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曉謙回到家時，已經超過凌晨了。
　　他慢吞吞地走上旋轉樓梯，將手中的鑰匙插入匙孔打開。他走進屋內，反手將門關上
，摸黑穿過客廳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第二支鑰匙被插入，如同剛才那支一樣，安靜地將鎖齒擠開，進門後他直直向書桌走
去，包包從肩上滑下至手中，被隨便地擱在椅腳旁。他翻開筆電上蓋，先按開電源，再彎
下腰，打開位於桌子下方的暖氣。
　　脫掉大衣踢掉鞋子，他低頭凝視著自己穿著深灰色羊毛襪的腳丫，猶豫了一會，最後
還是決定不要不洗澡就上床。他拎起早上出門時丟在床上的睡衣，往隔壁的浴室走去，沿
途一顆顆解開墨綠色厚棉襯衫的扣子。
　　三十分鐘後當他再度回到房間時，裡頭的空氣已經不像方才那般冷澀，熱水澡蘊得他
全身暖烘烘的，他拉過法蘭絨毯裹住自己，在書桌前坐下，從包包裡拿出筆記本翻開，小
心翼翼地拿起夾在封面與第一頁之間的那張名片。
　　名片的樣式是最普遍常見的白底黑字，放在中間最醒目的是柏宇辰的名，旁邊用稍小
的字型印著職稱，自由譯者與口譯。在這下面，是可以提供翻譯服務的語種。第三行列了
手機號碼和 skype 帳號，第四行是電子信箱、以及最後一行，個人網頁的網址。
　　翻過背面，是整面的空白。
　　曉謙將名片翻回來正面，再次檢視那中規中矩的字體與排版。
　　這是一張簡單大方，卻沒有展現出任何個人色彩的名片。
　　不過……
　　他將名片湊到面前，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淺淺地吸了一口氣。
　　沒錯，心中的臆測得到證實，是剛才翻動名片時搧起的風讓他察覺到的。
　　非常非常地淡，但隱約還是聞得到，這張名片，有個香味。
　　食指分別抵著名片的兩側，他閉上眼睛，把它輕輕在鼻前搖晃。
　　很明顯是花香，但不是那種清新，彷彿早晨的露水一蒸發，就會立即隨之消失的單薄
香，也不是那種過於魅惑，勾引意味濃厚的狩獵香。不是雛菊、不像橙花，那會是什麼？
薰衣草？還是夜茉莉？他辨別不出來，只覺得這香味聞起來很溫暖乾燥，好像摩擦後會發
熱發聲一般，在這樣寒冷的冬夜裡，悠揚迴旋，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
　　覺得很好聞，他無法控制逐漸漫溢出來的喜歡，忍不住再一次，貪婪地，吸氣。
　　甜甜暖暖，就跟那時站在 Godiam 門口，他在柏宇辰身上聞到的一樣。
　　曉謙睜開眼，放下名片，悠悠地嘆口氣。
　　柏宇辰應該不是那種為了給人留下印象而刻意在名片上灑香水的人，那麼，這香味是
什麼時候沾染上去的？
　　想起那時柏宇辰微低著頭，手探入西裝外套內側的口袋拿出名片夾的模樣，他突然覺
得很不妙，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畫面跟這香味一起，融合成一個回憶，他知道他以後一
定會常常想起。
　　都是你，那麼貼近胸口，讓我聯想到心跳、脈搏、體溫，那類……總之都是些太過親
密曖昧的東西。
　　名片靜靜躺在鍵盤上，對於他的埋怨，似乎有點委屈。
　　跟名片大眼瞪小眼的同時，他才想到另外一件事，連忙點開 skype，照名片上的帳號
輸入。他按下新增，在對話欄飛快地打出一句──
　　『我到家了』
　　幾乎是他訊息送出去的那一刻，放在筆電旁的手機就響了，他嚇一跳，看著螢幕上顯
示的手機號碼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喂？」
　　「曉謙，你到家了嗎？」
　　「我到啦，我剛有傳 skype 給你」
　　聽筒那端沒有應話，他聽到手指輕點螢幕面的答答聲。
　　「喔，看到了，想說都過一小時了，我有點擔心。」
　　「剛先去洗澡了，抱歉。」
　　「還以為你又迷路了，想說這下要去哪裡找你啊？」
　　「怎麼可能迷路，回家耶，天天走的路。」
　　「很難說。」
　　聽著柏宇辰取笑他的語氣，他也放鬆了下來，開玩笑說：「這麼怕我走丟。」
　　「怕啊。」柏宇辰不加思索地回，「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緣分，要珍惜。」
　　他心跳漏一拍，頓時不知道該怎麼接。
　　這是一句他聽起來，覺得很認真的句子。所以他想，他的下一句，應該也要讓柏宇辰
知道，自己對他有同等程度的在乎。但也有可能，柏宇辰講這句話時，只是想表達字面上
的意思──好好珍惜緣分，一個人與人相處上的簡單道理，並不特別針對他而講。如果是
這樣，那他現在想回的這一句，就顯得自作多情了，那他會很尷尬。
　　手指逗弄著白色名片，他想著該怎麼辦？
　　柏宇辰也不幫他，他們之間安靜著，幾分鐘過去就像幾世紀。他仔細斟酌各種回應，
揣摩那些回應會帶他們前往的、許多截然不同發展的可能。他知道，間隔時間也是一種回
應，誰拖比較長，就代表誰比較在意。
　　受不了，他假裝不在意地提醒。
　　「那個、你現在是漫遊喔，我們就這樣一直不說話嗎？」
　　柏宇辰笑了，調侃他，「要改講 skype 也行啊。」
　　「饒了我吧，」他決定認輸這回合，「聊天實在不是我強項，你還是早點休息，明天
要再見面嗎？想不想去 Fifth Avenue 買顆 Tiffany？」
　　「我很想，但我忘記我六點就要從飯店出發去機場了。」
　　「是喔，好可惜。」他看一眼時間，「那你還在這邊跟我閒聊。行李整理了嗎？洗澡
了嗎？現在睡，至少還可以睡三小時。」
　　「我是在等你的訊息，不然早就弄好了。」
　　「少來，明明可以一邊用一邊等。」他回嘴，但想著自己的確是忘了，理虧，不應該
是這態度，趕快說：「好嘛對不起，那你現在可以趕快去用趕快去睡啦。」
　　「敷衍我耶，是你睏了吧。」
　　「我是有點，但我更心疼你的電話費。」
　　「那切 skype，陪我整理行李。」
　　「真的假的，真的要繼續聊？掰掰。」他笑著說，乾脆地掛了電話。
　　拿掉眼鏡，他起身關燈，大力地撲上床扯過厚被子蓋住自己，臉埋在柔軟的枕頭間揉
了揉。
　　 Skype 的來電鈴聲響起。
　　咬著唇也抑止不住的得意，他接起。
　　「你好。」
　　「你好，我找曉謙。」
　　「柏宇辰，你好無聊。」黑暗中膽子也大了些。他第一次叫出他的名。
　　柏宇辰低低地笑了，沒有反駁。
　　將手機按成擴音丟在枕頭旁，曉謙聽到來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木衣架的輕撞搖晃，也
聽到衣物布料摩擦堆壓的窸窣聲，背景有電視開著，依稀可以辨認出是在廣告牙膏。他在
腦中勾勒柏宇辰在房間裡走動、整理行李的身影，朦朧地想像著。
　　「出差都會帶什麼呢？」他問。
　　「一套西裝、一套休閒服、兩件上衣，通常這樣就夠了，鞋子襪子內褲這些基本的，
盥洗用具，如果去天氣冷的地方就會再多帶一件外套和風衣。」
　　「筆電、手機，不能沒有它們，我網路成癮。」柏宇辰繼續說，「筆記本，上翻型的
，還有很多很多支鉛筆。」
　　「鉛筆？」
　　「嗯，口譯時筆記用的。」
　　「為什麼是鉛筆？」
　　「因為鉛筆掉到地上不會斷水。」
　　「什麼意思？」
　　「我第一次接的口譯案子，是隨行翻譯，要跟著雇主跑行程的那種。」
　　「那是一個修復古蹟的計畫案，時程進度、手法、所要用的材料，第一次會面，雙方
有很多細節要確認，一堆專有名詞，我那次真的很緊張，到現在都還記得前一晚整理詞彙
對應表整理到凌晨三點。」
　　「結果一到工地，那天下著毛毛雨，我被地上不知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筆就飛出去
，斷水，完全寫不出來，我也沒那麼厲害可以直接聽什麼就翻什麼，硬撐了幾句，零零落
落，只好跟雇主借筆，他只有一支，他也要用，他要用時我還給他，他寫完又給我……」
　　曉謙聽柏宇辰講的還是一副餘悸猶存的樣子，呵呵笑起來。
　　「……總之非常難看就是了。」柏宇辰嘖了一聲，「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用原子筆啦
，而且還得了恐慌症，工作時鉛筆不只帶一支，至少要五支才有安全感。」
　　曉謙笑不停，「好慘。」
　　「好慘沒錯。」
　　「這樣的故事可以多來幾個。」
　　「這麼慘的就這麼一個而已。」
　　「不過口譯時真的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之後想到再講給你聽。」
　　「好啊。」
　　柏宇辰突然問：「你躺著嗎？」
　　「嗯啊，」他翻身，「你怎麼知道。」
　　「聲音不一樣，感覺被壓住，扁扁的。」
　　「我剛趴著。」
　　「那現在呢？」
　　「躺著，面朝上。」
　　柏宇辰嗯了一聲，講了什麼，網路訊號卻在這時不穩，把那句話切得斷斷續續。他有
些慌張，把擴音按掉手機放回耳邊，一兩秒後，聲音又恢復流暢，他才放鬆下來，他閉上
眼睛，覺得自己真的是無可救藥。
　　「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柏宇辰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我整理完了。」
　　曉謙撐開眼，瞇著看了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你還可以睡……兩個、兩個半小
時。」
　　「兩個兩個半有差嗎？」柏宇辰笑著說，「我不睡了，現在睡待會起來只會更難受，
你睏了嗎？我可以放你去睡啦。」
　　「喔。」他竟然有點捨不得，「你真的不睡嗎？」
　　「我待會就要被關在飛機上十六個小時了，到時候再睡。」
　　「那，晚安。」柏宇辰說。
　　「晚、晚安。」
　　可是柏宇辰沒有掛電話，他也沒有掛電話。
　　只是有默契地，誰都沒有再說話。
　　手機的螢幕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所以他閉上眼睛，只讓他那邊的空氣聲陪他。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睡著的，當他醒來，手機螢幕已經轉成待機的黑，他點開，畫面
是幾個小時前與柏宇辰的 skype 對話，通話時間顯示三個小時三十分又兩秒。在那下面
有個新訊息，傳送時間是今天早上的七點四十分。
　　『早安 :) 』

那個早安：）（心臟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