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瑞哲笑得輕蔑,連帶那被笑落的水光都顯得刺眼。秦軒仍是跪坐的姿勢,皺了眉伸
手想去接,莊瑞哲便搶先盡數抹去。
「滾吧。」「如你所說來不及了。所以不管你的腳步走到哪了,我現在都不想要了。
」
「那為什麼還哭?」秦軒的手接了個空,索性轉而抓住莊瑞哲抹過眼淚的左手,彷彿
這樣能聊表一些分擔:「你現在在想什麼,告訴我。」
「我為什麼哭?」遲來的抱歉成了導火線,莊瑞哲滿腦子酒精混著應酬後的不爽,亂
七八糟的新仇舊恨和成一團怨氣,直接引爆回憶殺。他分不清自己現在是在哭什麼,只覺
得眼前有個機八郎一直趁他邏輯不清時瘋狂逼問,連口氣都不讓喘,他氣到笑了出來:「
我有什麼好哭的?哈哈,我也覺得奇怪,」
「三年前,我他媽哭最慘的時候,你大概正巴不得我滾得愈遠愈好,別再出現,免得
破壞你辛苦建立出來的和諧家庭……」
「我……」秦軒只吐出一個字便住了嘴。
三年前他無緣得見莊瑞哲的眼淚,就算見到了也會寧可自己別看見。單就這件事,他
確實一句辯駁的資格也沒有。
演技好也是種缺點,莊瑞哲太善於打腫臉充胖子,導致秦軒以為當年的拒絕無傷大雅
、以為他們之間只是「以前你追過我但沒追到」這種程度的故友重逢,他以為上次分開時
雙方已是說開講白的兩不相欠,卻忽略了莊瑞哲若曾有多愛他、那或許就有多恨他。
「我什麼我?」莊瑞哲一邊罵,一邊眼淚又像開了閘似的不斷滑落。
左手被人抓住,他想舉起右手繼續抹,可手腕一轉、紗布一緊就勒到傷口,刺痛之下
更覺得自己無比委屈,好像這一晚全世界都在找他麻煩。
「呵,莫名其妙,我本來上班上得快快樂樂,自從你出現後什麼屁事都跟著來,」
「和我最有默契的工讀生搞上熟客的前女友,我一步步親自撮合的夫妻帶著熟客來找
碴,我跟他們講幹話、陪應酬,拚酒拚到快胃穿孔,酒錢還得自己貼……」
「好,那些都是工作,我也就認了,而你秦大老闆,他媽的愛甩就甩,愛追就追,愛
等就等,愛闖就闖,愛打掃就打掃,愛亂放玻璃就亂放玻璃,別人講什麼你都不聽……」
「對不起,」
「馬的現在幾點了,為什麼我他媽聽完一堆異性戀神經病情敵之間的嗆聲幹話之後還
不能好好休息,非要大半夜在店裡一邊受傷一邊被你GGYY纏著說著沒用的對不起,」
「對不--」
「幹!你他媽再對不起一次試試看!對你老師的……」眼淚掉得太兇,莊瑞哲覺得鼻
涕也快滴下來了:「衛生紙咧?」
「等等,」秦軒飛快衝進吧台拿過整包舒潔萬用輕巧120抽,又發現莊瑞哲只剩一隻
手能動。他連抽了三張出來正要沾上莊瑞哲的眼睛,卻直接被莊瑞哲搶走。
「碰什麼碰,」莊瑞哲一邊自行單手擦淚擤鼻涕,一邊又繼續哭著罵:「沒垃圾袋是
要我丟哪?」
「馬上來……」
「我真的不懂,你憑哪一點覺得只要你開口道歉我就得領你的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也沒有義務領我的情,只是--」
秦軒有沒有回話,其實莊瑞哲已經沒有在聽,他陷入了一種對往事的自問自答。
「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用盡各種方法轉移厭世的念頭,寫網誌,寫歌,積極表演,到處兼差,談
新的戀愛,混新的社交圈,四處收集零落的掌聲去彌補半年來在秦軒那被否定掉的全部努
力,如今撐都撐了過來,這時再掉的也不過是當年自傷自憐的過期眼淚。
是的,那些傷心早就過期,他沒有理由讓秦軒滿臉珍而重之地企圖接去。
秦軒對他痛在何處一無所知,那遲來的心疼不過是明日黃花,曾經只想擁有手機的窮
魯現在已經買得起哀鳳了,誰稀罕一支3310?
「呵,算了,那段日子提了又怎樣……」莊瑞哲把臉擦乾,把用過的衛生紙扔進秦軒
遞來的塑膠袋裡,冷笑一聲反問:「如你所願,聽見我這些話以後,你滿意了嗎?」
「來啊,你現在又在想什麼?告訴我啊。」莊瑞哲斜仰起臉,眼尾餘光淡淡睨著秦軒
。
因為剛才的走動,秦軒此時人還站著,彎下腰的視線略比沙發上的莊瑞哲還高出半截
,莊瑞哲只要低下頭,他便看不見莊瑞哲的表情。
他於是伸出手,扣住莊瑞哲的下巴。
「呵,幹嘛?」莊瑞哲並未反抗,只一臉嘲諷地問著。
「我在想,你明知有個一勞永逸的方法能讓我徹底消失,但你使終沒用,是否因為你
不是真的不想見到我。」
「…………」
秦軒按緊了莊瑞哲,直視著不讓對方藏住表情,專注地刨挖更多他曾錯過的眼淚:「
我在想,至今我自認做過最爛的事,是消費當年你和劉翰彬交往的負面形象、藉此拯救我
自己的出櫃危機。這事我早就和你担白過,當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你……現在卻哭了,為
什麼?」
這話問得大膽,事實上卻是如履薄冰的拿捏--秦軒對自己承認,他終究是急了。
這一夜見識過莊瑞哲的人際關係與工作表現,秦軒知道他對莊瑞哲的人生很難再有什
麼更亮眼的貢獻了,若再不與旁人市場區隔,一味順著莊瑞哲的玩法打安全牌,那他秦軒
永遠都將只是莊洨大師拎在掌間玩耍打發的泛泛之交,無法再走近一步。
莊瑞哲是道極盡刁鑽的鎖,如今自己沒了鑰匙,想解開就只能狠下心用撬的。他必須
適度踩著痛處,好讓莊瑞哲發現他對舊情並非真的無動於衷;唯有逼出莊瑞哲的真實情緒
,他才有真正與之接觸的機會。
「你好意思問我為什麼?」險招奏效,現在莊瑞哲的臉上連嘲諷都沒了,只剩純粹的
冷。
而一度止住的淚液又開始緩緩滴流,它下滑得太慢,即便湧出時是溫熱的,滴上掌心
時也已是冰涼。
「第一次分手,你是有點內疚,但這歉疚你也早就講白。於是後來Richard接近你誘
惑你,你都不曾阻止。因為在你心裡那只是條件交換,由於你已經縱容,於是所謂虧欠也
就扯平了。第二次的拒絕,你問心無愧,是嗎?」
「……是。」
是的,扯平。秦軒一直認為他和莊瑞哲已經扯平了,施與捨,求與取,然後兩清。他
沒想過莊瑞哲離開後會發生什麼事,割捨與告別的當下,他就沒打算再去思考對方的未來
。
「你本來曾是我的遺憾,但我找到別段感情圓了這塊缺。」「我承認,和你重逢那時
的我並不打算挽回或後悔,只想著但願能助你渡過低潮,再當個安靜的過客。」
因為給不了也幫不了,所以不聞不問不打擾。
秦軒的人生不容多餘的同情心攪局,對李明榮、對莊瑞哲都一樣,交往時盡力,分手
後就不再講情,仁至義盡。
秦軒說得冷靜,可莊瑞哲臉上微涼的濕意還是刺得他莫名心慌。
「對,但你沒想過你之所以能問心無愧,是因為我一直都在配合演出你所希望的兩清
,」若無心成全,他莊瑞哲大可再鬧一次,秦軒知道他有這本事。
由於已經選擇成全,所以秦軒當然不會知道,所有莊瑞哲自行吞下的傷皆是他的無心
之過。
「你不知道,你本來只是我的過客,在那次重逢時經歷相處與愛上,然後你才成了我
的遺憾……」
「為什麼要搞成這樣呢?」莊瑞哲嘆氣:「我們都善於應付別人,卻疲於應付彼此。
你明知道我們之於彼此都只是被摧殘過的曾經,我們共同面臨考驗,然後雙雙被擊倒--
所以軒哥和小莊原本就沒打算再相見;至於秦總和Richard,最好的結局就是當初別重逢
。」
「打從你出現在REMOVE,我就想著如果沒有重逢過就好了。如果三年前是別人把我拒
絕到開始懷疑人生,現在的我肯定能不痛不癢地和你相愛……」眼眶再也承載不住心酸的
重量,莊瑞哲邊笑著眨斷最後一條淚串:「如何,可以了嗎?」
你還能問心無愧地身兼加害者和追求者躺著收獲嗎?現在我敢哭了,而這麼重的罪名
和控訴,你收得下嗎?
「現在,可以讓我睡了嗎?」
回答莊瑞哲的是一片劈天蓋地的黑暗:「……睡吧,都別再說了。」
莊瑞哲失去了視覺,而蒙上頭臉的是秦軒外套的味道。
都說開了,這樣也好。
他閉上了眼,真正地累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