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0天
「我們來算算你今天幹了幾樁蠢事。」莫沙克只維持了第一句的風度,接著
就一腳把凳子踢到裂開。海登坐在牆邊揚起了眉,但什麼都沒說。
「外頭不知道有幾個人想要你的命,只要手上拿把小刀,還是窗戶裡一把十
字弓,馬上能讓你倒進人群,誰都不會發現。我說了幾次留在原地,啊?你偏要
跑來湊熱鬧,那些人擺明了要找碴,只有用點狠的才能讓他們安靜——」
「你又想用那套直截了當的法子,對吧?」艾許安靜地說。他屁股下的凳子
斷了條腿,只能勉強維持平衡,可想而知是那天打架留下的殘局。此刻破鐘的大
門緊閉,一個客人也沒有,正中央有張歪掉的桌子翻倒過來,旁邊擱著鐵鎚和釘
子。海登堅持把他們造成的損壞全修好,才肯再次開門營業。但他常修到一半就
不見蹤影,因此進度緩慢,遙遙無期。
這對莫沙克一點也不造成困擾,他出入破鐘就當自己家一樣,早就自己拿了
瓶酒,生起火,坐在老位置上喝得精光。艾許注意到他耳下有一道淺淺的血痕,
八成是修鬍子時不小心,他向來就懶得花心思在這種地方。
艾許發現自己又在盯著莫沙克的嘴唇看,幸好在這惡棍轉過頭來前,他就把
眼光移開了。「你想拔劍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全都在等,等某個徵兆,或某個傻
子先動手——」
莫沙克臉色一沈。「嘿。」但他沒把話說完,就這樣瞪著艾許。
「如果情況失控,我不覺得我在那樣的戰場上活得下來。」沒有巧合這種事,
艾許想著,這一步深思熟慮,挑在這個日子製造混亂,讓王子難看。雖然騷動壓
了下來,流言卻已經傳遍全城,明天會不會又有人在碼頭找苦力的麻煩?
莫沙克磨牙的聲音清楚可聞,但他無話可說。「追根究柢,你別出門就沒事
了。」
這已經是水準最低的攻擊,效果跟三歲小孩賴在地上哭鬧差不多。海登大笑。
「反正多虧了這小子,我們才能早點收工。」海登挪動龐大的身軀進廚房。
他衣服上有一道污痕,看起來很像牆壁掉落的灰泥。艾許心想,或許他剛才就靠
在某扇窗邊,手裡拿著十字弓向下瞄。
「他不能每次都靠運氣。」莫沙克粗聲說。
「這個嘛,我想不是運氣,你得承認,這回小朋友比你高明,悶不吭聲就太
不公平了。」
莫沙克瞪著他,那雙眼睛暗成鐵藍色,充滿怒氣、憂慮,還摻雜著難以解讀
的情緒。不,其實沒這麼難解讀,艾許心想,只是他們一直裝作沒看到,躲在自
己的牆後小心翼翼。因為事情一旦改變就會有太多麻煩,而他們誰也不想承擔。
「你說的對。」艾許慢慢地說。「教我保命。街頭的打架方式,小技巧,愈
髒愈好。我不能每次都靠運氣。」
「你是——」莫沙克臉色一沈。「學這種事幹什麼?你該做的是在後面想主
意,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拜託,我又不是要轉行當看門狗。」艾許耐心地說。「我也跟其他人一樣
到操練場,五年了還是學不到什麼。」
「我知道是誰在帶民兵團。」莫沙克嗤之以鼻。「那個教頭連條狗都打不過。」
「大概吧,那不重要。」艾許嘆氣。可想而知,負責訓練民兵的,多半是在
正規軍隊混不下去,對這群烏合之眾也沒什麼期待,每個人發把劍虛應故事就行,
那劍還沒開鋒,免得他們不長眼睛傷到自己。
「他們還是乖乖拿筆,拿劍擺個架子,十天來報到一次,還以為自己真能打
了。」教頭曾在酒館抱怨,那時艾許坐在他背後,也沒必要轉身打招呼,弄得大
家下不不了台。「真打仗的話,連逃都嫌慢,多交點錢求我們保護才是真的。」
「你這麼會逃,有什麼好擔心的。」莫沙克語氣粗魯,但艾許已經不怕他了,
況且這也是實情。
「我逃了一輩子,毫無長進,危險也從來沒有遠去。」這句話破綻太多,夠
讓人起疑心了。但艾許等了一會兒,沒人開口,或許看門狗最清楚什麼叫難言之
隱。「我還是得面對現實,刺客不會等我擺好架式,旁邊也不會有人叫停重來一次。」
「嘿,你知道嗎。」海登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剛泡好的茶。「我覺得小
朋友說的有理。」
「閉上你的大嘴巴,少在旁邊出餿主意。」莫沙克低吼。「我看多了自以為
有本事的人,下場都是少了隻手或腳。如果真的遇上狀況,我寧可他逃跑。」
「可是——」
「住口。」莫沙克又開始踱步,他把袖子捲了起來,像感覺不到冷似的,露
出肌肉結實的手臂,疤痕分外鮮明。要他讓步、承認錯誤不太容易,艾許心想,
不需要窮追猛打,但類似的事還會再度發生,他得確認自己控制得了這個騎士。
「你可以滾了,海登。」莫沙克停下腳步時面露兇光,抄起桌上的酒瓶幾口
喝完。那可是烈女酒,想到價格讓艾許不由得心頭一揪。
「別拿店裡的東西出氣,大人。」海登嘆氣,端著還在冒煙的茶杯出門。「我
他媽只講了你兩句,而且還挺有道理。」
「對,所以這次一樣算我帳上。」莫沙克吼回去,踹上破鐘的大門,震得牆
壁和窗板一齊晃動。「過來這裡。」
「我要怎麼做?」說真的艾許有點忐忑,身為一個逃跑慣了的人,遇到真正
的危險時,腳底總是會發涼。
莫沙克扔了根木棍給他,嚴格說來是椅腳。這樣也好,沒有鋒刃,艾許比較
不會緊張。「打我。」
「什麼?」
「我不說第二次。」莫沙克語氣平板,壓著怒意。「從現在開始,我說什麼
你就做什麼。」
好吧,這不算難。艾許擺出持劍姿勢,但一出手就落了個空,接著手腕被扣
住,還來不及叫痛木棍就落地,人也往下栽去。
「再來。」那聲音既冷又粗糙,就是你走過小巷子時會在陰影裡聽到的,而
且通常聽到時已經來不及了。所謂的防患未然,艾許心想,就是別走那些地方。
而所謂的萬不得已,通常都很痛。
「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呢,原來是真的。」莫沙克揮了一下木棍,發出令人
心驚的尖銳聲音。「不要說人,你連稻草靶都打不痛。你說你在操練場幾年了?可
悲的義務,教頭大概覺得訓練狗都還比較有用。」
他放下右手,毫無防備,艾許只要再前進一步就可以刺穿他的腹部。刺穿。
輕而易舉。然後……然後莫沙克又會做什麼?不可能,這是個陷阱,莫沙克一定
就在等他攻擊。
艾許沒機會再想,莫沙克手腕一轉就把他的木棍打飛出去,而且直直撞上牆
壁,留下一道明顯的痕跡。
艾許無暇想到海登可能會生氣,只顧揉著手腕,眼眶泛淚。「你下手不能輕
點?」
「怕痛就別來。」莫沙克走了幾步撿回棍子,扔回他腳邊。「你再看一次地
板,我就直接揍你。」
艾許目瞪口呆,沒法相信莫沙克竟然這樣對他。「你敢。」
「試試看。」
艾許可不會坐以待斃,但莫沙克再次打落他的木棍,踹向他的膝蓋。艾許倒
抽一口氣,慌忙閃避卻向後跌去。莫沙克沒有再進逼,他站在原地,像在看一隻
老鼠團團轉手忙腳亂。
「你盯著我的手幹什麼?把頭抬起來。我不會只用木棍攻擊,還可能揍你,
踹你,用頭撞你。老是想看後面有沒有退路,一動搖就什麼都不用談。看著我!
看我的動作,站在哪,看到你才能躲。」
「你是怎麼做到的?」艾許又一次彎腰撿木棍,後方莫沙克不耐煩地哼了一
聲。「我明明抓住了你的破綻!」
「什麼破綻?」
「你的重心總是放在左腳,另一邊大概是受過傷,要麼會痛,或者不太靈活。」
艾許猶豫了,透露太多對自己沒好處,但事實就是這樣,當你花了這麼多時間,
貪婪地把某個人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自然也會對他的習慣和弱點瞭若指掌。「你
叫我要看清楚再攻擊,但你自己也老是想一招定勝負。」
莫沙克揚起眉毛。「像是?」他的聲音更溫和了。
艾許草草比劃了一下,雙手舉劍再往下。他是做得很差勁,但好歹也把最流
行的那本劍術指導從頭看到了尾。「你的手抬得太高,比標準動作高了三個指節,
遇到靈活的對手,很容易就能切進你的防守範圍。」
「眼睛挺利的,小朋友。」莫沙克毫無笑意地笑了。「這麼清楚我的弱點,
那你剛才怎麼不反擊?」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艾許想後退卻來不及,木棍相
撞震得他向後踉蹌,還沒穩下腳步,莫沙克左手突然出拳,在千鈞一髮之際停下,
距艾許的眼睛不到一吋。
廢話,正常人都會想逃,艾許瞪大眼睛不敢呼吸,心知自己看起來一臉驚恐,
用街上的話來說就是像個待宰肥羊。
「你在想我會手下留情,是嗎?」莫沙克冷淡地說,下一拳落在他肚子上,
艾許看是看到了,但根本閃不過,他彎腰撐著膝蓋咳了好一會兒,才讓眼中沒這
麼多淚水。「順道一提,我知道打哪裡不會留下痕跡,有沒有後遺症就很難說。」
「等等。」艾許開始後悔了,他喘不過氣,全身濕透,雙腳像是陷入泥裡,
連一步都跨不出去。他以為……以為什麼?這只不過是練習,莫沙克會手下留情?
他現在面露兇光,下顎緊繃,簡直像一隻咬人的狗。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嗎?就算穿了一身好衣服也掩不住,兇殘,冷酷,會把敵
人掛在木樁上,每天割一塊肉下來。與其說莫沙克騙了他,不如說艾許騙了自己。
事實明白擺在眼前,他卻一直不肯看清。
「我說過了,叫停的時候,你才能休息。」
「我不可能打得過你!」
「這個,」莫沙克的聲音如冰。「你提出要求的時候就該知道了。」
艾許跌跌撞撞上前,他看到了破綻,動作卻跟不上眼睛。想攻擊,又猶豫是
否該貿然出手。在這同時莫沙克已經搶先,伸出腳掃向他的下盤。艾許眼睜睜看
著自己被絆倒,想穩住卻徒勞無功。他臉朝下重重摔在地上,木棍脫手滑開,爬
起來的時候,在嘴裡嚐到了血味。
血。黑暗。扭曲的臉孔。
——他們已經死透了,每一個人,看清楚,你衝出去也沒用。現在,你是要
跟我走,還是待在這裡等著被砍頭?
——等等……等等我!
「你在耍我。」艾許連站都站不穩,也懶得去撿棍子了。「拿我當靶子很好
玩嗎?」
「別搞笑了。」莫沙克說。「你連當靶子都不夠格。」
艾許怒吼一聲朝他撲去。
那惡棍頭一次愣住,想避也來不及。艾許撞上他的下巴,讓他踉蹌後退,木
棍落地,又是再補一腳的機會。莫沙克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回送他一拳,雖然沒
打斷鼻子,也叫他眼冒金星,整個人喘不過氣。
「你這王八蛋。」艾許盲目往前抓,一心只想揪住莫沙克痛打。凳子擋了他
的路,他飛起一腳踢得老遠。他們從牆邊打到壁爐前,掃落酒杯,撞翻桌子,在
地上滾了好幾圈,糾纏著站起來又倒下去。艾許用上了拳頭,手肘,膝蓋,甚至
牙齒,在莫沙克試圖從後方扣住他時,咬得他手臂見血。他身上太多地方在痛,
已經無暇感到恐懼,只剩一個念頭,就是把對方扳倒在地,不計後果。
「玩夠了嗎?」他終於制住莫沙克,一邊膝蓋壓在他的胸口,喘得幾乎說不
出話,臉上熱辣辣的有液體流下,嘴裡充滿鐵鏽味,不知道是挨揍時咬破了臉頰
內側,還是剛才回敬莫沙克一口造成的。現在他倒是不怎麼在乎了,最糟也不過
如此,最糟不過一死。
「幹得不錯,小朋友。」莫沙克還想掙扎,艾許馬上掐住他的脖子,力道不
重,但意思夠清楚了。
「還想繼續?」他連聲音都變了,沙啞而充滿殺意,就和看門狗一樣。
「下回吧,下回我就不用放水了。」
艾許翻了個白眼。「別這麼輸不起。」他試著挪動身體,不幸的是,一旦冷
靜下來,痛楚突然排山倒海湧上。艾許不禁連連咒罵。「什麼直截了當的法子,根
本划不來。」
「我說了,打仗不能只靠士兵。」莫沙克懶懶笑了,雖然馬上皺起眉頭,小
心舔著上唇的傷口。「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得用最糟的方法解決事情,說不定還
會波及王子。」
他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幫王子這一把,可不是艾許原本的計畫。「他只管
遊行造勢,永遠也不會知道底下出了什麼事。」
莫沙克揚起嘴角,又是讓艾許心跳加快的微笑。「這下我欠你人情了。」
艾許哼了一聲。「看在你被我揍倒在地的份上,就算扯平了。」
他還是克服了一些……東西,對吧?惡夢不會因此消失,他知道之後很多年,
他仍舊會半夜尖叫著驚醒,汗涔涔等心跳平靜,但白天他可以試著看清楚一點,
知道敵人在哪裡,要對他做什麼。恐懼有跡可尋,而暴力……暴力並沒有比較複
雜。
沒問題,艾許想著有點驚訝,或許再來一次,他可以應付得更好。
他鬆口氣,放任自己坐在莫沙克身上。說老實話,他想像過類似的場景,兩
人喘著氣汗流浹背,只不過沒這麼狼狽,更別提身上有血。他伸手抹去莫沙克臉
頰的血漬,然後是嘴唇,感覺到大腿下的身軀倏然緊繃。他們的距離現在近到可
以親吻——做什麼都行。莫沙克肯定也發現了,警戒地瞇起眼睛,像落入陷阱的
野獸,在艾許手下一動也不敢動。
艾許笑起來,傾前吻了莫沙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