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唯一注意到祭典那日的一目連有些不對勁的，是因為膽小而一直緊跟在一目連身旁的
螢草。
　　黑夜山上的小妖怪們都很喜歡一目連，一目連雖然是化妖、又有強大的妖力，但是不
像其他的大妖怪那樣嚇人，長得好看、又溫柔、對誰都親切，不只蟲師，螢草、山兔、孟
婆都喜歡他。
　　所以發現一目連的異狀後，螢草又悄悄觀察了幾日，發現一目連祭典之後不是經常恍
神、就是看著遠方發呆，擔心之餘便告知蟲師這件事，幾隻小妖怪討論後得到的結論是：
一目連畢竟曾經身為人類，那日陪他們去了人類的祭典，便忍不住想念起人類的生活了。
　　那要怎麼辦？他們喜歡一目連，不想看到一目連悶悶不樂的模樣。
　　不知道是誰提的主意，小妖怪們決定經常下山打聽人類世界的消息﹐或帶些人類的東
西回來送給一目連，希望可以讓他提起精神。
　　起初一目連沒有留意到小妖怪們的用心，只當他們去了一回祭典後對人類世界起了興
趣，才會三天兩頭往山下跑，回來就纏著他講山下的見聞。直到有一回無意間聽到他們在
討論自己還是無精打采的樣子，一目連才發現，原來他們都是為了他才一直替他帶回人類
的話題。一目連既訝異又感動，決定不說破，只讓自己盡量打起精神面對他們，回報他們
為他的付出。
　　小妖怪們以為一目連因為他們而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非常有成就感，更努力想打聽
各式各樣的消息帶給一目連，終於有一天帶回了不得了的情報。
　　那天來找一目連的是蟲師，「一目連大人，今天山兔在山下聽到了一個大消息呢！」
　　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開場白，正在採果子的一目連配合地問：「什麼消息？」
　　「聽說星國天皇下個月要迎娶夜國公主！」
　　一目連一怔，手中捧著的幾棵果子沒有拿穩，掉了一地四處亂滾。一目連絲毫沒有察
覺，倒是蟲師趕緊幫他把果子全部撿回，看著失了神的一目連：「一目連大人？」
　　「啊、抱歉……」一目連回過神，發現蟲師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己：「沒事……我不小
心發呆了……」
　　見一目連的反應跟往常不同，蟲師不知道是否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把果子一顆顆遞給
一目連，看著他的神情越來越不對勁，忍不住開口：「您和星國天皇，是不是有過什
麼……」
　　「沒什麼。」一目連打斷了蟲師的話，語氣非常平淡：「天皇娶親是大事，我只是有
點驚訝。」
　　「喔……」蟲師沒有再追問，但仍悄悄盯著一目連，看著他明顯想遮掩什麼的表情，
便知道一目連有事瞞她。
　　一目連匆匆與蟲師道了再見，便往無人的靜僻處走去。等確定四週無人後，便頹然坐
在地上，腦中迴盪著蟲師的聲音。
　　荒要娶夜國公主，輝夜姬？
　　當初不是對他說，就算不能娶他，也絕對不會娶別的女子？
　　不……現在和那個時候已經不同了。
　　是自己先離開了荒，又怎能要求荒還繼續遵守諾言？
　　已經不可能繼續陪伴他……又如何能不讓他娶別的女子？
　　身為妖怪的自己……還有什麼資格要荒惦念著他？
　　理智上知道荒的行為沒有不對，情感上卻還是痛苦得想死，比當初化妖的過程還要痛
苦幾百倍、幾千倍。
　　一目連抓著胸前的小布袋，眼淚不受控制地不停滑落，他知道流淚沒有用，但此時他
不知道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麼。
　　本以為時間可以洗去相思的痛苦與對荒的眷戀，沒想到不但沒有絲毫的淡化，反而在
聽聞消息時受到更大的打擊。
　　他愛荒，愛到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他。與荒分開後，一目連已經如同失了半條
命，現在僅能抱著對荒的思念苟延殘喘；要是再眼睜睜看著荒娶別的女子，如同告訴他「
荒不再需要你了」，那樣他根本不想活了。
　　「荒……」一目連瑟縮成一團，被荒捨棄的恐懼與這段時間的強壓在心底的寂寞包圍
著他，然而他除了獨自落淚外什麼也做不到。
　　「我愛你，荒，我愛你……」
　　所以不要娶別人，不要……
　　荒……
　　只消一日，一目連就恢復了往常的模樣，臉上帶著溫合的微笑，和螢草、山兔等小妖
怪們有說有笑，那日的異常像是錯覺，再也沒有出現。只有在夜裡無人的時候，一目連會
放任自己沉溺在悲傷之中，他已經不再流淚了，卻感到十分的疲憊，對於活著、對這個世
界、對止不住的思念與痛苦感到疲憊。
　　最喜歡四處玩耍的山兔和孟婆還是經常帶人類的消息回來，一目連卻完全失去了興
致，也不再裝作深感興趣的樣子出來，小妖怪們不知道原因，以為一目連聽膩了人類的話
題，便漸漸不提了。
　　最後一個被帶回黑夜山、傳進一目連耳中的消息，是夜國公主即將抵達皇城，而荒要
帶他去天照山參拜天神殿的事。
　　聽聞消息的一目連臉色變得很差，終於瞞不過一直在觀察一目連的蟲師，蟲師猶豫幾
日才鼓起勇氣問：「一目連大人，您很在意夜國公主？」
　　一目連沒有馬上回答，反問：「為什麼這樣問？」
　　「您的反應很明顯。」蟲師小心翼翼道：「只是我不確定，您在意的是星國天皇還是
夜國公主。」
　　「是嗎……原來有這麼明顯嗎？」一目連的話等於是承認了蟲師的懷疑，在蟲師的注
目下，一目連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繼續遮掩他的心事：「被妳發現了，我很好奇遠從夜國
而來的公主是什麼樣的人。」
　　「好奇就去看看呀！」蟲師睜著又圓又大的雙眼看向一目連：「從這裡去天照山比去
皇宮近多了。」
　　「妳說……去天照山？」一目連微愣。
　　「是呀，您可以趁他們去天照山的時候去看夜國公主，不但近得多，而且皇宮有結
界，本來就難以進入……啊，不過一目連大人很強大，所以結界應該也不成問題。」蟲師
道：「我去打聽天皇哪天要去參拜，您就去天神殿看夜國公主，聽說夜國非常漂亮，我也
很想知道到底有多漂亮呢！」
　　「不必了。」一目連搖搖頭，他不想讓自己有任何見到荒的可能性，否則他還沒有自
信能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好奇而已，沒有非知道不可。」
　　「真的嗎？」蟲師還想繼續勸，一目連卻打定主意結束這個話題，沒有再接話。
　　不知道小妖怪們是偷偷說好了還是真的不約而同，山兔和孟婆也相繼跑來和他聊輝夜
姬要前往參拜天神殿之事，話中有意無意透露出對輝夜姬的好奇、還有本身太過弱小所以
無法接近神力充沛的天神殿的遺憾。
　　一目連對蟲師說對輝夜姬感到興趣，只是找藉口遮掩對荒的在意，但被他們這樣纏著
聊天，反而真的挑起了對輝夜姬的好奇心。他在風國也聽說過夜國公主的佳評，除此之
外，他也很想知道會讓荒想迎娶的公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畢竟是要代替自己陪伴荒的後半生的人，一定要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才行，不親眼
看看，他會一直記掛在心上。
　　代替自己陪伴荒的女孩……
　　一目連的內心感到一陣絞痛。只是再痛，眼淚也已經流乾了。
　　對輝夜姬的好奇，每次都在極度的心痛下結束。
　　在蟲師再一次的勸說之下，一目連還是在決定在孟婆打聽到的日子前往天照山。山兔
熱心地讓蛙先生送一目連到天照山下，省下了很多時間。
　　雖然週遭沒有任何人影，保險起見，一目連還是隱匿了自己的形跡。他未曾徒步上山
過，但是可以清楚感受到山上傳來強大的神力，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那方向前進，走了許久
，終於抵達了山頂上的天神殿。有幾名陰陽師駐守在殿前，應是尚在等待荒與輝夜姬的到
來。一目連在殿前找了棵大石頭坐下，靜靜等待兩人到來。
　　看一眼就走。一目連告訴自己。
　　看一眼輝夜姬究竟長什麼模樣，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看最後一眼荒，讓自
己……毫無遺憾地走……
　　一目連抓著胸前的布袋，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動作，思念荒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握住
裝著勾玉的布袋，彷彿這樣就可以獲得力量支撐下去。
　　聽到荒要娶輝夜姬的消息後，他也考慮過把勾玉丟掉、徹底斷絕與荒的所有關係，但
是又狠不下心，想要保有曾經與荒相愛過的一絲證明。
　　看著與荒一同來參拜過一回的天神殿，一目連腦中不由得浮現那日的情景。已是一年
多前的事，回想起來彷彿是昨日才發生的事，那時的他以為荒相當厭惡他，讓他對荒又愛
又懼，莫名其妙被帶上轎子來到天神殿，然後就收到了荒的求婚。那時的他嚇傻了，以為
荒又變著花樣想羞辱他、趕他出宮，絕望到出宮後自盡的心都有了，沒想到荒卻對他告
白，這才發現原來兩人都對對方有情意，只是一邊不會表達、一邊不敢表達，這才解開誤
會，互通了心意。
　　荒……也打算在天神殿對輝夜姬求婚嗎？
　　想到這裡，一目連的心情又瞬間跌到谷底。
　　抱著各種胡思亂想，一目連終於等到了腳步聲。奇怪的是腳步聲聽起來不止兩人，等
聲音接近時一看，發現有四名轎夫抬著轎子。
　　一目連記得當年他和荒是步行上來的，才覺得疑惑隨即又告訴自己：輝夜姬可是高貴
的夜國公主，一路坐著轎子上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轎子一路被抬到神殿門口才放下，從一目連的角度看不到下轎之人的身影，他猶豫了
一會兒，決定跟進去神殿，反正荒也看不到他。
　　踏入神殿之中，一目連便感覺空氣中有股異樣的氣氛，走進正殿又見眼前空無一人，
此時一目連突然發現異狀──他看得到自己，他不是隱身了嗎？
　　驚覺不對想要後退時，一雙臂膀突然從後方將他緊抱住。一目連又驚異又錯愕，滿腹
疑問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此時唯一明白的事，唯有此時抱著他的人身分為何，這點認知更
讓他全身僵硬、不敢妄動。
　　背後那人低下頭，開口的吐息撫過一目連的耳朵：「連……」
　　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聲音、日夜思念亟欲聽聞的呼喚，一目連心跳快得彷彿下一秒就
要失控，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著，卻不敢回應，好半晌才顫聲道：「我……不是……」
　　「你是。」背後那人相當肯定。
　　「我不是……」一目連艱澀地開口：「一目連應該是有著粉紅色頭髮的人類……而不
是……而不是像我這樣……滿頭白髮、還有怪異尖角的……」最後兩個字他說不出口，他
無法在最愛的人面前說出自己現在的身分。
　　「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認不出你。」那人的聲音很溫柔，一字一句都讓一
目連覺得想哭。「你是一目連，是我的連……」
　　一目連無法再忍，眼淚奪眶而出，終於喊出了那個已經在心底呼喚千百萬次的名字：
「荒……！」
　　荒稍微放鬆了擁抱，讓一目連轉身與自己面對面，仔仔細細地看著與自己分離將盡一
整年的愛人的面容。一目連被荒這樣盯著看，卻極不自在地偏頭，低聲道：「不要看
我……」
　　這副妖怪的外貌，一目連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接受，卻還無法大方以這樣的姿態
站在荒的面前。
　　荒沒有勉強一目連，只是一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低頭看著他的側臉輕聲道：「我很
想你。」
　　荒輕輕的一句話，讓一目連的思念徹底潰堤，眼淚落得更兇了，忍不住把臉靠在荒的
胸膛上，哽咽著道：「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每天……都在想你……」
　　「那就不要再離開了。」荒再度緊緊抱住一目連，彷彿這樣就能永遠流住懷中的愛
人。「一目連，你願意成為星國的皇后，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與一年前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話語，一目連內心又是溫暖甜蜜、又是悲傷酸澀。眼淚
還未止住，聲音仍帶著哭腔：「你這次挑的時機，比上次更加荒唐……」
　　「會嗎，」荒似乎極其隱晦地笑了，「我急著想聽到你的回答，沒時間看場合。」
　　一目連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明白荒的心意，但不論他有多想答應荒，他也不能在此時
回答一聲「好」。「你知道，現在的我是……」
　　「我知道。」
　　「那你還……」
　　「我不在意。」荒不讓一目連說完：「人類又如何，妖怪又如何，只要是你就好，其
他的我不在意。」
　　「你怎麼能不在意……」一目連低聲道：「你是星國的天皇，皇宮怎能容我……」
　　「那我就退位，和你一起離開星國。」荒毫不猶豫。
　　「！」一目連終於抬起頭，臉上寫滿驚愕：「你在說什麼，你不能……」
　　「我說過，我不要星國，只要你。」荒直視著一目連，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如果星
國是我愛你的阻礙，我還要星國做什麼。」
　　一目連不知道能說什麼，把頭靠在荒的胸膛上，半晌才開口：「有你這幾句話，我就
滿足了……」
　　荒卻不滿足於一目連這樣的回答，「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我今天，只是來見你最後一面。」一目連鼓起勇氣，輕聲道：「我是妖怪啊，
荒……就算你不在意，其他人又怎麼可能不在意？你是天皇，星國是你的責任，你不能因
為我而拋棄國家。你答應過我會權衡輕重，你心中清楚什麼才是你該做的……對吧？」
　　荒被一目連這番話堵得無法接下去，緊抱住情人的雙手未曾鬆開，沉默了片刻才道：
「至少留下來……別再離開我，別再從我身邊消失……」
　　「荒……」荒的聲音透露出先前一直隱藏的悲傷，聽在一目連耳中不由得感到心疼。
　　一目連閉上眼睛，專心致志地集中自身的妖力，他想嘗試……如果可以的話……
　　再睜開眼睛，一目連先看到荒驚訝的表情，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髮色、伸手摸摸額頭
是否還有任何異狀，然後才鬆了一口氣，道：「神殿有陰陽師設下的結界對吧，所以我進
入時一個不留神，就暴露了身影。若是集中精神，結界中我仍能像這樣維持以前的外貌，
這樣在皇宮中或許也可以……」
　　「你願意與我回宮了？」荒迫不及待地問。
　　一目連點點頭，「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是……」
　　「你如果再讓我解釋一次，」荒打斷他的話，故作不悅的樣子：「我就要吻你。」
　　荒的話讓一目連笑了出來，帶著些許羞澀與極度的歡欣，顛起腳尖主動送上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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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了章不會被揍也不會收到刀片的（很有自知之明
看起來很像完結但其實還沒完結
（我也好希望就這樣完結喔可是不行）
下週還會繼續更新不要忘記來看喔!!!!

太好了嗚嗚嗚嗚

連連嗚嗚嗚真是太好了！！

嗚嗚嗚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