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楚軒是被柏宇辰搖醒的。
他睜開眼,房間內的亮度很低,只有書桌前的窗台上,有一道百葉窗片沒攔到的窄窄
微光,白亮清冷地告訴他,現在時分應該是清晨。
「我要走了,我不會開你家的門,幫我開。」柏宇辰悄聲說。
他起身,坐在床沿,柏宇辰看他醒了,便不再說什麼,將書桌前的旋轉椅拉出來,轉
了方向面對他坐下。他大腦像是被浸到藥水裡的底片,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在晃盪不已
的波紋下逐漸變鮮明。柏宇辰已經著裝完畢,刷白牛仔褲與米色長袖連帽踢,氣質很乾淨
,他卻覺得他沉靜地過份疏離。
田楚軒掀開棉被站起來,對自己的裸體沒有一絲扭捏,就著微光,在凌亂的被單間找
到上衣跟短褲,套上,開了房門走出去,在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柏宇辰跟著走出來
,拾起地上的後背包,站在大門旁,看著門鎖,不看他。
他將杯子放下,在流理台面上輕敲出一悶響,門旁的人依然沒有反應,他只好走過去
,轉開扭鎖,彈簧彈開的聲音宛如給槍上了膛。他拉開下面的栓鎖,鎖舊了,拉時需要往
一個角度抬,不然會卡住,他想柏宇辰應該是試了好幾次,真的不會開才來叫他。
門晃開了,外頭的雨聲淅瀝瀝地洩進來,柏宇辰對他說了一句先走了就要走出去。
「等一下,」他從鞋櫃旁拿了一支傘,卻想到送傘會散這句話。
柏宇辰看田楚軒的視線怔在傘上,猜到此刻他心中所想,毫無幽默感地笑了,把傘接
過,晃了晃。
「我們之後會怎樣,都不是因為這個。」
說完,柏宇辰踏出他家,不忘記有禮貌地將門闔上。
客運應該隨時都有車可搭吧,下樓的時候,柏宇辰這樣想。
希望回到家時這場雨就會停。
迷信之所以被稱之為迷信,是因為它毫無根據。喜歡一個人、討厭一個人、決定在一
起、再決定分開,一定都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感情不會因為接過了傘就散,烈陽日也
有可能伴隨彩虹雨,事出必有因,其中不想面對的、無力解決的,才通通推給莫非定律。
無法痊癒聽起來太矯情,說被背叛又顯得太過戲劇性,大概是發問前已預料了答案,
出手前已預期了結果,天平劇烈晃動後,卸下的是輕。當一切歸零,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這樣也好,終於不需要再玩諜對諜的遊戲,他們之間,恢復了透明,淡淡的情誼,安全的
距離。
怎麼做到的?怎麼能捨得?你們曾經那麼好的。曉謙想問。
在他不知道第幾次試探性地問田楚軒,你們真的沒事嗎?要不要約出來大家談談?田
楚軒反問他,還要談什麼?你覺得還有什麼事是不清楚的嗎?他回答不出來,的確,那晚
他們都做出了選擇,自由意志,誰也沒逼誰,所以也沒有誤會等著被解開。
「我們沒事。」
田楚軒的語氣,不是企圖說服人的口氣。
那我呢?曉謙想問。
那天他醒時,身旁沒有人,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間,看到田楚軒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
上。
田楚軒的視線是擱淺在他臉上了,思緒卻明顯還不知在哪裡漂。他喉嚨很啞,開了口
才發現發不出一句早安,田楚軒卻聽到了,把他牽到廚房,冷水斟滿了玻璃杯,湊到他唇
邊。
沁涼的水滑下他喉頭,流的速度有點過快,他連忙握住杯子調整角度,嗆了一口。
杯子被拿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唇。田楚軒舔走他嘴角殘留的水痕,卻留給他另一種不
同於白開水的濕潤。
是不是被冷水先降了溫,今天的吻嘗起來冰冰涼涼的,讓人越吻越深反而越清醒。他
攀著田楚軒,覺得自己像是擺幅在溪中的水草,非得攀著他,才不會被湍悍的激流給帶
走。
但那些在黑暗中曖昧不明、暫且不理、希望可以不要想起的,就像是崩落在溪床上的
大石,水位漸退後露出了頂,任憑溪水急速沖刷也不為所動。
『我可以親你嗎?』
柏宇辰的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他貼著田楚軒的唇僵了下,對方立刻察覺了,往後拉
開些微的距離,無聲地向他詢問。
他一時想不好要說什麼,田楚軒雙臂撐在流理台上,仍盯著他看。他扯開視線,直覺
反應問:「學長呢?」
省略名字無所謂,都知道是在問誰。曉謙看田楚軒的眉間微微蹙起,才意識到這是一
個敏感的問題,問在一個很差的時間點上,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對不起。」他說。
田楚軒先是沉默,才問他:「對不起什麼?」
「你應該改掉動不動就道歉的壞習慣。」田楚軒的語調聽起來竟有點嚴厲,「你這樣
只會讓聽的人覺得你的對不起很廉價。」
曉謙不說話了,田楚軒看他這樣心又軟了,曉謙就是臉皮薄,其實他也不應該把鬱悶
的情緒發洩在他身上。
在心中嘆了口氣,他把曉謙拉下,額頭靠上他的,閉上眼,思考該怎麼緩和氣氛。
過了一會,曉謙開口:「我不懂得避嫌。剛剛說對不起是因為這樣。他牽我的手,我
沒拒絕他,我還抱他安慰他,後來你要我把被子拿出去我也沒拿……是我的錯,如果我昨
天照做把門關上就不會這樣了。」
田楚軒抵著曉謙的額,簡略的用搖頭回答。
「回去後我再去跟學長道歉,」曉謙說,「我們昨天那樣不好……是我不好、我不該
那樣做的。」
「你不用再去跟他說什麼了。」田楚軒說。
那之後,曉謙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聽那些演唱會上表演過的歌曲。三張專輯,總共加
起來三十三首歌,他將它們全數從播放清單中清除,實體專輯擱上唱片架,它們以相依偎
的姿態,緊緊挨著彼此,就這樣無聲地沉睡了許多年。
幾個月後蘇打綠出了第四張專輯,是演唱會的現場實錄加三首新曲,收錄在三張光碟
裡發行。三,又是這個討人厭的數字,不斷不斷地出現在他生命裡。曉謙沒有買,那是他
唯一沒有入手的專輯,他不需要任何能將那一晚封存起來的紀念品,不想想起被琥珀色的
眼珠凝視時一時動搖的心,不想承認自己為了急於撇清,又選擇放縱情慾,不想接受那晚
他做的不全然是愛,更多的是希望藉著做愛來證明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存在。
很難受,講出來可能會好一點,但只要他不說,田楚軒就不會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就
可以當作不存在,就不會傷害人。
把那時那個陰險的自己壓到水底,讓他溺斃,然後離開,然後忘記。
他希望自己在田楚軒心中永遠都很好。
大二下他很忙碌,系上活動的主辦屆加上他自己超修的三十二學分,他跟田楚軒說,
最近會比較忙,田楚軒也沒說什麼,去年他也是這樣忙過來的。
「不要累壞身體了。」
在收到曉謙連續第三封晚上十一點半傳來的簡訊,說還沒忙完、今晚不過去他那邊了
,田楚軒這樣回傳。
曉謙看著簡訊,心裡很茫然,是還在忙、但忙完不是不能去,把這當藉口,也只是在
逃避。日子忙一點,頭腦就可以空一點,相處時或許就可以自然一點,但他不知道田楚軒
有沒有發現他在躲他。
躲得了田楚軒,躲不了柏宇辰,畢竟住在同一棟樓。
有天他抱著洗好的衣服要去頂樓晾,剛好遇到正要出門的柏宇辰。他含糊打聲招呼,
柏宇辰卻停下腳步問他:「最近跟田楚軒還好嗎?」
「還可以吧。」
「嗯,那就好。」柏宇辰說完便要繼續下樓。
「學長!」他叫住柏宇辰,還是忍不住說了:「那天……很對不起。」
柏宇辰看他的眼神宛如看透了內心一般,讓他很不自在。
「你的對不起是說給誰聽的呢?」柏宇辰問,「如果是我的話,我其實沒關係了,如
果你是說給自己聽,想讓自己好過,我只能說你道歉錯對象了。」
「對不起不是萬用咒語,如果知道自己會後悔,一開始就不要做,不要做了才說對不
起。」
柏宇辰往下走了兩階,然後又回頭:「說出對不起的原因總是比說對不起難,是
吧?」
說完,柏宇辰走了,留下他在原地。
田楚軒知道這件事後很不開心。
「沒有錯道什麼歉?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沒有不開心,柏宇辰也沒有不開心,這件
事已經過去了,我跟他都不介意了,你為什麼要一直提?」
「我覺得過不去我跟他道歉有什麼不對?」
田楚軒板著臉:「過不去什麼?是他先踩線的,他也知道。」
「可是你們幾乎不講話了!」
「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被田楚軒的語氣所傷,「對,是跟我沒關係,永遠都是我管太多,你們好就好。我
就是沒有你們厲害,能那麼快平復!」
察覺自己的語氣已愈發酸澀,他狼狽地逃進浴室。幾乎是將門反鎖上的同時,另一邊
的門把就被田楚軒轉動。門被敲了敲,又再敲了敲,田楚軒在外面沉聲叫他,他數著牆上
的磁磚,試圖冷靜,但磁磚逐漸模糊,數不清。他打開水龍頭撩了冷水往自己臉上抹,抬
起頭,鏡中的人臉色非常非常難看。
下一秒門卻被打開了,他倉皇失措地轉頭,「怎麼……」
「你白癡喔,躲浴室裡。」田楚軒亮了亮指間夾著的學生證,在門邊刷了一道,「喇
叭鎖很好開好嗎。」
「你可以出去嗎?」
「你一個人在裡面還不是繼續亂想,到最後倒楣的還是我。」
「我現在沒辦法說話──喂!」
田楚軒一個箭步過來把他拉入懷,「沒辦法說就不要說啊,為什麼要一直說、一直道
歉?就不是你的問題啊!曉謙,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那件事,我跟你說對不起。但如果重來
一次,會發生的也還是會發生。」
田楚軒看著曉謙的頭頂,他其實真的覺得那一晚沒有什麼,不過,想到曉謙保守的個
性,是他太不顧他的心情了。
「我做出了選擇,柏宇辰也尊重我,或許你覺得很可惜,不過我跟他沒事的,你不要
再擔心這個了。」
他稍微把曉謙拉開,看到他眼睛下方的陰影,他是不是消瘦了些?
「那你在過不去什麼,你要跟我說嗎?」他問。
要說嗎?
曉謙抱緊田楚軒,在他懷裡閉緊了眼。
「我一直很好奇你們當初分開的原因。」
la estrellita裡瀰漫著烘好的咖啡豆香與烤出爐的麵包香氣,與外頭正被颱風肆虐
的陰暗街景形成強烈的氣氛對比。
田楚軒咬了一口三明治,故意吊柏宇辰胃口,「他沒跟你說過?」
柏宇辰笑著搖頭,「跟現任聊前任的事情是感情中的大忌。」
田楚軒也笑著回:「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恐怕還是只能問他。我不知道,當年我是被
提分手的那一個。」
柏宇辰有些意外,「分手是曉謙提的?」
「嗯。」
「沒有說原因?」
究竟曉謙有沒有說過呢?田楚軒看著萎縮在杯底的殘餘奶泡。
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果他說不記得,聽起來應該也很合理。
他多希望他可以說「我忘記了」、「我想不起來了」,然後笑著說時間果然可以沖淡
一切。
但事實上,曉謙是真的不曾跟他說過,而他後來也沒問。
「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永遠不想辦法改進,所以一直在談失敗的感情。」
「我以為分手是一個人決定就可以的事情,可是是我讓他走到那一步的,他要走、就
讓他走,我沒有挽留、沒有爭取。我改變了他,卻告訴他這沒什麼,是他太執著。他的喜
歡來得那麼容易,我都拿它來做了什麼呢?我亂用了他對我的感情,把它變成傷害人的工
具。」
「大概是我不夠珍惜吧。」田楚軒最後下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