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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木思在一陣迷茫朦朧的痛楚中醒轉,嘴裡就像塞了厚重的棉花,口乾舌燥,而且極其苦
澀。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醒來了,噁心反胃,頭暈目眩,而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開始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震驚,然後是一點出於本能的憂懼,然後希望他是在做夢而不想要睜
開眼睛,之後他滾過去拿那個龐芮總是放在他床底下的桶子,然而,他的手卻撞上了某個
人的頭。
「哪啊!」雷木思大叫一聲。他直挺挺地坐起身子,然後立刻就後悔了,用纏著繃帶的手
抱住咚咚作響的腦袋。
天狼星抬頭望著他,樣子看起來就跟雷木思此刻的感覺非常像。他跪在地上,手臂和下巴
靠在雷木思的床上,從他左耳旁邊岔出頭髮的模樣看來,他就睡在那裡,如果他有睡的話
。自從三年級之後他就不再這麼做了。雷木思感覺到,他腹中那緩慢騷動的恐慌逐漸延燒
成某種恐怖不祥的預兆。
「你應該要走開的。」他的嗓音在喉嚨裡的感覺很奇怪,好像生鏽了一樣;整個世界都在
病態地搖搖晃晃,他緊緊抓住床單,閉上眼睛。「如果你不走開的話,我想我可能會吐在
你的頭髮裡。」
「我活該,」天狼星的語氣空洞而死氣沉沉。「拜託。我將我的頭提供出來,作為你嘔吐
用的容器。」
「那樣會弄得很髒。」雷木思用一根拇指按壓著鼻樑往額頭凹陷下去的地方,靠著阻擋頭
痛來應付暈眩和想吐的感覺。「然後我就沒辦法停止嘔吐了,因為你聞起來會很噁心。」
「這裡。這裡。」天狼星說。他舉起一個輕巧的瓷碗,雷木思用刺痛的雙手接過,把頭塞
了進去,等待著腹中那股沉重的作嘔感消散。它搖搖晃晃地踉蹌著,逐漸攀升,再攀升,
然後隨著碗裡冰冷的影子消散。雷木思多給了自己一分鐘鎮定下來,關節燃燒著,太陽穴
抽動著,他下巴的側面一路瘀青到他的耳際,他的皮膚和肋骨痛苦地隨著每一道呼吸而延
伸。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道,聲音在碗裡頭迴盪著。他把埋在裡面的頭伸了出來。「發生
什麼事了?」他又試了一次。好了一點。沒有餘韻了。
「全都是我的錯,」天狼星說。「我不覺得抱歉,因為那是石內卜,我覺得很抱歉,因為
那是你,然後我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把他抓去餵龍,所以他永遠沒辦法告訴任何人,月影,
因為我會把他的嘴從他的腦袋上敲出來。」
「我不曉得這在解剖學上可不可行。」一抹淡淡的蒼白浮現在雷木思的臉上,他的嘴唇周
圍是一圈慘白,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是灰敗餘燼的顏色。「石內卜知道了?」
天狼星嚥了嚥口水。「石內卜知道了,」他確認道。「我不是故意要告訴他的——他在胡
說八道——然後我只是在想,要是渾拚柳把他渾打一頓的話會怎麼樣,那不就是渾拚柳為
什麼要在那裡的原因嗎,那不就是渾拚柳為什麼要叫做渾拚柳的原因嗎,總而言之——可
是他在對的地方都很愚蠢然後在不對的地方都很聰明——然後他就穿了過去但詹姆救了你
所以沒事了,石內卜不會告訴任何人。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殺了他。我可以。拜託告訴
我你希望我這麼做,我想要這麼做。」雷木思把手貼住臉頰,試著要支撐住他的腦袋。他
很確定它隨時就要爆開,把他咚咚作響的頭腦碎片散落在整個醫院廂房。他必須撐住自己
。他不想把這裡弄得亂七八糟。「你是不是生氣了?」天狼星小心翼翼地說。「詹姆說你
一定會生氣。你生氣了嗎?你一定很生氣。」
「我不生氣,」雷木思說。
「你一定很生氣,」天狼星重複著,然後停了下來。「等等。什麼?」
「我不生氣,」雷木思又說了一次。「我為什麼要生氣?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生氣。」
他往肺裡深深吸了一口長長的、顫抖的空氣。「石內卜沒事吧?」
「他沒事,真不幸。我是說真幸運。我說,你不生氣嗎?」
「不,」雷木思說。他希望天狼星可以不要再這樣一直動,再這樣一直說話,把整個房間
這樣劇烈地搖來晃去。「你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故意這麼做的。我被趕出學校了,對嗎?
」
「老天,月影,當然沒有!老天。沒有。應該被趕出學校的是我才對。我應該要被砍頭。
我只是沒動腦子。但鄧不利多他——」
「幾分?」雷木思問道,安全地撤退到級長的身分之後。
天狼星聳聳肩。「四十分。但詹姆拿回了三十分,小彼因為去通報而拿到了十分。」
「詹姆他——」
「——他去,」天狼星開口,吞了吞口水,然後繼續說下去。「他去追石內卜。我試著要
跟他一起去,可是我的頭撞到了一根樹枝,然後他就拿了我的褲子。」
雷木思把頭埋進顫抖的手裡,試著穩住自己。「他因為拿了你的褲子,所以得到了三十分
?」
「他去找石內卜。」天狼星搔著頭髮。「去——去確保他沒有受到傷害。」
「被我,」雷木思說。他身體的每一吋都在抽痛。
「或是被一群暴怒的熊,」天狼星滿懷希望地說。「或是掉進一個油坑。我的意思是,受
傷的方式可能有很多種。我只是,月影,我真的——」
「天狼星。」雷木思把手腕埋進眼睛,用力到他可以看見深色的紅點。「看,沒事了,不
是嗎?沒有人受傷。你被趕出球隊了嗎?」
「不,我要輔導史萊哲林,」天狼星用一種徹底嫌惡的聲音說道。雷木思抬起頭來,驚訝
於鄧不利多的創意。「而且麥麥也不會待在我旁邊。我要在她給超勞巫測的學生進行私人
課程的時候輔導他們。星期三和星期五。然後要是我頂嘴的話,我就會被趕出魁地奇球隊
。我沒辦法跟你形容我有多崩潰。」
「對不起。」雷木思輕輕拍了一下天狼星的手。「要多久?」
「幾個月。」天狼星的眼睛瞇了起來。「等一下。為什麼是你要道歉?」
「你討厭小孩子。」
「我知道。我是討厭。但那不是重點。雷木思,你真是——你真是講理得沒道理。」
「石內卜沒有受傷?」天狼星點點頭。「詹姆也沒有受傷?」天狼星又點點頭。「我也沒
有被開除。」天狼星搖搖頭。「然後你也沒有被開除。」天狼星又搖搖頭。「很好。嗯。
」雷木思靠著枕頭,向後陷了進去,發出一聲寬心的嘆息。天狼星盯著他,不確定究竟是
哪個寬恕之神趁著雷木思睡著時鑽進了他的身體。「本來有可能會更糟的。本來有可能會
——還有其他的惡作劇,而這不是——鄧不利多生氣了嗎?」
「是生我的氣,」天狼星向他保證。「還有一點生石內卜的氣。」
「石內卜。」雷木思睜開一隻眼睛。「他——」
「——現在又更恨你了,因為他是一個又愚蠢又討厭的白癡,根本不懂任何關於人或是狼
——抱歉——或是關於你的事。然後順帶一提,詹姆告訴我他跑起步來就像個娘砲,我一
直都是這麼說的,只是我現在真的知道了。你知道。你確定你真的沒有生氣嗎?」
「天狼星,」雷木思說,「閉嘴。」
「閉上了,」天狼星說。他把頭放在床罩上,用充滿歉意的眼睛悲傷地凝視著雷木思。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了,」雷木思喃喃地說,一個微小而疲憊的笑聲輕掠過他的喉嚨。「
想起你們第一次——你們三個第一次完成——你知道——然後你們的身體還沒有變過去但
你們腦袋裡的東西全部混在一起的時候?」
「我記不太清楚了,」天狼星乾澀地說。「我倒是還記得彼得常常尖叫還有整個人撲到床
底下的事。」
「你看起來就像是你剛剛尿濕在地毯上的那個時候,」雷木思無情地接著說。
「嗯,那樣有用嗎?你用報紙打我了嗎,還是你是真心原諒我了?」
「天狼星?」
「怎麼了?」
「閉嘴。」
「我只是以為你會生氣,」天狼星解釋,「然後我就得不停地給你詩、彩球還有鮮花,來
取得你的原諒。」
雷木思讓自己閉上眼睛,那通常煩躁不安的手指仍然貼著腹部,纏進未受汙染的床單。「
我五歲的時候,」他輕聲說,「我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帶我們去法國。我記不太清楚了,
只有——顏色,還有聲音。很舊的回憶,你從來就沒辦法真的回想起來,只是覺得有在你
身上發生過的那種。媽告訴我,我們那時候有一間夏天的小屋,然後她永遠都學不會法文
所以我們整整三個星期都吃了相同的東西當晚餐,直到她和我爸研究了菜單然後才把事情
搞清楚。這些我也不記得了。那裡有個鞦韆,我記得那個鞦韆,還有早晨的鳥,和很多很
多的樹。就這樣。總之,一個六月的晚上,我離開我的房間,坐在門口的階梯上,因為我
睡不著,有隻超級大的狗在空地的那一端,正在看著我。在你小的時候,如果你爸媽告訴
你絕對不要去碰奇怪的動物,你得聽他們的話,但我猜我沒有聽。我動了,而且我肯定還
向牠揮了手,牠朝我跑過來,然後咬我。好笑的是,我不記得了。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
麼,我知道我一定是做了什麼,我知道牠一定是做了什麼,還有那感覺一定是怎麼樣的,
被咬,在那裡,在那個晚上,在滿月底下。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原因讓我起床然後解開了
門鎖,違反了明確的指示,然後坐在那裡,並且想要跟一隻我從來沒看過的野生動物一起
玩,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就這樣發生了。就這樣。就這樣發生了。我醒來之後,我母親
說我甚至沒有哭,只是問那隻狗去哪了,這似乎有點兒傻,因為現在我根本就不記得那隻
狼,也不記得後來我甚至還問了他去哪裡了。」雷木思舔了一下嘴唇。「我父親怪他自己
,他後來發現,他在一段大致上可以被稱作是狼人大瘟疫的時期把我們帶去法國,而我母
親怪她自己在我還那麼小的時候就讓我在另一個房間自己一個人睡,沒有好好看住我,沒
有教過我睡不著的時候應該要去找她才對。但這不是他們的錯,對不對?這是我的錯;必
須是。我知道一定是,儘管我不記得那是什麼了。而這一切都感覺好傻,又好無關緊要,
因為我根本什麼也不記得。」雷木思發出了一個放鬆的小聲音,他張開眼睛,抬頭看著天
花板,追蹤著他頭頂上陰影的圖形。「我不生氣。我鬆了一口氣。你不應該再繼續道歉了
。」
天狼星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雷木思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在冗長的懊悔以及尷尬的靜默之後
,床發出了嘎吱聲然後晃了一下,把雷木思挪到一旁。某個大大的、毛茸茸的、聞起來隱
約像是狗食的東西貼著他的臉頰,抽了抽鼻子,接著,溫熱地伸展開來,靠在他的一側,
呼吸著牠吵嚷的、犬式的安慰。
「啊啊,」雷木思說,低下頭來看著牠。牠用牠的安慰擾亂了他的本能,半是熟悉,半是
陌生。「你這個瘋子。龐芮夫人隨時都會進來。」那股毛絨絨的熱量動了一下。扎在雷木
思身上的毛皮,變形為修長、溫暖的男孩肢體,而那靠得非常近的,是天狼星的臉,而不
是狗的嘴巴和狗的舌頭,呼吸著狗的熱氣,他的雙手,而不是爪子,不舒服地擁著雷木思
的腹部。天狼星花了一小段時間在奇異的寂靜中凝望著他。
「不要說對不起,」雷木思說,突然間感到強烈的不適,「除非你指的是往我的頭髮裡流
口水,滴在我的睡衣上,還有佔了我的床大部份的位置,那樣的話我會鼓起心中所有的善
意,並且藉此接受你的道歉。」
天狼星點點頭。他看起來蒼白而凝滯,還有深沉的無助。
「我不介意,」雷木思堅持。「真的,天狼星,我不介意。」
「我介意,」天狼星說。他從雷木思的後頸把他拉向自己,下巴輕輕靠在他的頭頂上。「
不應該是這樣的。這不公平。」他的喉嚨貼著雷木思的額頭移動。
「你一直都聞起來像狗,」雷木思喃喃地說。這嚴格說起來並不正確。此刻的天狼星聞起
來像是一種陳舊的嘔吐物和久遠的恐懼和解脫的味道,雷木思的每一個毛孔都可以密切地
聞到,但雷木思不知怎地覺得這麼說似乎有點刻薄。天狼星的笑聲穿過他的頭蓋骨,低沉
地在震動著。「龐芮夫人會以為我們在亂搞,」雷木思提醒他。床因為他們相加的重量而
陷了下去。天狼星的膝蓋頂在他的腹部,他們的手在枕頭上碰在一起。雷木思覺得想吐,
覺得自己太高,太年輕,同時也太老了,並且想著為什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從來就不像
在別人身上看起來那麼容易。
「她得控制一下她的妒意,」天狼星說。「她知道我最後還是會回來找她的。我知道你會
傷心欲絕,但你得明白,我們之間的不是愛情。只是肉體上的關係而已。龐芮跟我,那才
是真正永恆的愛。」
「那孩子們怎麼辦。」雷木思說,只有一半的他在配合他的玩笑,而另外一半的他仍在茫
然地徘徊。
「小狗崽們,」天狼星提醒他。「一窩一窩的小狗崽。」
「你好噁心。」雷木思說。
「對不起。」天狼星說。
「我現在要昏過去了。」雷木思虛弱地扒了扒天狼星的胸口。天狼星回想起,他第一次看
到雷木思的手像這樣纏著繃帶的時候,掌心藏在白色的紗布底下,手指因疼痛而僵硬著。
他用狗的鼻子嗅著他的氣味,聞到一種挫敗的味道,鮮血的紅銅色痕跡,以及瘀青的藍色
深意,緊繃的肌理,還有陳舊的木頭。他滿月隔日的體內,屬於狼的部分還殘留了這麼多
,而月亮,縱然隱身在它的軌道裡,仍然伸出了手指,試圖要永遠佔有他。天狼星下意識
地收緊了懷抱。「啊,」雷木思發出了一個呼嚕聲。「我的肋骨。」
「媽的,」天狼星說。「抱歉。這樣有好一點嗎?」
「嗯,」雷木思說,然後沉了下去。
天狼星為這早晨寧靜而空無一人的醫務室感到慶幸。男孩之間通常不會這麼做,即使是在
他們如此年輕、疲憊而不安,並且極度渴望慰藉的時候。但雷木思不是別的男孩,不完全
是,他說話的樣子像大人,他的身體蜷成奇怪的、軟弱無力的角度。沒有人明白,天狼星
心想,然後把這念頭拋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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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