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噩夢
進入十一月,時序來到深秋,天氣開始轉涼。
艾薰站在吸煙室裡對著窗外肅瑟的風景發呆,連煙頭燒到他手指也沒知覺。當他想再抽一口時,才發現煙已經燒到濾紙處,燙紅了他的姆指與食指,他沒甩掉煙,反而是像個好奇的小孩一樣,繼續盯著仍在燃燒的煙頭,似乎想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然而,他沒有機會探究結果,因為,一聲尖叫陡然響起。
手上一痛,只剩一小截的煙頭被大力打落。
嚇了一跳的艾薰摸著被聶楚楚打痛的手背,真心覺得聶楚楚的那一下比讓煙頭燙到的地方更痛。
但是,他一點也不敢抗議,反而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妳不是下班了嗎?」
聶楚楚悶不吭聲,拉著他往醫務站走。
艾薰非常配合,任由聶楚楚把他的手指用繃帶纏得像重傷一般。
包紮完後,聶楚楚垂著頭坐在椅子上沒有動,艾薰當然也不敢動,兩個人坐在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人的醫務站上演一二三木頭人的戲碼。
如果聶楚楚像個瘋婆子的話,艾薰還能應付,他最怕的就是聶楚楚不說話,她平常可是一隻聒噪的八哥,要她安安靜靜地cos沉默寡言根本是要她的命。
而她若是悶不吭聲,那便是說明有事,大大的有事。
艾薰在心裡猜想她是不是和陳芳庭吵架了,正搜腸刮肚地想要怎麼安慰她時,她默不作聲地流下兩行清淚。
「……妳幹嘛啦?」艾薰受到的驚嚇比剛剛被聶楚楚的尖叫聲還大,他手足無措地抽了好幾張衛生紙遞給她。
聶楚楚沒有接,依然低著頭,鼻音濃厚地 泣道:「Alex,你會不會恨我?」
「我為什麼要恨妳?」艾薰不解地問,動作粗魯地用手上的衛生紙擦聶楚楚的臉。
「如果、如果,我沒有逼你住在外面,你也許就能、就能阻止他們搬走了。」聶楚楚哭著說。
艾薰動作一頓,力道放輕了一些,表情哭笑不得地說:「妳發什麼神經?即使我在場,又能怎樣呢?與其無能為力地眼睜睜看著他們搬空我媽媽的東西,倒不如看見空無一物的屋子好。我很慶幸當時沒有親眼目睹那一切,真的。」
「可是……」
聶楚楚抽噎著想說些什麼,艾薰手腳俐落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巧克力,剝開包裝後二話不說地往聶楚楚張開的嘴裡塞,堵住她要說的話。
「沒什麼可是的,後來要不是妳在附近挨家挨戶的問,我也不會知道他們是搬到國外去了。」艾薰說完,拍拍兩手,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我剛剛只是在發呆,所以沒注意讓煙燒到手而已,妳不要想太多了,知道嗎?」
聶楚楚打著哭嗝,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但好歹是接受了艾薰的說詞,她抹抹眼淚點點頭。
「妳不是下班了,怎麼又跑回來?」艾薰嫌棄地盯著被包成二倍大的手指頭。
「芳庭問你要不要和我們去吃飯,她訂了一間燒烤店,吃到飽的。」聶楚楚吸吸鼻子,眼角看見艾薰偷偷拆繃帶的小動作,粗聲粗氣道:「不准拆!你拆了我就跟段飛哥告狀!」
「……」艾薰無言,不拆,段飛也會知道啊。
「所以你去不去?」聶楚楚滿意地看艾薰不再試圖拆她的傑作,又問了一次。
「……不去,我還有文件要整理,下次吧,再說,上回妳們不是發誓不再去吃吃到飽了嗎?」兩個女生,即使再能吃,吃的量也有限,艾薰跟她們去過幾次,看她們吃沒多少便一臉飽到快吐的樣子,每次吃完都捧著肚子說以後不要再吃吃到飽了。
「芳庭這次訂的餐廳有大龍蝦,吃個幾隻就回本了。再說去吃到飽是一種樂趣,你不會懂的!」聶楚楚說。
艾薰是不懂,這兩個人又不缺錢,何必抱著要回本的心態去虐待自己?他完全搞不懂女人心。
「是是是,我不懂,妳快點走,不要讓芳庭等太久。」艾薰推著聶楚楚走。
聶楚楚一路被推著走到電梯口,她進電梯後又轉頭叫住要回去院長室整理文件的艾薰:「Alex……你真的沒事?」
「真的。」艾薰笑著對她說。
電梯門關上,十樓又剩艾薰一個。
艾薰收起臉上的笑容,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能停止假裝自己沒事。
他努力表現得像平常一樣,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一切都很好。
每到十一月,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糟透了」三個字。
不過今年比較好,因為今年多了段飛。
自從回國後,段飛就很忙,每天早出晚歸,周末也時常得加班,但段飛總是會回到他在的地方,無論是他的公寓或是段飛的公寓。
段飛幾乎是在他的公寓落腳了,帶過來的衣服越來越多,佔據他一半的衣櫃。他很喜歡一打開衣櫃便能看見段飛衣服的感覺,這讓他感到十分安心。
雖然他回到家的時候,段飛往往還沒下班,但他知道會有人在夜深時輕手輕腳地上床,將他抱在懷裡說晚安。段飛太累了,沒注意到他裝睡,他會等到段飛睡著後,轉身在黑暗中看一整夜段飛的睡臉。
他失眠得嚴重,卻不打算吃安眠藥。因為,沒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衛浴傳來的流水聲,他會很心慌。
他很害怕,他的世界又只剩他一個。
段飛起床起得很早,他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段飛來回走動的聲響,段飛出門前會進臥室跟他說:「早餐放在桌上了,記得吃,鬧鐘響了就起來,別賴床。」
他會揉著眼睛說好,然後等到段飛出門後,再衝進浴室對著馬桶吐到眼淚鼻水齊飛。
早餐是段飛的司機送來的,他的公寓沒有開火的工具,段飛司機來接段飛去公司時,便會帶早餐來。
但他根本吃不下,常常分成兩餐才能勉強吃完。
有一陣子,他以為他好了。
他吃得好也睡得好,只要段飛在,他也不會每日一吐。
現在看來,不過是假象,如同覆蓋在皮膚下的傷口,其實並沒有痊瘉,只是看不見,靜靜地腐爛著,等待被揭開的那一天。
艾薰走回院長室時不經意看到吸煙室外陰暗的天空,他想,十一月真的太難捱了。
*****
日子一天一天過,段飛依舊很忙,快到年底,他們公司各個部門開始準備年度結算表和營運報告,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
艾薰這邊好一點,他的職位比較特殊,算是歐陽啟程私人聘請的助理,他平時只要跟歐陽啟程門診,以及處理一些文書工作,並不用和其他醫護人員輪班。
這是裴清越建議的,他適合規律且單純的工作環境。
艾薰一直認為能認識聶楚楚是他人生中最幸運的事,因為聶楚楚的關係,歐陽啟程才會對他照顧有加,然後,又因為歐陽啟程的關係,他和段飛有了連繫,他遇到了他的幸福。
聶楚楚之前問他,會不會恨她,他說不會,是真的不會。
就像他沒有辦法進去他媽媽的靈堂一樣,他也沒辦法阻止他外公外婆搬走。
段飛曾經問過他,會不會恨他外公外婆,他說不會也是真的不會。
即使他們棄之如敝屣地對待他,他也找不出該恨他們的理由,反而覺得他們恨他是理所當然的,畢竟,給予他另一半血液的人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如果沒有他,他媽媽就不用受這麼多苦難,或許可以找個真心愛她的人,生個一兒半女地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跟那首兒歌一樣。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如果有如果,那他也就遇不到段飛了。
有時候他會偷偷地慶幸他頑強地留在他媽媽肚子裡,慶幸完他又會陷入自我厭惡,他的存在帶來那麼多眼淚和傷痛,甚至是他媽媽的死亡,這樣的他怎麼可以享受幸福呢?太自私了。
艾薰對著鏡子皺眉頭,鏡子裡的人也對著他皺眉頭。
今天他休假,他應該去找裴清越報到,但他不想去。
昨晚段飛難得早早下班回來,兩人吃過段飛帶回來的晚餐後就一起去浴室,純泡澡。艾薰笨手笨腳地幫癱在浴缸裡的段飛洗頭髮,洗完後,艾薰坐在段飛身前和他一塊泡澡。
段飛手環住他,下巴擱在他頭頂上問:「你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剛才也吃得很少。是不是真的都要我盯著才肯乖乖吃飯呢?」
「唔,」艾薰玩著段飛的手指頭,含糊地說:「沒有啊,就是覺得外面的東西沒你做的好吃。」
段飛低低笑了兩聲說:「好吧,看在你說好聽話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你又瘦了的事。再忍耐一下,等忙過這陣子我再為你做一桌子你喜歡的菜。」說完後,他反手握住艾薰的手,舉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之前被煙頭燙到的地方,然後輕咬一口道:「看起來沒大礙了,如果再不小心燙到,你就等著戒煙吧。」
「……早就沒事了。」艾薰囁嚅著。
那天艾薰在回家前拆掉繃帶了,他心想段飛回來時他多半已經在睡了,應該不會發現才是。沒想到,段飛上床抱著他時,一摸到他的手便發現有傷口,當下打開檯燈拉起他的手查看。他只能假裝被吵醒地問怎麼了。
然後,他的傷口又被包得像重傷一樣。
「沒事就好。」段飛說著輕吻他的手指頭。
艾薰心裡一顫,覺得既幸福又愧疚。
晚上有段飛暖床,他久違地睡了個好覺,醒來時,段飛已經出門了。
他照慣例吐完後,對著鏡子發呆了好一會,才開始刷牙洗臉。
段飛不在,整個屋子空盪盪的,太安靜了。
艾薰站在客廳裡,頭一次覺得這間公寓太大、太空曠。
他不想去裴清越那邊,也不想留在沒有段飛的公寓裡。
艾薰想了想,換好衣服,拿起鑰匙出門了。
他先去超市買了一盒蛋、一條火腿和一個玉米罐頭,然後在路邊招了計程車往段飛的公寓去。
*****
艾薰打開段飛公寓大門,一股沉悶帶點潮濕的氣味傳來,他趕緊打開窗戶讓滯留的空氣流通。
他們這陣子不常住這邊,但段飛有設定掃地機器人按時清掃,所以地面還算乾淨,桌子和沙發上的灰塵就沒辦法了,艾薰挽起袖子拿了抹布擦拭上頭的一層灰。
等擦得差不多後,他才想起來洗米煮飯。
他一邊上網查火腿玉米蛋炒飯的作法,一邊手腳很不利落地切火腿,好幾次差點划破手指頭--他突然想為段飛做一頓飯,太難的他不會,他也不知道有什麼簡單的料理可以做。他只想到火腿玉米蛋炒飯,那是他媽媽死前最後一次做給他吃的。
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大工告成,艾薰看著賣相不好的蛋炒飯,小心翼翼地用湯匙挖了一小口試吃,自我感覺還可能入口,便裝進保溫便當盒裡,打算拿去段飛公司給他吃。
他把廚房收拾乾淨後,帶上保溫便當盒離開段飛的公寓。
段飛的公司他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實際地址他不清楚,幸好他記得段飛公司的名字,他上網查了一下,發現距離不遠,走路大約十分鐘。於是,他決定步行過去。
外面飄著細雨,他撐著傘走在行人不多的路上。
他想起他做的夢。
他做了不只一個夢,但他只記得最後這一個--實際的夢境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段飛離開了,他的世界又只剩他自己。
醒來時段飛不在,恍惚間他以為他還在夢裡。是段飛傳來提醒他要吃飯的簡訊聲,他才分清楚夢境和現實。
他忽然很想很想見段飛,很想很想為段飛做一件他沒做過的事。
艾薰走到段飛公司大樓前,拿出手機打給段飛。
『你睡醒了?』段飛電話接得很快,他語帶笑意地說。
「睡醒很久了……那個,我可以去找你嗎?」艾薰問。
『當然可以,我派司機去接你。』
「不用了,我已經在樓下了。」艾薰摸著自己的鼻子說。
段飛的聲音顯得很意外:『你等一下,我去接你上來。』
段飛說完就掛了電話,艾薰有點緊張地站在原地,他其實不應該打擾段飛工作的。
艾薰沒等多久段飛便出現在一樓,段飛四處張望了一下,鎖定他的位置朝他走來,臉上的表情是少見的驚喜。
那一瞬間,艾薰的心又顫了顫,他再次覺得既幸福又愧疚。
*****
段飛捏著眉頭坐在嚴朔辦公室的沙發上。
吃完飯回來繼續開會的嚴朔和方舒然走了進來,方舒然見狀問:「Alex回去了?」
「嗯。」
「如果累了,今天先到這裡,明天再繼續。」嚴朔開口。
「……我有點擔心Alex,他,最近情緒不太對。」段飛背靠著沙發,閉著眼說。
嚴朔坐回辦公桌後,「事情處理得差不多,接下來交給舒然和白少便行,你早點回去。」
方舒然也跟著幫腔,「我看Alex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有心事啊?你就早點回去陪陪他吧。」
段飛聞言也不推辭,點了個頭,準備回去,這時他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來電:「楚楚?」
『段飛哥,你、你現在方便接電話嗎?』聶楚楚說得十分小心翼翼。
段飛對兩人又點了個頭後走出嚴朔辦公室:「可以,怎麼了?」
『是有關Alex的事……』
段飛心裡一緊,腳步加快往停車場去,「妳說,我在聽。」
和聶楚楚一結束通話,段飛便開著車奔馳在大馬路上,連闖好幾個紅燈,手機不停地撥電話給艾薰,卻始終無人接聽。他先回去艾薰的公寓,艾薰不在。他又一路飆到他的公寓,艾薰仍然不在。
他打電話去醫院,歐陽啟程說艾薰不在醫院,也沒去找裴清越。
『今天是他生日,更是他媽媽自殺的日子,他很可能是回去老房子了,楚楚知道地址,我馬上要她把地址傳給你!』歐陽啟程語速很快地說著掛了電話。
段飛坐在車裡等聶楚楚傳地址給他,他全身不住地顫抖,人生頭一次感到,心,真的可以讓人痛到無法呼吸。
=未完待續=
說好,大家都是好人,不要拋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