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今天我回家去了,在貝森大道的宅子,周圍全是山,四處蔥綠,在冬天裡有種歲月蒼茫之
感。早年沒有人想到這邊蓋房,不便利,我爸眼光銳利,通過關係買下這邊一部分的土地
,在半山上蓋住宅。蓋好裝修完畢,他和我大媽從圳區的房子搬出來,就此安居。現在附
近蓋了更多的房子了。從山下一路上來,一幢幢獨棟花園洋房沿著山坡立起來,相互只隔
了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通常我隔著兩個月會回來住幾天。今年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忙碌,夏天之後,每次回去總
是匆促,坐下一會兒又要走,使我大媽回回見我,更抓幾時間對我訓話。大哥二姐見我很
久不回去,也會微詞。後天就是感恩節,他們頻頻提醒。
本來我預備感恩節下午才回去,當天檀誼沉上午休息,我打算和他出去吃飯,也算是一塊
度過感恩節。雖然他本人不過節,也完全沒關係,總要吃飯。
但是我媽也吩咐我提前回去,不得不打消主意。就在昨天,在我的客廳裡,我告訴檀誼沉
,他聽罷,仍舊平淡的樣子。也不問我何時回去。
甚至檀誼沉拾起大衣起身要走了。我去摟著他,又吻他。近日我們約會十分文藝性質,美
術館、私人畫廊、大大小小的攝影展場,或者聽演講,在文化中心會議廳、某某大學禮堂
、某間酒店會議中心等等,不知道那些內容有沒有使他震動?他倒沒有一次對我的安排疑
問。
我還是規規矩矩的,好一會兒分開來,他還是要回去他那邊。我只好主動地問:「你不問
我什麼時候回來?」
檀誼沉竟好像奇怪,他道:「難道你家不在本市?」
我道:「當然是。」
他又淡淡地道:「或者你回家住,就不能出門了?」
我懂了意思,頓了一頓,道:「但是我不能想你的時候,就馬上看見你。」
檀誼沉不說話。我把兩手圈在他的脖子後面:「你不想時時和我見面嗎?」
檀誼沉開口:「時時兩個字存在問題,以目前進步的科學,也還是無法做到。」
我不死心,道:「我問的不是科學問題,我是問感情問題。我見不到你,會非常想你,你
會不會?」
他看著我:「這不是一個問題。」
我一聽,笑了起來。與他又一次接吻。他也還是回去了。
這時汽車開過一道鐵柵門,走在花園的車道上。前面一幢乳白色的大宅子,翡翠綠的屋頂
,正對花園兩排的圓弧玻璃凸窗也是綠色,在陽光下射出星線的光,顯出牆壁一條條突出
的紋路,門前兩邊的大圓柱子刷了深翡翠色的銅漆,地下鋪了四方的青石磚,一格格,排
列整齊。旁邊一座低矮的花台種滿奧斯丁玫瑰,花朵紅而豔。這裡的西化不怎樣現代,四
處看見一種時代的痕跡。長了年紀的管家荃姐已經帶人站在門口等候。我下了車,帶笑著
與荃姐點頭。
荃姐道:「子樵少爺,您許久不回來,太太天天惦念。」
她口中的太太是我大媽。我笑道:「她在家嗎?」
荃姐走在我斜背後不遠的位子,一面答覆:「在的。」又補充:「兩位太太剛才從花園散
步回來,在起居室喝茶。二太太在上禮拜回來了。」
我點點頭。去年二媽心臟舊疾復發,回美國去治療,我爸陪著她去。直到半年前二媽情形
穩定下來,我爸才放心回來。她繼續待在那邊休養,這兩三個月十分有精神,就提議回國
過節。
預備上樓時,聽見荃姐道:「安東少爺也回來了,他倒是在遊戲房。」
我早已知道安東尼回國,原以為他屆時才隨他父母一塊回來。荃姐便告訴我,是我二姐的
意思,讓他過來住幾天,陪伴我大媽。我大媽十分疼愛他,祖孫關係好,自他到美國去上
大學,不一定什麼時間回來,非常思念。
我上了三樓的房間,洗臉洗手,換過了衣服,立刻到起居室去問候大媽與二媽。起居室有
一面大而圓的玻璃窗,陽光穿透過來,打在粉白色的牆,光線雪亮。兩位女士坐在近窗的
沙發,桌上擺出茶點,她們並不怎樣用,光是說話。
我喊了她們,走進去。
她們看見我,停下交談,臉上笑意不減。我大媽倒馬上板起臉孔:「今天才想到回家了。
」
我在大媽旁邊的位子坐下,看見桌上兩只茶杯空了,忙為她們倒茶:「我沒有一天不想回
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那麼多。大媽喝茶。」就端給她。
我大媽接過去,面無表情。我對她笑一笑,端起另一杯茶,給旁邊的略瘦小的女人:「二
媽喝茶。」
二媽倒是對我一笑:「好。」
大媽開口:「又賣乖了。」就一笑,還是喝起茶來。便問:「最近忙什麼?」
我隨口說了幾件事,本來年底公司也一向格外忙碌,大媽聽了,也沒有說什麼,幾下子又
把話帶到我本人身上。她道:「之前那個誰誰,現在怎樣了?公司簽下她了?」
問的是與我約會過一陣子的女明星。上了報紙,女明星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薄的服貼的
上衣,整個貼在我的手臂。大媽看見照片,眉頭緊皺,十分不滿意。我想起來,笑道:「
大概簽下了,這公司裡天天有人簽約進來的。」
大媽笑笑,瞥來一眼,很有點意思。她道:「甩掉了是不是?」
我委婉地一笑,她又道:「甩了很好,這個不合適你。」
她喝了口茶,轉口問起一個男孩子,在我遇見檀誼沉之前的情人。自我開始追求檀誼沉,
就沒有連絡他了,也不知道他怎樣了。她聽出來,彷彿對什麼感到滿意。她道:「你年紀
不算小了,玩也玩過了,應該要想想,早點找個人定下來。」……諸如這樣的話,每次看
見我,就要說起來。
我不便敷衍,次次認真聽訓。她對我大哥的生活毫無插手的辦法,大哥在這年紀也沒有打
算結婚。我大媽悄悄地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年初周米訂婚,他那樣玩心重的也有一天定下
來,給她不少刺激。還不至於催婚,或安排人見面,但是有些話無論如何也要說出來,她
道:「不一定什麼人,男的女的都好,穩定的,不要一天到晚換人,給人印象不好。」
我積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到了喉嚨口又猶豫。我十分樂意宣佈戀愛的事,但是我不能不
顧慮檀誼沉的意願,根本不知道他怎樣想。我們之間也有問題正在協調。要是單方面說出
來,我有個認真交往的人,大媽勢必會問仔細,無法糊弄過去。二媽從剛才到現在雖沒有
怎樣搭話,聽見這方面,也絕不會不過問。想了一想,我只好默默的讓我大媽說了一頓。
突然,大媽提到我去郵輪慈善晚宴的事。她道:「不是你大哥,或者誰特地來說的。幾天
前我出席一個晚宴,碰到了翁家小姐,我們打招呼,她順便說的。你大哥那裡不是有請帖
,你要上船,應該問一問他,不然他事先告訴了不去,你又去了,外人要誤會你們兄弟之
間有什麼事,等著看好戲。」
我倒是訝於她與翁女士認識。嘴裡道:「是我考慮不夠,晚點我向大哥道歉。」
大媽道:「不需要道歉,要是你大哥連這個都不能處理好,枉為兄長。」又問:「你另外
上船做什麼?」
我面不改色:「有朋友請我上船。」
大媽大概想到了那一回事,眉頭微皺:「收斂點。」
我忙說是。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你另外捐出的錢,我叫你大哥補給你,這可不能你
出。」
我馬上挽住她的手臂,道謝。想了想,便問:「原來大媽與翁女士認識。」
大媽飄過來一眼:「你知道了什麼呀?」
我連忙表示不知情。
大媽怎樣也不說。後面話題轉開了,她講起之前去泰國拜佛,為大家求了佛牌。我注意到
她手上戴了多年的一串白玉佛珠不在了。那是她小時候,她母親去泰國求來,為保佑她身
體康健。現在一看,在我二媽手腕上,大媽送了她,希望她安康。未免我媽吃醋,她另外
找了一串上等青玉佛珠,特去承天寺過了香火。
她笑道:「你媽才高興了。」
我笑了笑。二媽也笑了:「美瑤又說,不能只有大姐送我東西,她也要送我。前天通電話
,讓我準備收禮物。」
大媽道:「哎唷,又不是小孩子了,比來比去的。」也還是笑容滿面。
這次二媽從美國回來,帶回來一些有趣的小東西,家裡其他人都看過了,現在又叫荃姐取
來,要讓我看看。
又坐了好一會兒,大媽忽道:「差點忘了,我要打個電話的。子樵,你陪著你二媽上樓休
息。」
我連忙說好。我二媽沒說什麼,不過她看上去已經有點倦容。我走在她身邊,她瘦了不少
。我想了想,道:「妳需要多吃點好吃的。」
二媽轉頭看來,微微一笑:「太瘦了,不好看了是不是?」
我忙道:「是瘦了,不過一樣好看。」
二媽低頭,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另一條手臂:「其實比前陣子胖了不少了。」
我關心地道:「現在身體怎麼樣?」
二媽道:「穩定了,定時吃藥,一大堆的藥。」
我記得她怕苦,倒是我以前生病,她要緊盯著我吞藥,擔心我因為藥苦不吃。我笑道:「
良藥苦口。」
她總說這句話。她自己也記得,笑了笑。
我笑道:「我送妳一罐玻璃糖。」小時候她給過我一罐玻璃罐,裝滿各種顏色的糖果,透
明的包裝紙,不知道什麼牌子,索性喊它們玻璃糖。
二媽似乎也想起來,神氣溫柔,面帶著笑容。到了她的房間,她說:「有東西送你,進來
看看。」
我便進去,笑道:「不要亂花錢,也應該我送妳。」
二媽道:「就算聖誕禮物好了。」
這樣說,然而聖誕節來了,她還是會送。我不和她爭論了,看她打開衣櫥,取出幾套掛在
衣架的衣服。她朝我招手:「來,試試。」
我笑道:「怎麼買衣服?」
二媽道:「叫人做的,買到了很好的布料。」就看看我:「你看看,喜不喜歡?」
我看看衣架上的一件大衣,深灰羊毛料,帶有細的黑色斜紋。其他的,舉凡絨毛背心、短
的鋪棉的外套,圍巾,都是差不多色系。……通常我不會選的顏色。我轉頭看著二媽,笑
了笑:「我很喜歡。」
二媽笑了起來:「太好了。」她拿起一件大衣:「試試看。」
我道:「好。」便接過來套上。
二媽帶著我站到鏡子前面,似乎十分滿意:「真好看!」又把我看了看,拉拉肩線:「好
像有點大?我用的是你大學那時做衣服留下的尺寸。」
我笑道:「大學的尺寸還可以穿,證明我身材維持很好。」
二媽並不贊同似的,一面給我圍上圍巾:「現在瘦多了。沒有好好吃飯?」
我一聽,倒是想起檀誼沉總會說的他對吃飯的看法。我微微一笑,不禁道:「天天定時定
量,您不要說,還有人覺得我胖!」
二媽道:「誰說的,你根本不胖。」
我笑道:「對嘛。」
二媽笑了笑,突然她很仔細地端詳著我。她道:「剛才我沒有說話,不過我覺得你大媽說
得對,找個好人,不要總是換來換去。」
我忍不住說:「也說不定我不換,反而別人要把我換掉。」
二媽道:「誰敢。」
我輕哼兩聲。我心想:就是有人敢。
試穿完衣服,二媽喚來傭人,把那堆衣服送去我的房間。她彷彿還要留我說話,我看出她
臉上濃濃的倦意,讓她休息,便出去了。
我一面拿出手機,下午四點半了。這時候檀誼沉還在看診,不然我非常想要打電話給他。
我重新下了樓。距離家裡吃晚飯的時間還早,倒有點餓了,就打算到廚房去。走到半路,
經過遊戲房,聽見動靜,便走進去看看。
裡面有個黑頭髮的男青年,衣著隨興,頭髮微亂,一個人伏下身去,手裡握住一柄細長的
球桿撞球。他抬頭,露出一張五官深刻的面容。我敲敲門框,他立刻直起身。我笑了笑:
「一個人撞球,無不無聊?」
安東尼放下球桿,朝我跑來。他攬住我的肩膀,整個靠在我身上:「小舅舅,你終於回來
了!我已經無聊了三天了。」
我笑了笑,就看他微微皺眉,抱怨起他母親的命令。他才二十出頭,已經非常高大,完全
地遺傳他父親的血統。他眼睛的顏色,以及形狀,與他父親一模一樣。除此,全部是他母
親的影子。
同樣是兒子,檀誼沉和我二姐並不那麼相像。頭腦浮現這個念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不
定的情緒。我連忙抹掉。
我推開安東尼,在旁邊沙發上坐下。面前桌上擺了一碟三明治,還有一壺果汁。我隨手拿
起一份三明治咬了一口。安東尼也坐了過來,他道:「小舅舅,你要住幾天?」
我道:「唔,到感恩節那天。」
安東尼睜大眼睛:「後天晚上你就要回去了?」
我道:「我又不是你,我要上班。」
安東尼嘟噥道:「你哪裡在乎上不上班!」
我聽見笑了:「誰說的?」
安東尼道:「哦,媽咪說的。」
我閉上嘴,專心吃起三明治,半點不理會他。
安東尼乾脆拿起丟在桌邊的一部遊戲機玩起來。他一面道:「爹地可能趕不回來過節了,
他還在威尼斯出差。」
我倒了一杯果汁,模糊地記起他父親是德國人,腦中閃過一件事,脫口:「德國人也過感
恩節嗎?」
安東尼道:「唔,這世上還有人不過感恩節嗎?」
我聳聳肩,喝了一口果汁。又看他,想了想便問:「你怎麼把頭髮染黑了?」
安東尼的髮色同樣遺傳他父親,偏深的金色。他聽見了,仍舊按著遊戲,過一下子道:「
這樣比較酷。」
我沒有評語。安東尼才放下遊戲機,轉頭過來:「小舅舅,咳,你覺得我這樣黑頭髮,和
我媽咪是不是比較像了?」
我怔了一怔,正色起來,把他看了看,道:「你就算不是黑頭髮,你和你媽也非常地像。
」
安東尼垂下腦袋:「是嗎。」那聲音悶悶地傳出來:「他們不知道我把頭髮染黑,我昨天
陪外婆去做頭髮,趁機染的。外婆說很好看。我想我爹地和媽咪不會太生氣吧。」
我道:「反正你得到了你外婆的讚美。」
安東尼哼了一哼。
我想了想,問道:「你怎麼會覺得,你和你媽不像?」
安東尼抬頭,整個人往後倒入沙發,他撥了撥頭髮:「沒什麼。大家都說我像爹地,其實
我自己照鏡子,完全不這麼認為。唔,我小時候可能真的很像我爹地,但是我覺得我越大
,越像我媽咪。」
我道:「你真的不必懷疑,你和你媽長得太像了。」
不過他們個性不像。我又想,檀誼沉也不像,或許這方面他是像他的父親?或者他的祖母
?他一直是他祖父母照顧的。
這時安東尼又說:「我也完全沒有懷疑。」
他的口氣卻彷彿他十分的不信。我感到奇怪:「你和你媽咪怎麼了?」
安東尼道:「哦,沒事。我們很好,不過,要是她看見我的頭髮,那時我就不能確定了。
」
我道:「你還有兩天時間去染回來。」
安東尼道:「這樣太傷髮質了!」
我道:「哦。」就決定不再閒聊下去。我看看球台,問道:「玩一局怎麼樣?」
安東尼沒有動靜。我掉過頭,道:「要不要玩?」
他朝我看來,那臉上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我頓了一頓,道:「不能賭錢的。」
他坐直起來,按住我的手臂,神氣嚴肅:「小舅舅!你聽我說一件事,你,你一定要冷靜
。」
我點點頭,道:「好,你說吧。」
他左右看看,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我媽咪的一個祕密。」他壓低聲音:「我發現了
,媽咪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懷疑,我還有一個哥哥。」
說完了,他又皺皺眉,似乎思考了一下,改口:「也有可能是一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