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爸爸這件事上，我身旁沒有什麼可以參考的人事物，從我自己本身的經驗來說，
我和父親並不親密，所以拿捏不準傅良儀的舉動是不是正常的。阿洋反而不以為然，他說
正不正常有那麼重要嗎？每個家庭都有自己一套標準，家庭成員能接受就好。我想想也是
，就不太放在心上。但其實一方面，我和他討論這件事是有一點炫耀意味在裡頭，這畢竟
是傅良儀示好的一個表現，也代表他是喜歡我的，就像孩子考第一名，總要和親戚炫耀一
番，阿洋就成了我炫耀的對象。這次和他提這件事時，我做好了準備，在他丟歌曲連結給
我之前就搶先一步傳了張學友的《吻別》的給他，這首歌不太呼應我們討論的狀況，但以
我對阿洋的了解，他的聯想程度也差不多就是這首歌了，我感覺自己贏了他，帶著得意的
心情等他回我，他卻已讀了我，直到晚餐時間才傳了一張吉野家親子丼的照片給我，我看
著照片上的雞肉和蛋想了一夜，才明白這是什麼哏。
我傳訊息給阿洋：「我害羞。」
隔天起床，我看到阿洋回了我兩個字：「俗辣。」
*
帶傅良儀看了三間畫畫教室，最終選定了在他學校附近、五分鐘路程的一間「大象教
室」，主要負責人老師是一位男性，年紀和我差不多，可能再小一點，穿著非常時尚，長
相和氣質都是標準的美男子，他的鼻子很挺，但在五官的整體比例上稍微偏大了一點，我
偷偷猜想這跟這間畫畫教室的名稱有沒有關聯。
我帶傅良儀來先試上一堂課，一堂課三個小時六百元，因為是試上，只收材料費。
這位男老師姓黃，拿了一盒蠟筆給傅良儀，我雖然對這方面一竅不通，但看包裝也知
道這盒蠟筆應該蠻昂貴的。
黃老師笑瞇瞇地說：「良儀，這盒蠟筆就送你，當作見面禮。」
我連忙說：「黃老師，我們只是試上，這樣太……」
黃老師帶點揶揄，「傅爸爸，這樣你們才會過意不去而買下課程啊！」
我怔了一下，不禁笑了出來，「老師真有生意頭腦，良儀，跟黃老師說謝謝。」
傅良儀捧著那盒蠟筆，彷彿進退兩難，不知道該不該收下，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但又
不願這麼簡單接受別人的贈送。
我說：「喜歡就收下吧，好好跟老師道謝就好。」
傅良儀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乖乖道謝，「謝謝黃老師。」
黃老師摸摸傅良儀的頭：「不客氣，你可以叫我大象老師，但不准叫我大鼻子老師哦
。」
如果是阿洋，應該會稱呼他成龍老師。我暗地偷想。
一期課程是三個月，今天是這期的第一堂，教室不大，兩張大桌子總共八個座位，坐
了四個女孩和兩個男孩，黃老師和我說明了這些孩子都是在這裡學了許久的學生，這期繼
續續上，年紀雖然和傅良儀差不多，都是附近一帶小學的學生，但嚴格來說是他的學長姐
。
孩子們手上畫畫，眼睛有意無意地飄向我們這邊，大概是對新同學有所好奇，傅良儀
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不著痕跡地走到我的右後方，這個位置可以擋住他們的目光。我看他
的樣子，輕輕摸他的頭當作安撫。
黃老師也注意到了，微笑引導他：「大家人都很好的，不用怕，你想坐哪？要不要坐
那個紅色衣服姐姐的旁邊？她畫得很好哦，有不懂可以問她。」
傅良儀的手被黃老師牽著，他回頭看我，眼神帶著不安，彷彿擔心他一坐下我就會不
見。
我摸摸他的背：「我就坐在旁邊，幫你顧書包。」
聽黃老師說紅色衣服的女孩是小六，跟傅良儀差一歲而已，叫劉靜，很有大姐姐的風
範。傅良儀一坐到她旁邊，我就看見她親切地和他搭話，看起來是在和他介紹同學和一些
規矩。
黃老師拍了拍手，開始正式上課，講解了今天課程的一些要點和技法後就放手讓孩子
們畫，他則在教室裡來回走動，查看每個人的狀況，偶爾停下來給建議、指導。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黃老師給予小朋友極大的自由，跟孩子們的互動也很好，
我會選擇這間教室就是聽說黃老師授課的自由度很大，也常常根據孩子的興趣調整課程。
我看著傅良儀從有些綁手綁腳過渡到全副精神專注於畫作上，今天課程的題目是夢境
，在課程剛剛開始的討論時，有孩子說要畫自己洗錢澡、有的說想畫惡夢中的大怪物、也
有人說想畫過世的狗狗，傅良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怕生，坐在劉靜旁的角落座位沒說話，
劉靜低頭問他些什麼，我聽不到，大概是關心詢問他想畫什麼，傅良儀小聲說了什麼。我
好奇著他最後會畫什麼，隨手提起傅良儀的書包，用手感覺書包的重量，怕傅良儀的書包
太重給他發育中的身體造成負擔。
我記得我小時候除了回家功課以外，課本都放學校的抽屜，那時很佩服每天都把課本
背來背去的同學，這樣的同學通常都很認真，他們帶課本回家是為了做預習和複習。
傅良儀就是會把全部的課本都帶回家溫讀的類型，每次我看到他背著書包、雙手握著
肩帶時，總會忍不住會擔心書包過重。
今天是我開車去學校接傅良儀到大象教室，我想起傅良儀說學校作業抽查，連聯絡簿
一起，所以這三天都沒有帶聯絡簿回家。我離學生時代很久了，不是很記得聯絡簿會不會
抽查，也不太記得如果會抽查，要花幾天。小時候我的聯絡簿沒怎麼給家長簽過，自己簽
簽就算了。導師都很會看簽名是不是孩子仿簽的，但很諷刺的是，我從一開始就自己簽，
所以本就沒有什麼仿不仿，畢竟字跡的確是同一人之筆。
我打開傅良儀的書包看了看，裡面有我三天沒見到的聯絡簿，我翻開聯絡簿，這三天
的家長簽名欄都有我的簽名，和更早之前的簽名很像，但畢竟是我自己的字跡，一看就知
道是偽造的。我有時簽名的確會偷懶順手隨便取一枝鉛筆來用，傅良儀很聰明，也是用鉛
筆仿簽的，想必是要給我看時再擦掉。
我翻到三天前的老師留言欄，上面覆著一層立可帶，這頁紙張的左上角有兩個小孔，
我想應該是有什麼紙張被用釘書機釘上去，又被撕下來的痕跡。
我抬頭看畫得正專心的傅良儀，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為張雅寧老師，正是傅
良儀的班導師。
我想了一下，便走出教室，接起電話：「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張老師的女聲：「你好，我是傅良儀的班導師張雅寧，請問是良儀爸爸
嗎？」
看到聯絡簿，我對於張老師的來電理由心裡有了底，但還是裝傻，先觀察老師對這件
事的態度如何。
「是的，老師有什麼事嗎？良儀在學校還好嗎？」
張老師似乎也在觀察我的反應，沒有直接切入話題。
「良儀爸爸這幾天有感覺到良儀有什麼不對勁嗎？我這邊看聯絡簿……」
張老師拉慢了聯絡簿三個字的發音，作遲疑狀，試探我會不會接下她的發言。
該來的還是逃不掉。我想。便接下她的話：「說起來，良儀說學校這幾天作業抽查所
以沒有拿聯絡簿回來，是聯絡簿怎麼了嗎？」
我聽見張老師微微吐了一聲鼻息，「良儀爸爸，學校這幾天沒有作業抽查，我這邊看
聯絡簿，都是有家長簽名的，但字跡不太對，我就想……應該是良儀仿簽的。良儀的數學
一直不是很好，上禮拜跟這禮拜的小考都分別只考了五十六分跟五十二分……良儀爸爸，
雖然升上五年級後課業提升的難度有變大，但這成績在小學還是有點危險，我有在老師留
言欄提這件事，也有把那兩張數學小考的考卷釘上去，所以我想應該是良儀……」
張老師沒有全部說完，但我們兩人都心知肚明，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張老師在等我
的反應，孩子仿簽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應該不是什麼稀奇事，我便表了態。
「我明白情況了。不過張老師，麻煩你不要太責怪良儀，他會作出這樣的舉動，代表
他對於自己的分數其實是非常有感、很自卑的，雖然處理方式不是很好，但他是個好孩子
，我想他是努力想在下次考試表現好的。我之後會和良儀好好溝通這件事。還有，可以的
話，請老師心裡知道就好、不要特別去跟良儀揭他仿簽的事，孩子也會有面子，我想讓知
情人的範圍縮小在我和他之間就好。」
雖然我提出了較為任性的要求，張老師也很溫柔，答應了我，我表示和傅良儀談過後
會再去電給他，又道謝幾句，掛電話後回到教室內，傅良儀似乎沒有發現我出去過，仍然
專心致志地拿著蠟筆在紙張上塗色。
離課程結束還有半個小時，已經接近收尾的工作，我坐在椅子上，目光隨著傅良儀，
一邊梳理著自己的情緒。我並非生氣，甚至對整件事的情緒反應都不太激烈，可以說是平
靜，要說傅良儀犯了錯，我也不對這樣的說法有任何反駁，傅良儀的處理方式的確是有問
題的，但我並無「意料之外」的感覺，也不停提醒自己不可有這樣的感覺，不能輕易就定
義這個孩子、更不能靠著這個定義擅自失望。
付清了一整期課程的費用、取了收據，又和黃老師道完謝，我和傅良儀從畫畫教室出
來，走往停車場，我好奇地問他：「我可以看看你今天畫什麼嗎？」
傅良儀點頭，拿出用塑膠套細細裝好的畫作，上面畫著一個站著的男孩，背景留白，
我認出這是傅良儀自己，沒有思索便問：「這是你自己的自畫像？」
他過了一秒才說：「嗯，對。」
「畫得真棒，我們回家掛在牆上。」我有點撒嬌意思問，「你下次可不可以畫我？畫
帥一點。」
傅良儀被我逗笑：「好啊！」隔了一會兒，他說，「你本來就很帥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思索著要怎麼開頭和傅良儀提聯絡簿的事情，猛然想起這次的畫
作主題是夢境，腦海出現傅良儀獨自默默站在一片空白中的畫面，思緒頓時如同凝固一般
，在我心口沉甸甸的。
-待續-
良儀被老師告家長了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