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從下定決心要離開,盧思楚每每見到白知泉一次就問一次什麼時候能出去,他
想搞不好被煩的久了,對方就會對他撒手不管。不過白知泉甚有耐心,不論盧思楚怎
麼問,他總是那句「很快」便不再理會,也沒有退步的意思。
另一方面,雖然有了前科,不過白知泉沒有再對他毛手毛腳,那晚的事兩人有默
契地都沒再談論,相處上就像以往一樣相敬如賓。
日子繼續拖著過,當下一次白知泉主動提起能外出,已經是盧思楚住在男人家快
兩個月後的事了。能關在同一個地方足不出戶五十幾天,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毅力。
今天早上盧思楚剛吃完吐司配牛奶,思考著要不要再把昨天才裝上去的窗簾再拆
下來洗一次時,白知泉留給他的手機忽然響起。他從不知道這支舊型手機能用,直到
現在它第一次發出聲音,這也導致鈴聲響了十來聲,他才終於懷疑地接起來。
「喂,是我。」那方傳來熟悉的聲音,也不等他應答,白知泉逕自下命令:「你
現在到衣櫃下層找找,有一個白色紙袋,裏頭有兩套衣服,你挑一套先穿,還有一個
信封裡面裝了大門鑰匙、幾張鈔票、地圖和車票,換完衣服就馬上拿著那些東西去搭
車,記得注意該轉車該換月台的地方——」
「啊?」
「——搭到T市下車前,在車上廁所換第二套衣服,第一套找垃圾桶丟掉,出車
站之後走南向出口,那邊有一家尊華飯店,經過飯店大門口再往東走兩百公尺,馬路
對面有家橘色招牌的咖啡店,我在那裡等你,你聽清楚了嗎?」
「好……」盧思楚說完,還來不及問對方要幹嘛,通話就掛斷了。
雖然滿腹疑惑,可是既然能出門再好不過,盧思楚依照指示到房間打開衣櫃,裡
頭果然不知道何時被塞了一個紙袋,東西正如白知泉所言一樣不缺。
迅速換裝完,盧思楚出門前想了想,又折回來拉開櫃子抽屜,從報紙下面拿出一
把槍,藏到外套內側口袋裡。
——這只是為了自保。盧思楚說服自己,畢竟他還沒完全相信白知泉,也不知道
目的地有什麼在等著他,他得保護好自己,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情勢不對他打
算中途逃跑。
盧思楚戴著平光眼鏡,穿著隨處可見的米色帽踢和牛仔褲,就這樣照著車票的路
線前往搭車。今天是週末,路上及車站來往的人多,他一個少年獨自走在其中也不突
兀。
坐上火車,盧思楚不自覺想起最後一次和盧荷婷一同搭車的光景,那好像是很久
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卻又如此清晰。他忍住酸楚,擦了擦眼角,看著車窗外由慢轉
快逐漸逝去的風景,懷念起曾經的家,便乾脆不再想其他。
約莫三個小時後,他抵達票上最後一個車站,走上出口,映入眼前是一片繁榮市
景,感覺得出來是個治安良好的地方,路上連丁點垃圾都沒有。
雖然如此,陌生的街道還是令他感到緊張,他拿出憑著記憶抄寫的便條紙,一步
步走向那間橘色招牌的咖啡廳,並暗自祈禱不要迷路。一顆忐忑的心終於在看到那疑
似白知泉的身影時平穩下來,然而當他靠近準備打招呼時,對方的打扮竟讓他嚇了一
跳。
站在店門口的是白知泉沒錯,但同時也是一名穿著碎花裙、打扮秀麗、貌美年輕
的長髮女性。
「啊,太好了,跟我預估的時間差不多。」見到少年現身,白知泉露出放心微笑。
「你、你是女的?」盧思楚呆問。
「後悔發現得太晚了?」白知泉笑道。
「不是吧?不不、你別騙我,你幹嘛穿這樣?」盧思楚搖搖頭,仔細回想,即使
同居時沒看過對方的裸體,白知泉也應該是個男的沒錯,那為什麼要穿女裝?還這麼
自在的模樣,尤其胸部……望向對方微微隆起的胸口,他忍不住紅了臉頰,急忙撇開
目光。
白知泉欣賞著少年如此嬌羞的反應,笑著說:「走吧,還得去下一個地方呢。」
「去哪?」
「你的新家。」
「新、新家?」盧思楚又是一怔,驟然想起白知泉曾說過要幫他找個地方去的
承諾。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一聽到這個消息忽然惶恐焦慮起來,「不要,我不要
去!」他立刻拒絕。
「咦?都幫你談好了你在講什麼?」白知泉回頭,望著少年道。
「我不要!」盧思楚說,還停下腳步不願意走,像隻炸毛的貓一樣渾身緊繃,
「我——我才不需要什麼新家——你憑什麼擅自決定——」
「憑我救了你一命,」白知泉說,「你還在我家白吃白喝了那麼久,我跟你收過
一毛錢嗎?」
「你,你不是說用打掃抵——」
「那只是房租,何況你大部分時間都在看電視吧?電費誰付的?你坐的沙發是誰
的?住的房間是誰的?躺的床是誰的?你欠我這麼多,我當然有權幫你決定去處。」
盧思楚張嘴,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總覺得被騙了、總覺得這明明是兩回
事,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辯解,便支支吾吾:「但是、但是你都不先講……就忽然要
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怎麼、怎麼……你為什麼要趕我走?」講到最後,他壓不住
情緒,竟有些哭音,還滿臉委屈可憐。
白知泉皺眉,對少年突如其來的抗拒不解。在街上不方便講話,加上眼前人一副
隨時會哭出來引起路人關切的樣子,他只好牽起少年的手走到巷子內避人耳目。
「你到底怎麼了?」白知泉柔聲問。
「……你是不是跟我媽媽一樣不要我了?」盧思楚說著說著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我不是你媽媽。」白知泉說。
「但是你要離開我……是不是我不乖?還是、還是我……」
「思楚,你可能誤會了,」白知泉耐心道,「無論你對我產生了什麼感情,都只
是暫時的,那是因為你剛失去母親,而我剛好出現,就像雛鳥會認錯媽媽一樣,你不
可能跟著我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長時間照顧你。」
「我、我又不麻煩,我可以照顧自己……」盧思楚抹了抹眼睛說,「我也可以乖
乖待在家裡,不會再問什麼時候能出門,我會打掃、會煮飯……所以……你不要丟下
我好不好?」
「你能兩三個月不出門,難道能兩三年不出門?」白知泉嘆氣,拿出紙巾輕輕替
對方擦拭臉頰,「我說過有人在追殺你並不是開玩笑的,你或許不知道嚴重性,但你
母親可能招惹了不該惹的人,而我沒有餘力保護你,你需要一個家才能過正常生活,
你母親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盧思楚怔怔地,想到失去盧荷婷,又紅了眼眶,「我……我會害怕……」他靠過
去抱住白知泉的腰說。
才短短兩個月,少年就經歷了一般人想像不到的變故,儘管已經十五歲,終究還
是個孩子,再勇敢也會撐不住吧。白知泉心裡想著,安撫地摸了摸盧思楚的頭髮。不
過一時的感情用事對現況沒有幫助,於是他板起臉,拉開少年的手說:「害怕是正常
的,可是你還是得去,你母親一定也相信你可以好好過下去。」
「我不行……」盧思楚茫然地搖搖頭說。
「你可以的,」白知泉蹲下來仰望著少年溫聲道,「放心,你的新家會是一個
安全的地方,任何人都傷害不到你,等你長大之後想離開,或是想做什麼都是你的
自由,可現在你得先讓自己吃飽穿暖,有個庇護的地方,懂嗎?」
盧思楚聽著,想繼續搖頭卻動不了,他感覺白知泉的話語如慫恿他報仇那次一樣
溫和,又多參著一股不容反抗的堅持,不同的是,這次對方不給他選擇權,他沒有說
不的餘地。
白知泉見少年無聲地妥協,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捏了捏少年的臉頰,說:「相信
我,就聽我這一次,好嗎?」
盧思楚擦擦眼淚和鼻水,頓了頓,才終於點兩下頭。
「你是個乖孩子。」最後白知泉主動上前抱住他。
這個擁抱讓盧思楚一瞬間產生了錯覺,就好像盧荷婷那晚在路邊抱著他訣別一
樣……他忍不住收緊雙手,並暗自祈禱時間可以過得慢一點。
兩人再度走上街頭時,盧思楚除了眼睛和鼻子周圍還紅紅的之外,已經恢復正常
神色,白知泉則牽著他的左手,彼此就像感情很好的姊弟一樣。
「我們要走多久?」盧思楚問。
白知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拿了一張卡片給他,他接過一看,是一張身分
證,上頭有他的照片和名字……不,不是他的名字,那裡寫的是「盧司濋」。
「這是你的新身份,資料自己背好。」白知泉不等盧思楚發問便解釋,「安全
起見,我替你改了字。」
「你沒問過我……」盧思楚顯然有些不滿。
「再問你哪來的及,何況你一定說不要,」白知泉說,「事有輕重緩急,你就委
屈一下吧。要是真的不喜歡,等到成年獨立,隨便你要不要改回來。」瞥見少年一臉
不以為然,白知泉笑了笑,又說:「你原本的名字,就是你媽媽用來思念你爸爸才取
的,如今你要走向新生活,就當作是個擺脫的機會不好嗎?」
盧思楚心想才不好。雖然這個名字如同芥蒂,像在無時無刻提醒著他母親曾經多
愛父親,甚到愛到願意生下他,但這些年來叫著叫著,也成為他與母親之間的重要聯
繫,他怎可能如此輕易捨棄……然而他仔細一想,這件事他從未說過,白知泉為什麼
會知道?為什麼會說「擺脫」?
他心裡發毛,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好低頭看著地上。
白知泉當他默許了,繼續說:「不只名字,我想不必我多提醒,你也知道過去那
些事情,最好都別再對任何人提起了吧。」
「什麼意思?」盧思楚抬頭疑道,差點忘了自己應該正在迴避對方,趕快又撇開
視線。「字面上的意思。」白知泉被少年的反應逗樂了,續笑道:「你小時候的事、
你和你媽媽的事、最近發生的事,還有和我之間的事,都應該忘記。」
「啊?」盧思楚一愣。
這時走到一個路口,白知泉忽然放開兩人牽著的手,指著對街說:「你到那邊
等,大約十分鐘之後有一輛黑色轎車會來接你,車牌號碼是OOO——」
「你說忘記是什麼意思?」盧思楚抓住對方的袖口質問。
白知泉轉身面對盧思楚,微笑不說話,反而舉起手輕輕拉開少年外套的拉鍊,並
在少年驚愕的目光下伸手取走藏在內側口袋的東西。「這些事,對你的新生活沒有幫
助。」他說。
「你怎麼知道……」盧思楚傻傻地看著那把槍被收入對方手提袋中,不知不覺也
鬆了手。
「我當然知道。」白知泉拍拍少年的頭,不打算繼續解釋。
盧思楚抿著嘴,雖然還有很多想問,但他知道對方大概什麼都不會再說了。
他們該道別了。
「你到底為什麼,要幫我這麼多?」他最後問,「你希望我報答你嗎?」
「嗯~」白知泉眨眨眼,說:「我只想讓你欠我一個人情,不必擔心,時候到了
我自然會去找你討,在那之前,你就好好安心過日子吧。」
幸好不是要我還錢。盧思楚心想,還鬆了一口氣,然而這時候的他又怎麼明白,
人情才是最貴的這種道理。
「再見啦。」接著白知泉揮了揮手,轉頭便走,彷彿沒有一點留戀。
望著對方的背影越來越遠,盧思楚忍住想跟過去的衝動,他有種感覺,好像這輩
子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似的。雖然白知泉不是他的誰,他也根本不了解對方什麼,可
是如此隨便的離別,仍讓他感到傷心落寞。
盧荷婷離開了,現在連白知泉也走了。
靠在街道牆邊等車,盧思楚閉上酸澀的眼睛,陷入愁悶之中。直到現在,他仍希
望眼前這些都只是一場夢,當他醒過來,還是安安穩穩躺在自己床上,而盧荷婷會像
往常一樣出聲催促他換衣服上學、他會賴床賴個五分鐘再心不甘情不願地下床梳洗,
最後出門前,盧荷婷會跟他說路上小心……他真的好希望、好希望這兩個多月都是假
的。
……奇怪,他以前是這麼愛哭的人嗎?這是要把一輩子的份都哭完嗎?他自嘲地
想,並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濕潤。
在接連被拋棄了兩次後,如今他下定決心:往後,他要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不
要再親近任何人了。
這樣的痛,他不想再受。
這個決定,即使當他到了陌生的新家,有了養母、多了兩個姊姊和一個哥哥之
後,都不曾動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