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風城|見面
林彥文可以交心的朋友不多。
因為個性活潑外放,每到一個新環境,他總能快速融入。從以前到現在,他都是班上
主流團體中的一員,可說是交際一朵花。只要他三八一下,全班都笑到美丁每噹。
也可能自己國高中待在女生較多的美術班,幾個閨蜜都是姐妹。而其他人對他陰柔纖
細的特質較包容。但在「包容」之前,林彥文不覺得自己該被貼上「要包容」的特別標籤。
他不需要這樣的特別。
那些特別的視線雖不至於不舒服,但總覺得隔閡,像透過隱形的圍牆被看待著。也因此,林彥文無法對著同學敞開心房。他寧願講一些低級笑話、抒發自己意淫明星的花癡。瘋瘋癲癲、和和諧諧,世界大同,這樣就好。
心裡的那扇門,只會對著網路論壇裡的人開啟。
論壇的世界既開放又私密。指標型的同志論壇太複雜,像是公共泳池那樣讓他不自在。他喜歡逛溫和的同志論壇。其中一個S論壇,就像咖啡廳。可以獨自優游,也可以進入聊天室交談。S論壇不以交友為目的,僅是一群圈內人萍水相逢,隔著螢幕互相交流生活瑣事,很是溫馨。
。
S論壇是苦悶的青春期裡唯一的出口。
S論壇有個高中版,林彥文喜歡在論壇上一窺同類們的生活經驗。愛情也好出櫃心得也好,他想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的gay都過著怎樣的生活。偶爾他浮出水面,在聊天室跟網友聊天,聊著聊著就熟了,就像圈內知己。
例如月影,世界上第一個知道他喜歡學長的人。也是少數跟著他從論壇站內信箱轉移MSN上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明天要跟那個你聊了一個月的學伴約會?」沒等林彥文澄清,月影又月影又丟出一句:「欸他是嗎?」
「一,不是約會,只是一起看著展覽。二,他之前好像有說他也是但沒說清楚……」
「什麼!!!!」
彷彿感受整排驚嘆號衝破螢幕的誇張怒吼,林彥文慌張地解釋:「不是啦,之前我以為他是公關塞給我的女學伴,所以跟他說我對女生沒興趣,沒想到他回『我也是』……」
「『我也是』的意思是,他跟你一樣,還是他只是個暫時對女生沒興趣的直男?」
「我沒追問啊……」因為之後話題就轉移到對音樂品味的辯論上了。
「你是不敢問吧!」月影一針見血:「你怕尷尬,然後損失一個朋友。」
「……」
「ok你不用回答,我知道。」月影用一種看破紅塵的老鴇口吻道:「像你這樣看起來都聊得來的人,要真正對人敞開心胸很難吧。你挺喜歡這個學伴,所以你不想破壞你們之間的氣氛。」
「嗯啊。但,」林彥文悶悶地:「他是或不是很重要嗎?對我來說他就只是單純的朋
友
「那,如果是跟我見面,你會緊張嗎?」月影又扔出問句。
林彥文愣了一下,他跟月影實在太熟了,就像親姊妹一樣。從來沒想過面對月影本人需要緊張。
「你猶豫了,所以你對這個學伴的感覺不一般喔呵呵呵文文~~」
「當然不一樣,我跟你太熟了,」林彥文快速回應:「你跟你姐妹吃飯會緊張?」
「好吧,算你會講話。」
左下方跳出佐登入MSN的提醒。林彥文看著好友列表中的那個名字,個人狀態顯示他正在聽歌。
魏如萱的〈一起去旅行〉。
莫非佐在期待明天的約……不對,明天的見面嗎?
月影的視窗帶有聲音跳出:「Hello~我還在呢!你是lag還是心不在焉!」
林彥文心虛回覆:「剛剛室友叫我,怎麼了?」
「嗯……如果他不是的話,我會勸你離他遠一點。因為怕你受傷。」
受傷嗎……
林彥文一整晚澎湃的情緒倏然降溫。
確實,異男對他而言,只適合泛泛之交的關係。這是他花好幾年的時間領悟的道理。
林彥文心情複雜:「如果他是呢?」
「那就有點搞頭了。」
林彥文翻了個大白眼。
下線前,月影的視窗閃爍,似乎又說了些什麼。
反正,應該是什麼搞不搞的三八話吧。
林彥文順手關機。
掌心中的NOKIA5200被林彥文反覆划開又闔上,闔上又划開。離約定的九點半還有三分鐘,林彥文盯著電話簿中「學伴」兩個字,正猶豫著要不要撥過去。
不好吧,也許對方正在騎機車。
還是他已經到我們學校?正在人群中找我?
內心翻湧著類似見網友的心情,以及昨天月影的那句「有點搞頭」──不對,什麼跟什麼啊,我可是很純潔的……
「阿文?」一個充滿試探的聲音打斷林彥文的思緒。
眼前高瘦的男子,白T卡其褲牛仔外套隨意搭。目視應該一百八以上。兩頰瘦銷,偏方的下巴挺有男子氣概。戴著粗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炯炯有神,唇薄而銳利,一點點鬍渣,挺有幾分《無間道》中余文樂的嫩模樣。
最讓林彥文羨慕的是張佐有個挺而端正的鼻子,林彥文堅信長相成敗的關鍵來自鼻子;鼻子生得好,在長相上領先別人一個馬身;若鼻子生得不好,任憑其他五官多厲害都不成氣候。張佐的鼻子在臉上定下最好的位置,讓整張臉都立體起來。
那個有著好看鼻子的主人挑眉:「我叫錯人了嗎?」
「沒有、沒有。」林彥文尷尬的打招呼:「嗨……佐?」
「會覺得叫單名很怪的話,叫我張佐也可。」張佐微笑,左邊有淺淺的酒窩:「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可愛?」
笑起來有酒窩的男生都很加分,林彥文內心偷偷加了50。但他板起臉:「你是在嫌我矮嗎?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
「不敢不敢,奉上我的見面禮。」張佐遞上一個塑膠袋,熱騰騰的香氣從袋內竄出。
「是、是早餐嗎?」
「是我們學校附近頗有名的攤車,招牌是蛋餅包飯。對了還有冰奶茶。」
「啊不就是蛋包飯?」
張佐露出「你好失禮」的表情。「一早就這麼挑釁?」
「Excuse Me,這城市號稱是美食沙漠呢!」
張佐忽然做一個轉動旋鈕的動作:「OK,頻道調對了。這才是MSN上的阿文。」
「喂!」林彥文作勢抗議,內心因為張佐的幽默而大大鬆口氣。從張佐擅長破冰的談笑間,他也有種頻率對了對了的感覺。
這種直覺很難解釋,儘管他沒有細想,到底是對了什麼。
還在用滑蓋手機的年代,上台北看展覽總是要先做好功課。
兩人邊吃早餐邊聊,林彥文打開隨身筆記本告訴張佐今日行程。「到台北後,搭紅線捷運到中山站,走到R4出口……」
「其實可以從北車捷運地下道走到捷運中山站喔。」
「咦?」
「我台北人啊。」
「咦咦咦咦!」林彥文震驚:「你沒說過啊。」
「你沒問過啊。」
林彥文「啪」的闔上筆記本:「那我這個花蓮鄉下俗就給正統台北人帶路~」虧我這麼辛苦畫地圖寫筆記。
「我等台北俗人不會去看展覽啦。」張佐伸手打開林彥文膝上的筆記本,歪著頭閱讀上頭的資訊。張佐身上若有似無的好聞熊寶貝味道,淡淡的飄進鼻腔。
一般男生身上居然會有這麼乾淨的味道。林彥文很失禮的想。
「嘿,阿文。」
「怎、怎麼了?」
「累了嗎?要不要先睡一下?」張佐拍拍左肩:「我的肩膀借你靠。」
「我怕給你太多機會。」林彥文嬌羞貌。
「彼此彼此,我也給你一個靠肩的機會。」
望著張佐粗框眼鏡後帶著笑意的眼睛,林彥文一時間竟然詞窮。
張佐一笑,從背包拿出MP3,一邊耳機遞給林彥文。「來鑑賞一下我精心為今天挑選
的?
這樣的距離很剛好。兩個人肩並肩聽著同一首的感覺很親密,卻不會過度靠近。感受到對方肩膀上傳遞過來的溫度,林彥文覺得癢癢的。
車窗外,站前新光三越像門神般掠過眼前。兩人收拾好行囊,在終點站下車。他跟著張佐鑽入地下道,繞過令人眼花的幾個拐彎,上捷運下捷運,不一會兒就抵達目的地。
踏入會場,林彥文就被肅穆的空間深深吸引。展覽主題是李明維與謝素梅的雙個展,原本林彥文以為這類當代主題的展覽會前衛到難以理解,沒想到藝術家憑著深刻的洞察創造出令人共鳴的作品,一下就收服了他。兩人一路靜默逛展,沒有太多交談。顯然不常看展的張佐也很投入。
步行至二樓,展場中央擺放著兩個亭座,像是展場中的兩座小島。正是李明維《魚雁計畫》。亭座內有人在寫信。而亭座內內的架上早已放滿信件。
逛展到此刻,張佐終於開口:「這裡寫,《魚雁計畫》是寫給思念的人,如果收信者還在,藝術家會幫你寄出;如果收信者不在,藝術家會幫你燒掉。或者也可以寫給自己......好妙。」
「怎麼了?」
「我覺得真是開了眼界。」張佐微笑:「剛剛看見《晚餐計畫》,現在則是《魚雁計畫》,這個叫李明維的藝術家真特別。」
「呃,有一種藝術叫行為藝術。大概就是這樣。」
「我覺得很特別,並不是覺得不好。」張佐凝視著牆上投影:「把吃飯、寫信這些日常交流當成藝術的一部分,其實挺有趣的,我從來沒想過跟藝術家吃飯也是藝術的一種。」
林彥文努力用自己貧脊的藝術知識回應著:「我覺得這個藝術家的東西充滿禪味。在這些小細節裡面,人其實可以獲得一種絕對的寧靜。」
「那,」張佐問:「你會想寫信給誰嗎?」
林彥文沉思幾秒,答:「想寫給我過世的爺爺吧,不過,他離開我們八年了。對我而言,他不在『思念』這個階段,而是『懷念』。」
「你會想寫信給自己嗎?」
「你是指那種寫給十年的自己的作文嗎?」
張佐笑了。「才不是。你太沒想像力。」他凝望著剛寫好信的觀眾緩步走出庭座。「阿文,我們寫信給對方吧。」
「咦?」
「我寫給你,你寫給我。」張佐的眼神很認真,認真到林彥文收起不正經的笑容。
「張佐你是認真的嗎?欸欸欸,那我要寫啥?」
張佐以行動回答,他直接走入亭座,拋下一句:「我又不是你,怎麼知道你要寫什麼。」
林彥文瞪著空白的紙箋,寫信給初次見面的「網友」,怎麼想都很荒謬。
但林彥文還是把信寫好,乖乖地與張佐交換地址。離開美術館到上車前,張佐的嘴角啣著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