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雷
本回內容提及性治療師、性輔導師職業的內容,
大部份描述不真實!若有興趣,請務必親身查詢
瞭解。
九(7)
到了會議廳門口,立了海報架,海報上面兩個身軀糾在一起擰成一股似的。這攝影手法非
常巧妙,瞧不出兩人性別。上頭清楚明白寫了今日的主題:來一場刺激的性愛。……這樣
露骨,與卡登說的完全不同!我呆了一呆,馬上去看檀誼沉,深怕他掉頭走人。他正看來
,那神氣半點不變,仍舊鎮靜,就接過入口的助理遞來的流程單,走了進去。我頓了頓,
就也拿了一張單子,走在後面。
來聽演講的人倒不少。我在檀誼沉旁邊的位子坐下,周圍有種亢奮又像是羞恥的氣氛,大
家都在談話。檀誼沉安靜的彷彿專注似的讀著手裡的單子。我感到心裡僵得慌,霎時頭腦
空白,竟好像不知道怎樣說話。此時他隨便說兩句,也好過沉默。
但是他本來也就不會主動談天的人。
我半天才出聲:「我真的不曉得,我以為主題是,唔,感官被刺激,性心理學的討論。」
檀誼沉開口:「是這樣子沒錯。」他便指給我看單子上的介紹。倒真是卡登告訴我的內容
。他道:「大概為了吸引聽眾,故意使用煽情的題目。」
我連忙點頭。可還是不敢完全放鬆。
過了一會兒,演講開始,主講者康碧杉走上台,衣裝休閒,活潑的顏色,聲音口吻也不使
人感到蒼老,不知道多大年紀。我倒是知道大學教授裡較為年輕的,差不多也有五十多歲
。她根本也並不像個教授,毫不古板,妙語如珠,說了葷的玩笑話,用詞也十分文雅。不
過,她解說成人性心理發展,以及性的表現。那內容更觸及性冷感與障礙的探討,她舉了
真實的例子,一個男人與妻子結婚多年,兩人之間幾乎沒有床事,又另一個女人,與她的
女朋友對親密的發生不感興趣……諸如這些,她為他們治療,從心理問題下手,透過一些
技巧,比如給予視覺或聲音的刺激。她演講這些,便一副學者的模樣,言詞正經,說的淺
顯易懂。
我聽到一半,關於一些障礙的描述,心裡不定起來。我不禁偷看看檀誼沉,他坐姿放鬆,
交疊的腿上覆著對折起來的大衣,一隻手捏住一張單子,另一手支頤著,從側面看過去,
那嘴唇抿住,目光朝前,倒認真似的。我見他彷彿不對內容牴觸,便安心了。
演講結束,在座的人沒有一個不熱烈地談論,甚至有的人上臺截住康碧杉,當面提出問題
。這時,檀誼沉站起來,我馬上也起身了。他穿起大衣,抬手看錶。也不知道為什麼心頭
有點不定。我不等他開口,連忙問道:「幾點鐘了?」
檀誼沉道:「八點半。」
聽見這聲如常的淡的口氣,我心裡一鬆,笑道:「倒是很準時結束。」
檀誼沉不搭腔,看著我。
我頓了頓,笑了一下:「怎麼了?」
檀誼沉搖頭,他道:「回去吧。」
我點頭,穿上了大衣。我們往外走,快到門口時,背後有人叫住我:「葉先生,請等等!
」
我回過頭,看見那早前發單子給我們的女助理。她眼珠子溜到我的臉上,又溜向了檀誼沉
,那面頰彷彿有點通紅起來。我咳了聲,她才慌忙似的遞來一張單子:「老師說你是卡登
的朋友,讓我拿給你,這是老師企劃的活動,明天最後一場了,請你們明天務必過來看看
。」
我伸手拿來,這是一場攝影展的廣告單。看不出裡頭有什麼不妥,似乎就是一個很普通的
展覽。我看看那女孩子,笑道:「謝謝。」
她點點頭,飛快地跑開了。
檀誼沉始終不發一語。上次我們到皇宮劇院看劇,最後他並沒有與卡登見上面,就單方面
聽我說起她的人。我想了想,道:「卡登是我的一個女性朋友。」
檀誼沉點了點頭,淡淡地道:「我沒有忘記。」就往前走。
我和他並行,看看手頭的單子,朝他一遞。他接過去,默默地看完,把那張紙折了幾折,
放進大衣口袋。他倒沒有說什麼。
後頭取了車,坐了上去,我想了想,問道:「去不去?」
感恩節之後,檀誼沉看診的時間做了改動,一個禮拜三天,沒有夜診。我很樂見這樣的安
排,簡直沒有哪個診所的醫師好像他這樣忙。我見他不說話,簡直又要忐忑起來,又問一
遍:「去嗎?」
檀誼沉才道:「可以去看看。」
總算他應下來。我笑了笑,一面商量明天怎麼前去,一面開車了。
晚上我沒有留在檀誼沉那邊。聽完演講之後,檀誼沉整個人有種冷靜的氣氛。通常也是這
樣子,但是他今晚彷彿格外不想說話,深思著什麼。我心裡七上八下起來,就使他開口,
那口吻聽起來也不怎樣不同。
或許他是因為那演講內容過於刺激,引他意識到頭腦深的一段不愉快,心裡正混亂起來?
我想了想,這時候應該讓他獨處,使他面對,以免他心防又牢固起來,又一次抹掉那可能
不堪的回憶。晚上的演講也提及了,對親熱感到障礙的人,絕大部分心理具有陰影,假使
本人不自覺,就要循序引導,使這類的人不對治療排斥,不會又陷入過去遭遇的痛苦,又
一次選擇性失憶。
假使不是因為卡登的推測,我半點不會以為檀誼沉在床事的牴觸,就因為過去遭受到不好
的事。到現在我也還是半信半疑。檀誼沉作為精神科的醫師,這多年以來,他本人會可能
毫無自覺?不過,我又聽見說過,再厲害的醫師,面對自己的病也有無以為繼的時候。因
同意了卡登的道理,通過一些安排,使檀誼沉正視。大概他現在心裡有點感到這方面的壓
力。無論如何我會陪著他一齊面對。
隔天禮拜二,上午我出席與華昌電影公司合拍的電影發表會。預備下月開拍,主要外景都
在莫斯科進行。演員方面,男女主角已有知名度,啟用的男女配角都是娛樂圈的新鮮人。
李釗倒又比女配角演員出名,他之前拍攝的陸利山的電影日前開始宣傳,公開的短片有他
的幾個鏡頭,使大眾驚豔,引發許多討論。
李釗還在台下預備,與我打上照面。我朝他一點頭,他彷彿立刻就要過來,又頓了頓似的
,繼續站著不動,讓服裝師整理衣裝。我倒也沒辦法過去說話,華昌老闆佟方迎面走來,
我們寒暄兩句,就到安排的座位坐下交談。
佟方說出兩三個名字,都是以前會玩在一塊的人:「大家好久沒有碰面,那天茶會,以為
你會到場,他們都來了,就想見見你,結果你不來。」
我笑道:「臨時有點事情。」
佟方並不問什麼事,就轉口說起今天發布的電影。談了幾下子,他忽道:「你和章付認識
吧,那天茶會上,他來了,我才知道他和趙士保的小女兒在一起,不是家裡介紹的,這小
子倒厲害,竟追到了趙士保的小女兒。」
章付是章祈的弟弟,他的女朋友是趙士保女兒,早前我便聽見章祈說過。他弟弟十分幸運
,喜歡的人正好是趙士保的女兒,不然也可能像是章祈那樣,要盡力地瞞住戀愛。我便笑
道:「現在也不一定要家裡介紹,自由戀愛很好。」
佟方也笑了:「不錯,幹嘛要家裡介紹?難道靠自己就追不到女人?新時代了,還說什麼
門當戶對,像是我們這樣的,有人願意嫁過來,都要感動哭了。」
他眼瞇瞇地笑著:「葉總,你覺得是不是?」
我聽出弦外之音,大概他也是聞了風聲,以為我有了一個誰,之所以偷偷的,就因為對方
出身普通。不談我家裡在這方面的意見,我一向對這個不以為然。我笑了笑:「你別問,
我一直這麼覺得的。」
佟方哈哈笑起來。他卻又說:「對了,章付的二哥,我記得你們很熟,那天我陪著我太太
去一個畫展,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在一塊,我看他們很好。那女的,我不記得見過,我太太
也不認得。過一會兒有人為我們介紹,嚄,也沒什麼,從國外回來的,做藝術的事。」
他隨口似的:「也是在茶會上,我遇到章付,就問他,他也不知道。」
我聽了,心裡微微一沉。照著我對章付的瞭解,他偶爾缺根筋,他一向對他二哥孤家寡人
有點意見,要是知道他二哥悄悄有了女友,必定會問起來,要是當著他們大哥的面,等於
他們家裡也要知道了。不過,我也並不是非常擔心,章祈能夠隱瞞戀情這樣久,不會完全
沒有應付他父母的辦法。
記者會結束,我接到了朱銘棣打來的電話。
朱銘棣突然打電話給我,也並不稀奇,但是他口氣聽上去有點古怪,明明他主動打來,談
不到幾句,就好像急於掛斷。在電話裡說不清楚,反正我也不預備回公司,與他說定去他
的店裡碰面。這時候他店內不少客人在買點心。年輕的女孩子大部分偕伴前來,挨在展示
櫃前面吱吱喳喳,猶豫買不買這個那個。端重的太太夫人們,隔著遠遠的,用視線梭巡冰
櫃裡一排的蛋糕,迅速決定好買什麼。有個認熟的店員見我來了,就告訴我他們老闆在後
面辦公室。
我道了謝,自己一個人過去。辦公室的門沒有關,便看見朱銘棣坐在桌子後面,彷彿在出
神。我喊他一聲,他馬上就看來了。
我微微地笑,走進去。朱銘棣也還是眉頭緊鎖:「你來了。」
我在辦公桌前站定,看著他:「怎麼了?你在電話裡說有件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朱銘棣神氣有點不定,他只道:「你坐。」
我便拉來一張椅子坐下,與他相對。他道:「抱歉,電話說了一半就要掛斷,那時候我大
嫂過來了,我想還是不要讓她聽見。」
我點點頭,就等著聽他說下去。
朱銘棣還又頓了頓,才道:「我其實不應該這麼急地打電話,剛才的情形根本也不合適。
」
我半點猜不到什麼事,本來朱銘棣在我們四人之間處事向來謹慎,好像他這樣著急找我一
談,簡直沒有過。我正色起來:「是你家裡的事?」
朱銘棣嘆道:「要是這樣,倒還好一點,我不至於——對當事人根本說不出口,我只好找
你。」
我一聽,想了一下,道:「跟我們四個人之一的誰有關?」
朱銘棣點點頭。他看看我,像是下定決心了,道:「今天在杜邦美術館有個開幕茶會,唐
梅女士的作品展覽,我大嫂要我陪她去。唔,原因就不說了,總之我見到章祈的女朋友,
她是這次展覽的策劃人。」
「本來我也沒有想到她是章祈的女友,雖然那天我們四人吃飯,他說了一些她的事,我就
是聽了過去。有人來介紹,一時也沒有聯想起來,聽見說她策劃人的身份,經歷背景,這
才發現是她。」
我問道:「誰給你們介紹的?」
朱銘棣道:「連館長,傅小姐為他們策展過兩次,得到許多好評,這次唐梅要開展,又找
她來。」
我道:「聽起來,她在國內的事拓展開來了,章祈可以放心。」
朱銘棣臉色反而更凝重起來:「連館長和傅小姐本來沒有私交,第一次請她策展,是因為
朋友牽線,連館長看在對方的面子,當時才答應。今天那個人也在場,一直陪在傅小姐身
邊。」
聽到這裡,我心裡已經有點猜想:「我想,那個人是一位男士。」
朱銘棣忽安靜了一下,看著我道:「沒錯,你也認識,是你大姐的兒子,要不是我以前見
過,根本不會知道。」
我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他們認識,是因為我的介紹,我大姐的兒子在藝術圈子的朋
友比較多,可以幫忙她的事業,章祈也知道這件事。」
朱銘棣看住我:「這也沒有錯,可是,要是沒有什麼,我也不會找你。連館長介紹他們是
男女朋友。」
我愣了一愣,馬上道:「不可能,我大姐的兒子——」就記起來,年初聽見說過他跟他交
往多年的女友分開。當時我大媽還惆悵了一段時間,她早已認定對方為她未來的外孫媳婦
。
朱銘棣看我彷彿頓住了,似乎更肯定他的懷疑了。他道:「被這樣介紹,他們兩個沒有沒
有否認,不過也沒有承認,就帶過去了。要不是我知道內情,說不定也會覺得他們是一對
。」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感恩節那天,大姐的兒子也回來了,但是我們根本沒什麼機會深談
,況且我們完全不會說到感情方面的事。然而,要是真的,我介紹他們認識,於情於裡,
也應該和我說一聲。怪我當時沒有向大姐兒子透露,傅思耘是章祈的女友,就因為章祈悄
悄地叮嚀,一方面不要讓傅思耘感到壓力,一方面也可以避免他們的關係被傳出去,使他
家裡人聞見了。
我想了想,道:「我去問問他。」
朱銘棣卻阻止:「不知道真正是怎樣的情形,未免你們發生尷尬,還是不要問。而且,我
聯絡不到章祈好幾天了。」
我愣了愣。他道:「其實他私下託我幫忙找房子,他打算從家裡搬出來,我的仲介找了一
個不錯的公寓,我便聯絡他,但是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我撥了他學校辦公室的號碼,他
的助理說他和學校兩個主任,一塊去法國的姊妹學校訪問。」
我立刻拿出手機,撥了章祈的號碼。果然,那頭不通。我道:「你怎麼不早說?」
朱銘棣面露出不過意的樣子:「他讓我不要說他找房子的事,他以前也曾經因公務臨時出
國,要不是今天……唉,我應該早點注意到不對勁。」
其實朱銘棣已經多慮了許多,也完全怪不到他頭上。我忙道:「抱歉,我一時情急,這根
本不可以怪你。」頓了一頓,便把佟方告訴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說不定他父母
知道他和傅小姐的事,想要隔絕他們,逼他出國。」
我又道:「我也不是幫腔,但是大姐的兒子一向很熱心的人,或許他得知傅小姐有困難,
未免章祈父母背後使手段,攪亂傅小姐的事業,就出面幫了一把。」
朱銘棣聽了,道:「要真的是這樣,我們也要為章祈想想辦法。」
我道:「我看我們三人還是不要出面,以免章祈父母和他哥哥對我們防備起來,以後不好
找他。唔,我需要想想,可能什麼人比較方便打聽。」
我腦筋飛快地轉了一轉,很快想到一個人物,章付的女朋友!她是趙士保的小女兒,同時
也是何夢屏的好姐妹。她的性情活潑,時常仗義,要是透過何夢屏去說,大概會幫忙,她
是章付的女友,因為好奇,打聽他哥哥的事,也不會奇怪。
我就要告訴朱銘棣,卻看他看我,一副欲言又止似的樣子,我道:「怎麼了?」
朱銘棣開口:「我是因為幸運,曹小姐主動悔婚,我用這個藉口,做出對家人安排這個婚
事的不滿,又裝作情傷,出國了好久,他們看我非常傷心的樣子,才妥協了。我們四個人
,不說章祈好了,周米假如娶的不是文小姐,也說不定他父母不喜歡,會把他們拆散。」
他道:「子樵,我十分希望你是真正的自由。」
我靜默了一會兒,笑了一下:「我當然是。」
朱銘棣道:「你交往的要是別人,我也認為你是。」
我曉得他又要說什麼,但不打算讓他說下去:「我和他之間,情形是比較複雜,不過不會
有問題的。」一面說,心裡霎時有點煩起來。不願意看朱銘棣的神情。我站起身,就走來
走去,拿出菸來,又一頓。
我停下來,朝朱銘棣看去。他的目光清澄,似乎要極力看穿什麼。我面色不變,半點不窘
。我強自作結:「以後,總也有辦法的。」
雖然這樣說,我心裡也並不非常確定。在我和檀誼沉之間,存在了不只一個問題,正在解
決的,還未解決的。……但是誰和誰戀愛,會始終順順利利的?兩個人之間不存在問題,
那才是大問題。
大概看出我不願意談下去,朱銘棣沒再說什麼。
我倒是告訴他,剛才想到的辦法。臨走前,我道:「章祈也不是小孩子,我想,我們也可
以不用太擔心他的去向。」
朱銘棣道:「這我知道。我擔心的是別的方面。」
我十分明白,也不說了。無論如何都要去找我大姐兒子瞭解一番。
就暫按下這件事,到了晚上,我到診所去接了檀誼沉。他似乎很早結束看診,診所裡面已
經沒有病人等候。今日在櫃台的正是湯小姐,她告訴我快要年底了,有的病人病況不好,
需要轉介:「柯醫師把檀醫師的病人轉了好幾個去醫院,安排住院。」
那兼職的柯醫師與檀誼沉共同負責了許多病人,怪不得檀誼沉這陣子看診時間調動,因病
人量大大減少。
今晚正是柯醫師看診,她倒是很早來了,等檀誼沉下診,絆住他討論一個病人的病情。我
沒有過去打擾,就給檀誼沉寫訊息:『湯小姐請我喝茶,不知道什麼茶,味道不錯。』
過了一會兒,檀誼沉穿著大衣,提了公事包從診間走出來。在他背後跟了一個穿白長外衣
的女人。她露出她的樣子,一張圓圓的臉,圓圓的大眼睛。她戴了眼鏡,那鏡框也是圓形
的。她的目光穿過鏡片投來。
我對她微笑,點了點頭。她彷彿頓了一下,也笑了笑,倒沒有過來說話。檀誼沉也並沒有
特地介紹,幾步走來,他道:「可以走了。」
我點頭,與他一塊離開診所。
坐上車子,檀誼沉忽道:「空腹的時候不應該喝茶。」
我微一笑,道:「剛剛我是因為太渴了,不然湯小姐還請我吃點心。下次我會記得先用點
心,再喝茶。」
檀誼沉淡道:「這時間差不多可以吃晚飯了,要是已經覺得餓,就應該吃正餐,不要吃點
心。」
我說好,又道:「我記得那附近有一家不錯的飯店,不然我們先吃過了,再去看展,怎麼
樣?」
檀誼沉道:「可以。」
我便開車了。到文金東路上一家飯店,我事先吩咐過謝安蕾預定了位子。這飯店的老闆是
一個嫁來國內的越南女人,供應越式法國菜,十分好吃,可是位置隱蔽,開張多年了,生
意始終還好。有一年,那一任市長將她的店用為招待貴賓的地方,聲名大噪,過後吸引許
多人慕名前來,直到今天,也還是天天滿座。
我們在這裡用完了飯,便走路去攝影展的場地。距離飯店不遠,過一條街,走上五六分鐘
,就見到廣告單上說的大樓。是一棟有點年份的商業大樓,照著廣告單上面的指引,在三
樓。大廳設了服務台,但是沒有人看顧,在背後的牆壁有一幅板子寫了各層樓的名稱,三
樓是:維納斯工作坊。
我呆了一呆,不禁看了一眼檀誼沉。
檀誼沉不作聲,神氣還是淡淡的。他左右看了看,指了右邊:「電梯在那裡。」就走過去
。
我跟著他,感到必須解釋:「我不知道這間工作坊是做什麼的。」
檀誼沉口吻平淡:「哦,我也不知道。」
我頓了一頓,還沒說話,電梯門開了。一部很小的電梯,沒有鏡子,四面貼了許多廣告紙
,好在還算乾淨。檀誼沉按下樓層。突然我對他的安靜感到忐忑,脫口:「不然還是不要
看了。」
檀誼沉掉頭看來,他還沒有開口,已經到了樓層。他按住門鈕,開口:「到了。」
我只好走出去,又停住。前面走廊盡頭有門,旁邊的牆掛了招牌,寫了維納斯工作坊。檀
誼沉在後面出來了。他當然也看見了,倒沒有奇怪,徑往前走。我連忙趕上他的腳步。
檀誼沉伸手去按了門鈴。過一下子,有人來開門,馬上一抹濃郁的香氣飄出來,倒不是開
門的人噴了香水,而是屋子裡的燒了香水蠟燭。開門的是一個女人,她穿了一件薄的白色
衣裙,服貼著她的身軀。她把我們迎進去:「歡迎你們來。」就介紹她自己,她叫露比,
是這裡的一個治療師。
我愣了一下,狐疑起來:「這裡不是攝影展的場地?」
露比道:「這裡是的,在裡面,是我們一個學員的作品。我們主要是個交流性質的工作坊
,有需要的人才會提供治療。」
我一聽,頓了一頓。還是微笑,問道:「倒不知道你們會提供什麼治療?」
露比回頭過來,把我和檀誼沉看了一看,笑道:「性愛治療。」
我感到一震,臉上僵了一下子。檀誼沉當然也聽見了,不知道他此刻怎樣的神氣,我根本
不敢去看他的樣子,竭力維持住鎮定。他沒有說任何的話,也沒有掉頭走掉,還又隨著露
比往裡走。
屋子裡有不少男女,他們看著我和檀誼沉,全面帶笑容,那目光友善,好像不猜疑我們到
這裡的目的。露比解釋,這些男女全是工作坊的學員,在這裡的人完全可以放鬆,不論有
什麼身份地位,在這裡都是平等,互相尊重的。
在那堆人叢裡走出一個中年女人,是康碧杉。她和我們握手:「卡登和我提過你們的事,
到我這裡來,不論有什麼問題,一定可以得到解決。」
我不及問什麼,馬上又聽她說:「來,到這裡來,我們要開始上課了,通常不公開的,為
了你們,就特地讓你們觀看,瞭解我們的治療跟輔導過程。」
康碧杉是這邊主要的負責人,除了好像露比那樣子的治療師,也有輔導師。她自己正是輔
導師。她解釋兩者的不同,治療師在於透過心理諮商,找出導致的性行為過程障礙的原因
,引導學員與情人敞開心房溝通,重建親密度。有的因為器質性問題造成性事不順,譬如
陽痿,大部分為過去傷害造成陰影,以至於勃起困難。又或者,性教育不足,導致失敗。
這些,全可以尋求性治療師的幫助。
而輔導師,性質與治療師差不多,但是輔導師著手對象的只有性障礙者的本人,他們也會
進行諮商,更深的觸及心靈,較多的私密,甚至會進行身體接觸,透過交合,建立障礙者
的自信。
康碧杉對我和檀誼沉一笑,道:「不論治療師或輔導師,都需要接受專業訓練。」
這屋子隔出了好幾個房間,一個房間沒有門,就垂掛了紫紗簾子,待在裡頭的成對男女們
圍成一圈在地板坐下。露比坐在他們之間,使他們經驗分享。一對中年夫婦中的丈夫告訴
大家,他們結婚之後,差不多四五天行房一次,每次很快結束掉,等太太生了孩子,丈夫
對太太更不感性趣,太太對丈夫的觸碰也有點反感。到後來,丈夫面對太太就無法勃起。
丈夫先感到不對勁,主動尋求幫助。經過諮商,原來丈夫與太太對性愛認識不深,只作為
傳宗接代的工作,太太生產時,丈夫進去陪產,太太尖叫哀號使他留下陰影。太太也因為
生孩子時的恐懼太深,心裡對於性事排斥。
又一個男人說,他的身體健康,也有性衝動,一旦他男朋友要進入他的身體,他就不舒服
,毫無快感,只好位置對調,長久下來他男朋友不滿,為此爭執了好幾次。他的朋友在這
裡治療過,就介紹他來,接受諮商。當時露比就是他的治療師,與他談過,又請他的男朋
友一塊來接受治療課程,透過方法,揭開他自己也不記得的祕密,他小時候被性侵過,他
的爸爸為他洗澡,用手指強迫他。
現在他們全部好了,性生活美滿。
康碧杉又引我們到另外的房間。這邊房門緊閉,她敲了敲,一個男人開了門,請我們三人
進去。這男人身材高大,西裝筆挺,笑的時候會露出上排牙齦,不過他也絕對不醜。他是
輔導師,他主要給予同性戀者或雙性戀者幫助。此刻在房間的一張床上就躺了一個男人。
他已經與他的學員談好了,今天治療過程,將會有人觀看。對方同意了,因感到刺激。
他們立刻脫起衣服了。我連忙道:「我想我們還是出去的好!」
就算我作風開放的人,但我對於觀賞他人上床的事完全沒有興趣!況且,檀誼沉就在這裡
。自從進來,他臉色看上去始終平靜,然而半天不出聲,雖然他一向不主動談天,也不會
這樣使我感到忐忑,更無法揣測他的想法。我不禁偷看他一眼,見他彷彿要看來,連忙掉
開。仔細想想,我不用這樣慌張,說不定他心情正在激盪,因勾出他深處的記憶,感到混
亂,以至於更沒有話說?
這時候,檀誼沉聽見我拒絕在這裡,也一樣不開口。康碧杉沒有勉強我們,卻特地似的看
了檀誼沉一眼。我瞧見了,突然一陣不高興,她彷彿就認定了檀誼沉有毛病。說來說去,
都要怪卡登,也不知道她怎樣和康碧杉說的。
今天到這裡,就為了攝影展,看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展出。我已經認定展覽是假的,打算
誘使我們答應進行這類的治療是真的,想不到康碧杉帶我們往後面過去,倒是一個四方的
廣闊的房間,四面掛了大大的照片,黑白或彩色,一個個的人。她一面引我們觀看,道:
「這是我們學員拍攝的,其中一張照片拿去比賽,得了獎,就是這一張。」
牆壁掛的巨幅的黑白照片,看不出背景,周圍一團灰霧,在中央的兩具軀體交纏在一塊,
像一條過緊的麻花繩,密合不分。其中一個身體有點模糊,大概因為當時他們並不是靜止
不動。接著下去,一幅比一幅露骨……交合中的男人女人,男人與男人,女人和女人,許
許多多的,難以想像的一個世界,一群男男女女,瘋狂,複雜,就在眼前,恐怖的真實。
離去時,康碧杉親自送我們出去。她拉了我的手握了握,和檀誼沉點點頭,給他一張名片
,露出誠摯的笑容:「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隨時過來。」
檀誼沉這才開口了,那聲音十分冷靜:「謝謝。」
康碧杉帶笑著關了門。
空氣裡依稀還有那股子濃厚的甜的香氣,然而周圍安靜得厲害,我能夠聽見心口那撲通撲
通的跳動聲。檀誼沉朝我看來,我頓了一頓。他又看錶,低聲道:「回去吧,不早了。」
我當然同意。檀誼沉便掉轉身走開。我跟在他背後,感到無論如何需要說話,但是越想說
話,越想不到說什麼。電梯正好停在三樓,窄小的空間,我與他肩挨著肩,十分僵的慌。
走出大樓,一排的路燈大亮,照著我們走的這條路上。氣溫彷彿更低了,洋紫荊在冷風裡
搖擺,淅瀝沙拉地響,墜下深桃紅的花雨。突然檀誼沉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對著我看。他
背著光,但是完全可以知道那神氣的冷靜。
我極力使自己看上去不緊張。檀誼沉開了口,聽見他道:「我倒不知道她知道我們之間的
什麼事。」
還是通常的口氣。我怔了一怔。他指的她,就只有康碧杉了,在我們到達時,她說她聽見
說了我們的事。我一時沉默,情緒有些冷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反而不痛快,有種強烈的
刺激。我與他的視線相對,有股子衝動起來。我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檀誼沉像是怔了怔,他仔細似的看著我:「你很可愛。」
我馬上面頰一熱,對上他的目光,差點就要吻上去。我頓了頓,咳了一聲,才又道:「既
然你覺得我很可愛,為什麼你不答應和我上床?」
檀誼沉竟答道:「我覺得狗很可愛,難道我就會想跟狗上床?」
我一時無語,簡直一陣好氣。我不肯這樣算了,趁這個機會,乾脆開誠布公,與他好好一
談。我斟酌著,道:「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
檀誼沉沒有說話,便看著我。
我吞吞口水,委婉地道:「我們在一起了,就應該要雙方面坦白,我是說,不只我相信你
,我也希望你能夠對我信賴。你有什麼事,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告訴我,我們一齊面對。」
檀誼沉聽了,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什麼事?」
我立刻道:「你的每件事,不管開心的,或者讓你難過的。有的事,還是要說出來,會更
輕鬆。比如你,你要是有什麼,像是說不出口的心事,或者,唔,病症,現在你盡管對我
說,完全不要緊,我全部接受,不會嫌棄。」
我一面端詳他的神氣,還是平靜。我說完了,他半天也不說話,看上去正在思考什麼。我
不禁有點忐忑,就看見他皺了皺眉。他把我看住,忽道:「你以為我有什麼隱疾。所以這
段時間,總是要聽那些主題的演講,以及相關的展覽。」
我頓了頓:「我是因為……」
檀誼沉截道:「我沒有病,生理或者心理,一個也沒有。」
這口氣夾著幾絲冷淡。我心裡早有預備他被戳穿會不高興,但是我又想,我們在交往了,
我對於他總也有點不一樣?他還是防備,不肯對我坦率。我心頭有點悶,可是也不能不緩
和,哄一哄他,以免他過於生氣,與我翻臉。
我忙道:「我曉得,我也不覺得你有病,唔,我是說……」看見他的神色,不禁停了停。
我嘆了口氣,迎著他的目光:「我喜歡你。」
我道:「我很喜歡你。每天我的頭腦裡都是你的事,我想要抱住你,親吻你,我對你有欲
望,我渴望你。你不願意,我絕不會勉強你。但是,我也很想要瞭解你,為什麼你這樣抗
拒,或者你是因為我,才這麼抵抗,不願意跟我上床。」
檀誼沉目光微動,他啟唇,可是半天才道:「我並不抗拒你。」
我霎時提起一口氣,等著他說下去。然而,他只又道:「你不需要懷疑。」
我仔細地看他,也還是那樣鎮靜,平淡,毫無波動。我說不清心裡的滋味,並不惱火,也
不怎樣失望,還又一樣對他迷戀,感到沒有辦法,捨不得他難受。可是,怎樣也無法忽視
一抹消沉的情緒。……他看上去已經不打算再說什麼。我點點頭,又看他,微微一笑。
我道:「好。」又笑了笑,道:「我們回去吧。」
我們重新走著路。倒不會沉默,至少我並不打算安靜。隨便談一些事,去取了車子,很快
回到公寓了。乘電梯上樓,走到過道中間,我腳步慢了下來,猶豫怎樣說話。檀誼沉先開
了口,他道:「晚安。」
我停下來,轉身面對他,一把抱住了。他沒有掙開,倒也把兩隻手放在我的腰上。我湊上
去親吻他。只有一下子,便分開來。我看住他,鬆開手。我對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
?」
檀誼沉沒有說話,不過我一動,他也就跟著一塊往前走。走了幾步,就到了我屋子的門口
。我開了門,沒有馬上進去,又掉過身,與他相對。突然他靠近,俯下臉來。他吻了一吻
我的額頭。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道:「早點睡。」
我看看他,把喉嚨口的幾句話吞回肚子裡。我略笑了一下,道:「好。」
他便轉身走了。我沒有多看下去,返身進了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