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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阿母、阿兄阿嫂、阿煌,真歹勢,我有歲了,今年是仝款,恁的作忌攏選仝一
工,阿清嘛請假轉來看恁,恁逐家作伙轉來呷飯,保庇阮兩個身體健康,阿清事業順利、
出入平安。」
阿清在耳邊姑姑細碎的祈辭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排相片,其中屘叔的照片最新,表
情也最明亮,好像耳邊都還能聽見他無憂的笑聲,當初他從姑姑手中接過這張照片交給禮
儀公司的人處理之後,自己偷偷躲到廁所去哭了五分鐘,那也是他十幾年來唯一允許自己
放肆的五分鐘,之後他回到門外繼續折紙蓮花,送走屘叔。
鄰里都以為李家癡傻的屘子過身,女兒和孫子應該可以比較輕鬆,但是恐怕沒有人知
道,他姑姑和他從此失去了生活的重心,與其說是無法自食其力的屘叔需要他們的照顧,
倒不如說是他們依靠著照顧屘叔,才繼續活下去。
尤其是他,他以為和自己年紀相近的屘叔可以和他活得差不多歲數,阿公阿嬤過身之
後,他依然努力加工賺錢,就是為了在未來送走姑姑後,自己和屘叔的老後可以順遂。然
而那一切變成沒有下場的熱血美夢,斷掉的未來路變成了懸崖,至今他都還不敢往下看。
屘叔過身後他回家幾趟,姑姑看起來和他一樣,因為失去了一直以來生活的目標而無
所依從,他上網去找了從鎮上搭公車可以到的社區大學讓姑姑去上課,學什麼不是重點,
和旁人多多接觸才是目的。好在學了畫畫後的姑姑也恢復了點元氣,偶爾通電話時還會聽
她說和同學去哪裡聚餐、學校要為她們舉辦期末成果展。
安排好姑姑後,阿清變得更沒有目標。把屘叔和姑姑考慮進自己的未來對阿清來說是
理所當然的事,所以當黏附在骨血中的任務被撕除的時候,帶來的空虛徬徨和失去親人的
痛苦攫住他,必須用更大量的尼古丁和疼痛去逼自己繼續平淡的日常。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在某間酒吧外面遇到了晉晏。
那是非常放縱的一次性愛,那個晚上他很難得地得以安穩沉睡,而且無夢,得以整裝
自己再次投入日復一日的工作,但當他淡忘了這次的一夜情時,那個人卻又再次出現,帶
著老闆兒子的身分。
第一個躍進腦海裡的念頭是愧疚。儘管他知道會在那種地方遇見,還心照不宣地一
起走進旅館的晉晏絕對不是什麼單純無知的小少爺,但他還是立刻生出了對頭家夫妻的
愧疚。
頭家在他工作受傷毫無收入一段時間後,主動找他到現在的工廠工作,願意讓他帶傷
領月薪,知道他會在假日去兼工作之後,甚至會在接到其他工廠的外包工作時,讓他另外
用工廠的資源承攬。他收留小黑後,不抱希望地詢問頭家是否能讓小黑去工作,頭家也非
常乾脆地讓小黑去當學徒,並且毫不保留地協助他教會小黑在工廠的大小事。
如果父母的驟逝是他不得不去過的關,那頭家夫妻就是他人生中的貴人,協助他在這
個彷彿海流一般洶湧的世間,有得以依傍的堅固船隻。所以比起在職場上遇見一夜情過的
對象和被出櫃的風險,他首先考慮的是對不起頭家對自己的照顧。
但是怎麼會就那樣,在工廠又做了那種事呢?他簡直要瘋了,想找人狠狠打自己一頓
,讓自己從那種曖昧不明中清醒過來,晉晏還年輕可以不懂,他不能跟著他一起胡鬧。他
已經不是玩得起的年紀了,那也不是他可以玩的對象。
正好趁著家人忌日請假,他把自己躲回了漁村,想冷靜自己,也冷卻對方的一時興起。
燒完紙錢、吃過飯後,阿清在樓上的房間裡抽菸。他家位在山坡上,打開房間的窗戶
可以在錯落的樓房和堤防間看見一小片海岸線,安靜晴朗的天氣時,甚至能聽到海浪拍打
堤防的聲音。這個聲響陪他度過青少年以前的無數個夜晚,也陪他度過成年以後許多心情
解不開的時刻。
他趴在木製的窗框上,按熄抽到尾巴的菸又點起一根的時候,姑姑在門外敲了兩下,
他轉頭叫一聲阿姑,連忙把剛點起的菸又熄滅,笑著看她端著一盤剝好的柚子走進來,在
他的床沿坐下,「中秋人家送真濟來,攏呷袂完,你後日轉去提幾粒去予工廠的人呷。」
(中秋人家送很多來,都吃不完,你後天回去拿幾顆去給工廠的人吃)
「好。」阿清聽話點頭,拿了一瓣放進嘴裡,酸甜的汁液溢出,他朝姑姑笑道:
「真甜。」
姑姑看他將電風扇轉向吹走菸味,才想起來要勸他:「菸呷傷重了,減呷寡。」
(菸抽太重了,少抽點)
「我知,我有咧節(我有在控制)。」阿清笑著應了,隨口說起別的帶過這話題,
「年過了我想欲揣人共厝頂整理一下,今年風颱彼多,破幾偌位。」
(過年後我想找人把屋頂整理一下,今年颱風那麼多,破好幾個地方)
「我看無啥物問題啊,整理可能要袂細條呢。」
(我看沒什麼問題啊,整理可能要花不少錢)
「遮妳免煩惱,厝老矣就是要整理,我嘛較安心。趁我猶會賺,整理起來會使擋
足久。」
(這妳不用擔心,房子老了就是要整理我也比較安心。趁我還能賺,整理起來可以撐
很久)
家裡花錢的事一向是阿清在拿主意,姑姑也沒再多堅持,而是說了她特地上來找他想
說的話,「我看你這逝(這趟)轉來無啥精神,是毋是發生啥物代誌?」
阿清愣了一下,自己都沒察覺有表現出異樣,還被一向心細的姑姑發現,他連忙否認
,「無啦,哪有?共平常時仝款啊。」
「是毋是工課足忝?」姑姑沒讓他繞過這話題,「這馬厝內毋免用彼濟錢,我看口座
猶有夠用,若無你就換一个頭路,或者一禮拜減做兩工嘛好……」
(是不是工作很累?現在家裡不用那麼多錢,我看帳戶還夠用,不然你就換個工作,或者
一個禮拜少做兩天也好)
「阿姑,我無代誌啦。」阿清連忙安撫她,摸摸她的手,那上面已經有皺紋,不復小
時候牽著他和屘叔去買冰吃時那樣的細嫩,「身體我家己會照顧,工課嘛袂勉強,賺偌濟
我嘛會撙節。」(賺多少我也會控制)
姑姑看著他的眼裡滿是擔心,還有心疼和悲傷,她抬手摸摸阿清的頭髮,那上面突兀
地翹起了一根白頭髮,「阿清,彼濟冬了,阿煌嘛走了,你嘛毋免煩惱我,你這馬要替家
己打算了。」(那麼多年了,阿煌也走了,你也不用擔心我,你現在要替自己打算了)
阿清看著姑姑晶瑩而滄桑的眼睛,沒有說話。
「你嘛欲三十五了,要揣一个人照顧你。」姑姑的聲音柔柔的,像清晨輕輕拍打消波
塊的海浪,「要過你家己的人生了。」
自己的人生。什麼叫作自己的人生?阿清的心裡有股暗流,在雲淡風清的表面下暗潮
洶湧,往最深處衝撞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也把他載送到荒無人跡的海溝底下。他想反
駁,最後卻仍是蒼白無聲,只是牽起一個小小的笑,再咬下一辦柚子掩飾因為心慌而維持
不久的嘴角。
而一年又過去了。
隔兩天早上阿清準備回去之前,幫忙整理垃圾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藥包。是村莊附近的
中大型醫院,患者姓名是姑姑的名字,在撿到這個紙袋時,阿清幾乎感覺一盆在寒冬中過
夜的冷水澆在頭上,全身發起了抖。
「阿姑……阿姑!」
他因為手腳瞬間發軟而無法動彈,只能焦急地喊出了聲,在門口澆花的姑姑走過來看
見他手上拿著的藥包,露出被抓包的心虛表情,「唉唷,無啥啦,前一陣仔就心臟小可無
爽快(稍微不舒服),我家己去看醫生,開藥仔呷了有加較好,醫生嘛講免閣呷了。」
「妳……妳要共我講啊……」阿清伸手握住姑姑細瘦的肩膀,眼睛擔憂地上下逡巡,
「是按怎無爽快?有要緊無?醫生按怎講?我閣佮妳去病院看覓咧好無?」
(我再跟妳去醫院看看好嗎)
「阿清。」姑姑握住阿清一直在細密發抖的雙手,在那上面安撫地拍了拍,「我就是驚
你會遮爾緊張,才無共你講。人老了,甘苦病痛一定攏有,我知影你足驚有人破病,所以
我嘛真注意家己的身體。這擺真正無代誌,醫生講養了袂歹(bái),這馬無啥問題了。」
(我就是怕你會這麼緊張才沒告訴你。人老了,不舒服一定都會有,我知道你很怕有人
生病,所以我也很注意自己的身體。這次真的沒事,醫生說恢復得不錯,現在沒什麼問題
了)
阿清在家裡又耽擱了許久,到他原定的車班都開了兩班走的時間,姑姑才催促他上路
。他知道自己不能動不動就擔心害怕,姑姑說的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無法那麼快就面對
將來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件事。
「彼是真久以後的代誌啊,恁阿姑會呷到八九十,你放心。」姑姑笑咪咪地用手指輕
撫著阿清的眼角,想要抹去那尾悄悄浮上岸的魚,「顛倒(反而)是你,你要揣一個人照
顧你,好好過生活。」
阿清本來回到漁村是想順便冷靜沉澱自己,離開時卻帶著更加沉重的心情。一路上,
十幾年來重要的、無關緊要的大小事都像走馬燈一樣地在腦海裡輪轉。
他想到爸媽車禍過世後家裡的經濟頓失依靠,他和姑姑如何養活阿公阿嬤和屘叔;想
到幾個以為能走到最後,結果只是露水姻緣的過客;想到龐大而茫然的未來。
他必須在轉車前躲到客運站後的空地抽掉半包菸,才能繼續踏上歸途。剛剛才從家鄉
離開,現在又要「回去」,他分不清哪裡才是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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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清比預計的還要晚一天回來上班,昨天小黑站在卡鐘旁邊等不到人,當下立刻就打
了電話給阿清,讓同樣因為莫名的情緒而等在辦公室的晉晏全程聽見他們的對話。其實也
很平常,就是小黑一直叨唸阿清怎麼還沒回來、是不是家裡發生什麼事,但是三兩下就被
電話那頭安撫了,最後只安靜地一直點頭嗯嗯嗯,乖乖掛了電話去上工。
隔天阿清就一如往常地,在七點四十分出現在工廠,慢慢地抽著一根菸,邊接替頭家
娘的工作幫工廠的盆栽澆水,陪嘎逼在門埕走了好幾圈,用比平常多一點的耐心聽小黑碎
碎唸他不在的這幾天發生的事,然後八點準時開工,神色如常。
中午吃飯時晉晏接了兩通電話,一通是蝌蚪打來說耗材要換廠商的事,另一通是表弟
打來問姑姑的近況,讓他在休息時間剩十分鐘時才囫圇地吃完便當,一下子積了食物在胃
裡很不舒服,只能出去走走。
天氣不太熱的時候,阿清和小黑常常在停車的門埕裡那一堆鐵管上坐著吃飯聊天,
大多是小黑噴著飯在亂扯、阿清抽菸聽他說,但今天卻不見小黑的身影,而是阿宏站在
那裡和阿清在說話,晉晏走出去時他們似乎正好談完,阿宏向阿清點點頭,轉身往工廠
這邊走。
阿宏和晉晏打照面時也禮貌地對他點頭致意,然後回到工廠裡準備下午的工作,晉晏
有些猶豫地望向阿清,他竟在鐵管上按熄的香菸,朝晉晏點了點頭,示意他向前。
晉晏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幾步停下,「家裡……一切還好嗎?」
「只是回去拜拜,沒什麼事。」阿清微笑,「我聽小黑說了,這幾天你和阿宏還有其
他人都談過,也幫忙在他和其他同事之間調節,謝謝你。」
「喔……沒什麼啦,這我應該做的。」阿清的感謝那麼真心,讓晉晏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是給阿宏一點對未來的希望和甜頭,答應他一些他一定做得到的承諾,然後私底下再
去和其他工人用阿清的名義講講阿宏的好話,說他年輕不會想,也和阿清道過歉了,阿清
希望大家能如常工作云云。
或者說他所學的、擅長的就是這些,他能夠調整一間店的營收、安排盡量完善的人事
,但也就只是這種小聰明罷了,至少他就做不出像蝌蚪一樣精緻而口味統一的菜餚,也打
造不出最節省材料、完美黏合的風車。
但是可以得到阿清的感謝和稱讚,還是讓他覺得很開心。
「真的很有頭家款(老闆的樣子)喔,你爸把你教得很好。」其實以老頭家的性格,
未必會比晉晏更圓滑地處理這件事,阿清不吝於感謝小老闆在這件事上扮演調停的角色,
讓他能夠不那麼尷尬地繼續工作。
工廠裡開始傳來動靜,下午的工作要開始了,他們同時聽見,阿清便跳下鐵管,對他
再次道了謝準備回去工作,走了兩步就又被身後的晉晏叫住,停下了腳步。
「阿清……」他不知道為什麼,在工廠和阿清說話好像永遠都有一個灰姑娘的鐘在催
促著時間,「那天在工廠……對不起。」
他說的那天,是那個互相用手撫慰的夜晚。這是他們在那次曖昧的越線之後,第一次
談到這件事,阿清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點直接面對這個話題。他不知道晉晏究
竟怎麼想,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讓事情發展至此不會只有一個人的原因,他是該把話說
得更清楚了。
「我也有錯。」剛接受了晉晏為他和阿宏之間的調停,又是恩人的兒子,阿清說不出
狠話,只能撇過頭小聲道:「所以,就別再繼續下去了吧。」
晉晏明白,這是最理想,也最應當的結局。但是他猶豫了,並且在攔下阿清、親耳聽
到他拒絕時,才發現自己其實是想耍賴,分一點責任給阿清,來安撫、然後斬斷自己心裡
異樣的騷動。
「我爸說,你跟他提過離職的事。」
「啊?!」手裡拿著一杯飲料和一包菸的小黑一走進工廠就聽到晉晏的這句話,連忙
跑到阿清面前大著嗓門喊:「你無欲做了?啥物時陣?你欲去佗做?我綴你去!甘要面試
?」(你不做了?什麼時候?你要去哪做?我跟你去!要面試嗎?)
阿清傷腦筋地撫額,走上前拿走小黑手上的菸,拍了他的後腦勺一掌,「無你的代誌
,入去做工課。」
「哪會無我的代誌?我講我欲綴你走的——」
「我無欲走,欲走你家己走。」阿清煩不勝煩地推他進去,「閣囉嗦就真正共你放佇
這!緊入去做工課!」
小黑不敢真的惹阿清生氣,聽他的意思似乎的確沒有要走,只好瞪一眼剛剛亂說話的
晉晏,然後嘴巴吊豬肉似地翹著走進工廠。
阿清嘆了一口氣,看小黑走進去了才轉過身面對晉晏,「我的確有認真想過這件事,
但在這間工廠我做得很開心,氣氛不錯,大家都很照顧我,而且小黑是我帶來的,對他我
有責任。」
廠狗嘎逼這時從裡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阿清蹲下身摸摸牠,然後打開了剛剛小黑幫
他買回來的香菸,用口袋裡的打火機點燃了一根,「最重要的是,以我的學歷,沒辦法馬
上找到像現在一樣薪水的工作。我需要賺錢,需要穩定的收入。」
阿清說完吐出了一口菸,那片濛霧在他們之間短暫地停留,也讓他們的眼睛有幾秒的
交會,在這幾秒之間,晉晏感覺有什麼他差點就要碰觸到的、不抓住就要失之交臂的東西
在他們之間流竄,強烈地將他強迫安放的蠢動復生,只是當那團霧散去,他再去細看阿清
時,那眼睛卻已如初見時那樣冷清,帶著如海的深與靜,將他隔在他的海流之外,無法潛
近。
「對不起,謝謝。」阿清深深吸了最後一口菸後,扔到地上用腳踩熄,沒再看晉晏,
拍拍嘎逼的頭和牠一起走回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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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你明明動了情,卻又不靠近
小老闆:是海哭的聲音
阿清的小漁村和他離鄉返鄉的心情
和伍佰的〈東石〉、〈熱淚的暗班車〉非常契合
寫完以後拿《燈仔花》這張專輯起來聽覺得氣口很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