡了,」鄧不利多說,嗓音木然。
「東施會過去照顧他們。我不想要在她來的時候待在那裡,不然她會叫我帶她一起過來。
」
「我喜歡那個,」東施酸酸地說。「謝了。」
「我沒有叫你們來找我,」他答道。「我沒有叫你們任何人來找我。」
「你有那些東西嗎?」茉莉詢問道。「失明和痙攣那些?」
「還沒有,」他說道,別過頭去,好讓他的目光能夠盡可能地遠離她,把臉頰放在膝蓋上
。如果你不去管他灰白的頭髮,又看不到他的臉的話,他可能才十七歲。「沒有全部——
」
茉莉感覺到他緊繃的身體,然後他抬起頭。他正焦慮地盯著牆壁上的一個點。他們全都轉
過去望著那裡。
「妄想是嗎,雷木思?」鄧不利多敦促著,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雷木思,仍然盯著
牆壁,屏住呼吸。
「幻覺,」他答道。「它會出其不意的出現。」
茉莉幾乎就以為她自己在雷木思盯著的地方看到了一縷陰影,但就在那時門口傳來一個俐
落的敲擊聲,一個治療師走了進來,拿著一塊上面疊著羊皮紙的寫字夾板。
「我相信這應該是一個封閉病房才對,」他在看到其他人時慢慢說道。
「我們是他的家人,」茉莉堅定地說。治療師看了雷木思一眼。
「沒關係,」雷木思疲倦地說。「反正我很快就會告訴他們。」
「好吧,至少你可以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我們魔藥那邊的人說你沒有罹患狼退症。」
茉莉和東施都笑了。雷木思聳聳肩。
「不然這是什麼?」他問道,肩膀垂了下來。
「嗯,有很多種可能。我們已經很清楚你沒有被下詛咒——我一個同事說或許是某種對縛
狼汁過敏的激烈反應,但我覺得不太可能。坦白說,我不知道這跟魔法有沒有關係。這可
能只是個簡單過時的麻瓜心理學,」治療師說道。
「心理學?」東施問道。
「是的,那是一種麻瓜的疾病,類似——其實比較像是一種症狀。我們有發現魔法治療的
效果並不顯著。這可能是幾種非常常見的心理學症狀——我不是專家,但我有讀過一些。
你應該沒有在任何情況下服用麻瓜藥物吧?」
雷木思搖搖頭。
「沒有古柯鹼、甲基安非他命、鴉片劑?」
「沒有。」
「很好,那些是最糟糕的。還有精神官能病,反社會…行為——你有性功能障礙嗎?」
東施用一聲咳嗽來掩蓋她的笑聲。茉莉看起來不以為然。
「沒有,」雷木思的聲音只比悄悄話大了一點。
「非常好。當然還有壓力障礙。你最近是否有經歷任何個人的創傷事件?遭受到侵犯、愛
人的死亡之類的事?」
他們四個全都沉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了,」治療師說道,不知怎地露出了一種會意的語氣。「嗯,如果是那樣的事,
目前這個當下我們能為你做的並不多。我們可以把你留下來觀察——」
「顯然不用,」茉莉大聲宣告。「他要回家了。」
「茉莉,可能有這個必要,」雷木思悄聲說。「要是檢驗有錯的話,我可能會傷到孩子們
。」
「這個可能性非常低,」治療師插嘴道。在整段訪談過程大都維持沉默的鄧不利多,巧妙
地把治療師引到了門口。
「如果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的話,」他堅定地說,「我們很快就會請你再來一趟。」
治療師的抗議隨著門閂扣上的聲音被關在門外。
「他顯然不能留在這裡,」茉莉在鄧不利多回來時立刻說道。
「對啊,他們可以對病患做各式各樣的事情——他們可能會給他吐真劑什麼的,」東施補
上一句。「他知道得太多了。」
就連雷木思都因為這句話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怎樣?本來就是,」她大膽地反抗道。
「雖然我同意這並非我的第一首選,」鄧不利多緩緩地說,「孩子們的最大利益是應該最
優先被考慮的。」
他轉過來面對幾乎已經縮起來的雷木思。
「這些幻覺是你唯一的症狀嗎?」
雷木思點點頭。
「並且,如果你幾分鐘前的表現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話,它們並不會對你造成嚴重的損傷
,對嗎?」
「我沒有完全脫離現實,如果你指的是這個的話,」雷木思說,聽起來稍微有些暴躁。「
還沒有。」
「你看到什麼了?」茉莉問道。
一陣漫長的沉默降臨,雷木思緩緩地吸一口氣。
「天狼星,」他承認。「我看到天狼星。一次比一次更清楚。」
茉莉把他的頭靠在她的臀部上,然後瞥了東施一眼。她們都看著鄧不利多,但他的表情難
以捉摸。
他們不久之後便離開了,雷木思溫順地跟在茉莉身後,後面跟著一個警惕、擔心的東施。
(待續)
譯註:
[1] Banquo,莎士比亞悲劇《馬克白》中的人物,在被殺死後以鬼魂顯靈。
[2] Hippocrates Smethwyck,在《鳳凰會的密令》中也擔任亞瑟被蛇咬傷時的治療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