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秋
第十四章 執念
今日的張仲禮讓袁子君有種他終於下凡了的感覺。
頭髮有些凌亂地垂下,身上穿著灰色針織衫和深色牛仔褲,臉上一如既往帶著得體的微笑
,雙眼之下卻帶著點青黑。
袁子君抬頭看著他,彎起笑。「你今天看起來不大一樣,仲禮。」
「子敬。」張仲禮拉開椅子坐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撥了下頭髮。「抱歉,我有點宿
醉,下午不小心睡著了,結果沒什麼時間打理自己。」
袁子君訝異地挑起一邊的眉毛。「宿醉?」
「昨晚跟樓上鄰居聊了一下。」張仲禮解釋。「不小心喝多了。」
「哦?」袁子君替張仲禮倒了杯茶,獲得一聲低低的感謝,他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
著張仲禮。「聊了些什麼啊?這麼盡興。」
張仲禮喝了口茶,笑了笑。「你啊。」
袁子君愣了下。「我?」
張仲禮點點頭,垂下雙眼,手指摩娑著桌面,唇角微微上揚。
「我們都是鰥夫。」
「……啊。」袁子君低下頭盯著自己茶杯的杯口。「怎麼認識的?」
「他上個月剛搬進我們斜上方的套房。」張仲禮說。「有一次我在陽台澆花的時候他恰好
也在他家陽台,他出聲提醒我水澆太多了,我就跟他隔空聊了一會,他在這方面懂得挺多
。」
袁子君莞爾。「有點無法想像你在陽台上跟人隔空喊話的樣子。」
「所以為了保持我的形象我就請他下樓作客了。」張仲禮勾起唇。「他是個自然攝影師,
之前一直在世界各地到處飛,最近才回到台灣,打算待幾個月。」
「聽起來你跟他很聊得來。」袁子君說。
張仲禮若有所思地輕哼,半闔的眼有些深沉,手指無意識地摩娑著杯緣。「他挺讓我好奇
的。」
他向後靠,有些懶散地把一隻手臂搭在椅背上,撐著腦袋。「他說他在老婆過世之後就沒
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個月過,倒也不是要讓自己忙到無法思念亡妻,只是不知怎麼地停
不下來。」
「我呢,」張仲禮輕笑,「是動不了,只有待在這個城市、待在我和你的領地中,我才能
安心。」
袁子君第一次聽見張仲禮如此直白地說出自己的狀況。
雖然他不能說自己能感同身受,卻有過類似的體驗,顧封離開那三年他也是固執地原地踏
步,像是要以顧封留下的影子為伴,他幾乎可以說是享受著想念顧封的感覺。
「你覺得被困住了嗎?」袁子君輕聲問道。
張仲禮搖搖頭。「我走不開,但並不覺得不自由,我喜歡待在有我們回憶的地方。」
他彎起懷念的笑容,眼神很溫柔,沒有半點怨懟。「我喜歡在同樣的咖啡店買咖啡,即便
新來的年輕店員已經不認識你,但我和你窗邊的座位還在。我喜歡在同樣的花店買花,老
闆雖然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但經常說起二十年前那個特別喜歡繡球花的少年人。我喜歡住
在我們一起布置的家裡,彷彿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窩在陽台照顧你的盆栽,在感覺到我的
視線時回頭露出我最喜歡的笑容。」
「我樂意就這樣一直待在台北。」
袁子君眨眨有些刺痛的眼睛。「你以前明明那麼喜歡旅行。」
張仲禮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去沒什麼意義。」
「你可以把你的旅遊經驗寫給我看。」袁子君說。「寫成日記、寫在明信片上,怎麼樣都
好,說不定我真的能收到呢?」
張仲禮沒有立刻回話,動作舒緩地飲盡杯中已經涼掉的茶水,唇角微微翹起。「如果我真
的出了遠門,回來的時候花大概全死了吧。」
「可以裝自動灑水系統。」袁子君說。「再不然請你的新鄰居幫個忙也可以。」
張仲禮微笑,不置可否。
沉默拉得有些長,張仲禮難得沒有接下話頭的打算,袁子君開口問:「你們昨天聊得很晚
?」
「嗯。」張仲禮說。「他一個故事我一個故事,不知不覺就半夜了,雖然我們的年紀都不
大適合熬夜,但偶爾能這樣暢所欲言也挺好的,我身邊的人大多不敢在我面前提你。」
張仲禮一頓。「其實我可喜歡聊你的事情了,他也是一說起過世的老婆就停不下來。」
「他知道我是男的嗎?」袁子君好奇地問。
「家裡到處是我們的合照,他一進門就察覺了,不過照他的說法……」張仲禮笑了聲。「
花友酒友只要會種花喝酒就好,我管你對象是不是帶把的。」
袁子君忍俊不禁,這段話從張仲禮口中說出來違和感可真重。
「聽起來是個有趣的人。」袁子君說。
張仲禮低笑。「可不是嗎?」
「所以他這次也不打算久待?」袁子君問。「如果他搬走了還真有點可惜。」
「成人的世界不就是這樣?」張仲禮說。「也許他之後會再回到台灣,我們能再喝一杯,
以許他不會回來,我這輩子不會再看見他,對我們來說對方都不是什麼不可取代的人,相
處的時候愉快就夠了。」
袁子君忍不住問:「這樣不寂寞嗎?」
「寂寞。」張仲禮說。「但寂寞沒什麼不好。」
袁子君遲疑了一下,最後點點頭。
這不是他的人生,他無從置喙。
張仲禮對上他的眼睛笑了笑,用溫和有禮的語氣說:「再次抱歉了,我今天這副隨便的模
樣。」
沒有言明的默契讓袁子君知道對方已經換了說話的對象,他搖搖頭。
「沒關係的,你的隨便其實是其他人的日常。」他調侃地補上一句:「張先生風華依舊。
」
「我怎麼聽不出來你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呢?」張仲禮好脾氣地回道。「看起來你最近過得
挺好。」
袁子君有些震驚。「你也看得出我胖了嗎?」
「我是想說你氣色好。」張仲禮失笑。「你也不胖。」
袁子君搖搖頭。「這是我這三個星期密集健身的結果,我之前胖了五公斤。」
張仲禮好整以暇地撐著下巴。「因為男朋友?」
袁子君點頭承認。
張仲禮回道:「那就叫他負責幫忙你消耗熱量吧。」
袁子君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對方原來在開黃腔,也許是他心目中張仲禮的仙人形象太強烈
,他完全沒有往那個方向想。聽懂的時候他整張臉都紅了,看著張仲禮卻說不出一點罵人
的話,最後只擠出一句:「你別逗我了。」
張仲禮笑出聲。「抱歉、抱歉,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不過我覺得跟你挺投緣的,一時之間
沒忍住開你玩笑。」
袁子君抹了抹臉。「沒事,我就是有點驚訝。」
「我好歹也是年少輕狂過的人,以前沒少被子敬念過。」張仲禮揚起恣意的笑容,看上去
和平時的溫和有禮相去甚遠,今日相對而言的不修邊幅反而讓他多了分銳氣、少了分距離
感。
這大概是個好現象,袁子君想。
「是哪種年少輕狂?」他問。
張仲禮咧嘴。「在路上被人罵一句噁心都會回嘴,最後還可能打起來的那種。」
人不可貌相。
「通常是你贏嗎?」袁子君問。
「這就要看對方罵的是誰、罵得有多兇了。」張仲禮瞇起眼。「如果罵的是子敬,我贏,
如果罵的是我,又罵得夠難聽,那就是子敬贏。」
「你們可真是……」袁子君有些哭笑不得。「以後千萬別打架啊。」
「我現在也打不動了。」張仲禮擺擺手。「都一把年紀了。」
「你身材維持這麼好怎麼還敢說這種話。」袁子君半開玩笑地說。「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你
真的五十了。」
「現在這身肌肉都是擺飾,沒什麼實用性。」張仲禮笑笑。「我只是不容易胖。」
「真羨慕。」袁子君戲劇化地哀嘆。「我也希望有這種體質。」
「作為一個過來人跟一名醫生,我要告訴你,」張仲禮正經地說,「做愛真的是很好的運
動。」
袁子君弱弱地瞪了他一眼。「大哥,別為難我們的剪接師了。」
張仲禮哈哈大笑起來。
袁子君打開門,喊了聲:「我回來了。」在走進客廳之前他便先聞到了廚房裡傳來的肉香
味,他把背包丟在玄關,匆匆跑到廚房裡,從背後抱住了顧封。
「你怎麼那麼早開始?現在才四點多。」
「歡迎回來。」顧封轉頭跟他交換了一個吻。「肉炒好之後要燉一陣子,怕你餓,所以我
就先開始了。」
三個月間他們試著做過幾次張仲禮提及的菲律賓式滷肉,最後一致同意用慢鍋煮出來的效
果最好,還有醬汁他們都更喜歡偏甜的口味。
「我能幫什麼忙?」袁子君問。「蛋煮了嗎?」
「煮了還沒剝,在水槽裡。」
袁子君拿出水槽裡浸泡在冷水中的白煮蛋,洗過手之後開始剝殼。
炒出焦黃色的五花肉真的超香,袁子君有點餓了。
「你還打算做什麼菜?」
「我醃了一些小黃瓜在冰箱,等一下肉快煮好的時候再炒個皇宮菜,沒什麼需要準備的。
」顧封把肉和醃汁倒進慢鍋裡,加上香料和水攪拌一下,蓋上蓋子。「蛋等五點半的時候
再放吧。」
「六點準時開飯?」袁子君笑著問。
「六點準時開飯。」顧封回道,把一小碗肉端給袁子君。「你餓了可以先吃一點。」
男朋友最近越來越貼心,袁子君有點招架不住。
吃了點東西填肚子,袁子君跟顧封一起窩在客廳的沙發上,顧封拿了本書看,袁子君拿著
平板看 Youtube 影片。
他最近訂閱了一大堆烹飪頻道,越看越覺得紓壓。
過了沒多久,顧封湊了過來,從書頁之間拿出一張便條紙,上頭是袁子君潦草的字跡。
袁子君接過紙條。「助理變成老鼠幫助逃獄、超人在直播上被陷害、天使惡魔寄生人類…
…啊。」
「嗯?」
「這是我在你回來之前做的夢。」袁子君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不是喜歡拉著你說我做
過的怪夢嗎?你在美國那段時間我們又不常聯絡,跟你說這些沒營養的話題有點奇怪,所
以我就先寫下來了,那時候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回來。」
顧封下巴抵著袁子君的肩膀,氣息撒在他脖子上,有些搔癢。「夢你還記得嗎?」
袁子君想了想。「不大記得。」
「可惜。」顧封說。「你的夢很有趣,我很喜歡聽你說。」
「你大概是這世界上唯一喜歡聽別人形容夢境的人。」袁子君好笑地說。「反正也沒什麼
重要的。」
顧封搖搖頭。「不知道我錯過了多少跟你的對話。」
袁子君若有所思地輕哼。「其實……我之前想要但沒傳出去的訊息我都存在手機備忘錄裡
了。」
顧封微怔。「我是都寫下來了。」
「你有帶回台灣?」袁子君問。
顧封點點頭。
他們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下星期?」顧封問。
袁子君點點頭。「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