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雖是夏季,別苑這裡的晚風仍是微涼。影子隨燈火一起飄晃,李皓
瑛被李奕風唇間的血色嚇壞了,趕緊拿帕子去擦,李奕風捉牢他的手強調自己無礙,
可是他有些不信。
「我去找薛寶來。」李皓瑛剛提出來就被否決,李奕方不讓他走開,牽他進房
裡,兩人坐在床邊互看。
「我真的沒事。這些年來我一次都沒有生病,你該曉得我底子有多好。」
李皓瑛皺眉睨他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擔心,平常都沒事的人,一旦病了、
傷了就不得了。我爹以前也很少生病的,可他還不是說走就走。」
李奕風噙笑嘆息一聲,靠在床頭說:「那你照顧我吧,我想喝水。」
「你、唉。」李皓瑛氣惱他不把自己身子當一回事,居然還這麼說笑,但還
是乖乖去倒水過來。
李奕風喝完水又戲謔道:「幫我捏腿吧。乖姪兒。」
李皓瑛懶得跟這人計較,蹲坐於床階給李奕風脫靴鞋,鬆掉襪子繫繩後就給
人捏腿。不得不說李奕風一雙腿筆直漂亮,連腳趾都好看,但也能感受到這是經
過長久鍛鍊、蘊含力量的身軀,好看卻危險。
李奕風看李皓瑛就算捏腿也能分神想些旁的事,暗自失笑,抬手摸了下姪兒的
頭髮,改口說:「好像有點熱。」
「喔,那我去開窗,再拿扇子過來吧。」
「去吧。」
李皓瑛將窗子開了道小縫,別苑駐軍比僕人多,他不怕有誰敢擅闖。他拿團扇
坐回床階上要替人搧風,李奕風輕拉他手肘要他坐上床緣,他撇嘴嘀咕:「不是都
一樣麼?」
「近點才能看清楚你。」
李皓瑛哼聲,開玩笑說:「竟敢要寡人伺候你,真是大膽包天。」
「是前生修來的福氣吧。」
「胡說什麼啦。」
李奕風望著他淺笑,忽然握住他執扇那手的手腕說:「你大婚那日,我一點都
不後悔自己做的事。不如說,有那麼做真是太好了。」
李皓瑛愣了下,輕蹙眉心睇他,好奇問:「怎麼會喜歡我?」
李奕風輕輕摩挲其手腕,撫摸那細白滑嫩的皮肉,像在把玩一件玉器,語調有
些慵懶回應道:「說來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無心插柳……」李皓瑛歪頭,仍是一臉茫然不解。
李奕風聽他用少年還未徹底變嗓的聲音發出疑惑,心覺可愛可憐,故意逗他說:
「你真色。柳成蔭。」
李皓瑛窘赧回瞪他說:「我才不是那個意思!」
「呵。其實一開始沒有特別將你擱心上,只是後來慢慢習慣了,等回過神來,
你已經是我的希望了。」
「希望?」
李奕風頷首回憶道:「小時候我每天都想著怎麼樣才能離開皇宮,漸漸長大想
的是如何能離開辰鐸。」
「啊。」
「和你一樣。」李奕風對他微笑,接著說:「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我
了。雖然看著人模人樣,但有時感受不到任何的……對世間的留戀,還有那些七情
六欲。我變得沒有人性,又在戰場待了些年,已經腐朽了。」
李皓瑛張大眼望著他,懵懂問:「腐朽了?什麼意思?」
李奕風摸上姪兒的臉頰,溫柔淺笑道:「字面上的意思。從前有隻鳥想飛出籠
子,掙扎許久才把牢門弄得鬆動,後來籠裡又關進一隻小雀鳥,小雀鳥還不懂籠裡
有多毒、多糟,原來的鳥更使勁破壞籠子了。等到終於能飛的那天,他發現自己飛
不動了,不過好在小雀鳥還能飛,翅膀也沒有折壞,所以牠能飛得很遠。」
李皓瑛知道他說的小雀鳥在指自己,苦笑了下說:「小雀鳥想跟老鳥一起離開
籠子。」
李奕風沒答他,握住他的手說:「只有你在,我才記得起來世間上的美好是什
麼模樣,才能回憶起從前的自己,才能感受到世上的溫暖,所以無論你到了哪裡,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
李皓瑛聽到這裡失笑:「你說什麼啊?我們一直都會在一塊兒。」
李奕風坐起身抱住他,嗓音沉柔低喃:「真的?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對你毫無真心,為什麼能接受你對我、對我……」李皓瑛忽然臉頰、
耳根一陣燙紅,實在說不完接下來的話。
李奕風退開了些,帶著笑意問他說:「你心中有我,那你想不想親我?」
李皓瑛點頭,主動側過臉往男人嘴角嘬了下,然後看了眼李奕風溫柔的眼神,
情不自禁又在其唇上碰了幾下,李奕風伸出舌尖舔他的唇,自然而然吻在一起。他
兩手攀上李奕風的肩臂,對方也輕摟他,吻了片刻後他低頭輕喘,李奕風伸手要解
他衣結,他壓住那手說:「今晚不行,你身子不好。」
李奕風有些失望輕嘆,但也不再勉強,兩人脫去外袍就躺到同一張床上。他一
臂橫過李皓瑛身上輕摟著,問:「你可還喜歡傅雪鴻?」
李皓瑛的目光有一瞬的黯淡,隨即尷尬說:「為何忽然提起傅哥哥?莫非你吃
醋?」
「是啊。吃了很久的悶醋,只能勉強自己假裝沒這回事。」
「還真是、坦然啊?」李皓瑛蹙眉,一臉為難。他說:「不管如何,他喜歡顏
綺君、喜歡你,就是不可能也對我這樣,他不是那種被誰喜歡了就會心生好感的人
啦。」
「但是你能讓人心生好感。我認為傅雪鴻對你未必毫無情意,只是有太多事情
牽絆他,他無暇去想這些事。」
這些話讓李皓瑛越聽越窘迫尷尬,他鬱悶低語:「不要再說這些了,他沒空想
就別想吧,何況如今我不是跟你都這樣了,你、你還提這些做什麼?」
李奕風親他臉頰哄道:「是我不對,不提了。睡吧。」他哄著少年入眠,心中
卻仍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知道倘若有朝一日自己再也護不住李皓瑛,這世上他唯
一能信賴的就是傅雪鴻,也只能勉強接受傅雪鴻照顧李皓瑛。
只不過李奕風沒想到自己的預感會這麼準,那一天會這樣快到來。
在李奕風刻意放水、鬆懈城關防守的情況下,傅雪鴻和其同夥率起義軍於立冬
時節攻入大晉京城辰鐸。
李皓瑛覺得這天清晨很冷,雖然室裡燒了暖爐,他還是一直賴在床上不想醒來,
但沒能就這樣睡到中午,一大早外面就傳來嘈雜聲。他穿好衣服往外走,透過門窗
看薛寶從騷亂的方向施輕功飛來,她想拉他往外跑,又因害怕男子而手足無措跟他
說:「李永思,你、你快跟我走。」
李皓瑛自己挽好髮髻挑了根簪子插好,帶著剛睡醒的迷濛神情問:「發生何事?」
薛寶很焦急,看他這樣狀況外,急得仰首撫額翻了個大白眼,又匆忙招手說:
「你先跟我來,路上我再講給你聽。」
「皇叔呢?」
薛寶沒想到他一問就問到關鍵,慌忙謅說:「他、他在前殿忙政務。」這麼說
也不算錯吧?
「我要去找他。」
薛寶想攔又不敢攔,像隻雀鳥似的蹦來蹦去叫喊:「噯、你聽我說,別去打擾
他們啦。你先跟我走,肯定沒事的。」
李皓瑛敏銳捕捉到她話裡的線索,狐疑重覆那個詞:「打擾他們?沒事?能有
什麼事?」
「我是說謝徵也在啊,謝徵會幫他。唉,你要逼我打暈你麼?」
李皓瑛聞言就防備的盯住她問:「你會隔空點穴?」
薛寶老實答:「不會啊。」
「那你怎麼點我穴?」李皓瑛輕哼,繞過氣惱的薛寶往前走。很快他就看到別
苑到處都是有持兵刃的軍隊,他們不是大晉的官兵或軍人,手或臉上或多或手有刺
青,多是江湖人士集結成的,這些人將他團團圍起來,又開了條道讓他走到前殿去,
薛寶硬著頭皮尾隨其後。
李奕風和傅雪鴻一伙人正在對峙,李奕風身旁有謝徵,傅雪鴻那方還有個領頭
的人,後方則有無數兵馬。
「皇叔。」李皓瑛踱到李奕風身旁,李奕風苦笑了下,還用平常輕鬆的語氣跟
他講:「睡飽了?」
李皓瑛眨了下眼當是回應,然後看向對面身形魁梧、唇上下巴都蓄鬚的男人及
一旁傅雪鴻。李奕風態度從容跟他說:「那是義軍首領趙嵩。」
李皓瑛只瞥了眼趙嵩就略過對方,直接看向傅雪鴻問:「這是怎麼回事?皇叔
先前已答應開城投降,雙方都不要濫殺無辜,如今你們帶兵圍過來,是因為不放心
李氏還有人?」
趙嵩昂首笑說:「對,畢竟只要李氏血脈還在的一日,沒有人能安心。不過二
位不必擔心,只要你們能安份,我可以作主讓你們住回那座皇宮裡,或是隨便挑一
座王宅住都成,這樣大家都能安心,你們也有人保護,豈非兩全其美?」
李奕風握住李皓瑛的手回說:「我想走,誰都攔不住。同樣的,我也不會把他
交給你們。」
趙嵩哼聲,笑容帶著敵意:「那可就不好辦了,是吧?傅老弟。」
傅雪鴻勸道:「我一定不會讓人傷了你們,你們先跟我們走吧?」
李皓瑛蹙眉望著傅雪鴻說:「傅哥哥明知皇叔有多厭惡從前的日子,你怎麼可
以這樣?」
李奕風也冷笑一聲說:「本來我還覺得世間唯一能相信的朋友就是你呢。雖然
心裡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你的提議,沒想到你們果真一進城就過來這裡了。」
趙嵩看傅雪鴻被為難得說不出話來,替他說道:「你們就別誤會他了,他確實
好幾次都力阻我率兵過來這裡,是我攔下他給你們通風報信的鴿子和人。睦王城府
深沉詭秘,心機盤算猶如鬼神,加上武功又莫測高深,不能不防。從前老子也聽過
不少戰場上退下來的老人提過你的事跡,都說你不僅用兵如神又心狠手辣,所以我
想還是不能輕忽你這樣的人,免得哪天讓你東山在起。除非你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
也許我還能讓你去養老。」
李奕風始終嘴角含笑聽對方說話,目光卻不在任何人身上,他歛眸聽完淡淡回
應說:「那些話真是太過譽了,不過是些市井謠傳而已。」
李皓瑛的手被皇叔握得很緊,他看了眼李奕風側顏,這人眼中並無笑意,只有
如霜寒光。
李奕風說:「我想走,誰都攔不住,至於我姪兒。」他挑眉勾起嘴角,氣勢張
揚道:「這可是我心頭肉,自然是隨我一起。」
趙嵩大嘆一口氣,沉下臉色說:「那就怨不得我們了。」他抬手做了個手勢,
左右倏然冒出數排弓箭手,傅雪鴻立刻抓他手臂怒道:「你答應過我不傷他們!」
「我已經勸過了,可你朋友不聽話,而且又是個武功厲害的。」
傅雪鴻繞到趙嵩面前勸道:「再讓我跟他談。」
趙嵩瞇眼,又做了個手勢先讓弓手暫時退後些,他低聲警告:「給你半個時辰,
我沒有什麼耐心,李奕風玲瓏心思,他有多危險,你肯定比我更明白。」
傅雪鴻轉身走向李氏叔姪,李奕風微微回首跟李皓瑛沉聲道:「你別亂跑。薛
寶,你看著他。」
薛寶看在場那麼多男子就害怕得頭發昏,聽見師兄的命令勉強應好,她站到李
皓瑛身旁小聲說:「拜託你別再亂動亂跑了,求你啦。」
李皓瑛面色沉重盯著皇叔和傅雪鴻,無心回應薛寶。
李奕風迎上前,傅雪鴻跟他說:「我們打一場,誰輸了聽誰的。」
李奕風冷笑,點頭答應:「好,再信你一回。若我贏了,你們備三匹馬,我們
會立刻下山,而你們必須撤兵離開這裡,不許追來。」
傅雪鴻回頭看了眼趙嵩,後者點頭答應。傅雪鴻說:「若我贏,你們乖乖隨我
們走吧,我會保護你們。」
李奕風搖頭:「你贏了再說。」
謝徵已經取來李奕風的劍,傅雪鴻也借了一把劍來。趙嵩有些不高興,傅雪鴻
雖然劍術也很好,可是論劍不及睦王,刻意使劍分明是要放水,但他終究是沒出聲
干涉,打算先靜觀其變。
趙嵩讓其他人都退出殿外避免遭波及,而李皓瑛因為不肯離得太遠,薛寶和謝
徵只能勸李皓瑛退得遠一些。傅雪鴻先出招進攻,他的招式凌厲,雖然屢次被李奕
風化解,可是變招迅速,只是連李皓瑛都看得出傅雪鴻出手好像有些猶豫,大概是
念舊情而下不了狠手。
反觀李奕風並不僅是應付對方攻勢,也會緊接著反擊,而且攻速越來越迅猛狠
辣,令傅雪鴻漸感吃力,不得不提起全副心神應對,似乎是被逼得要使出全力還擊。
李皓瑛分神以餘光看謝徵和薛寶的反應,謝徵繃著一張臉,薛寶明顯也是心神
不寧,當他回頭看殿內二者相鬥得如何時,李奕風猛然劈開傅雪鴻刺來的一劍之後
噴出一口血,踉蹌退了半步,以劍拄地才沒摔了。
傅雪鴻見機回身刺向李奕風,那勁勢就像要把人胸口刺穿似的。
「皇叔!」李皓瑛快被這一幕嚇得渾不附體,不顧旁人攔阻衝入殿內吼:「傅
雪鴻,住手!」
劍鋒停在李奕風的咽喉上,傅雪鴻聞聲赫然停手,他方才被李奕風逼得有些魔
怔了,竟一心只想要勝過眼前人,而不顧此人是摯交好友和曾經憧憬過的人。他轉
頭看李皓瑛跑來擋在李奕風身前,他被李皓瑛瞪了一眼就方寸大亂,急忙解釋:
「我不是想殺他,而是……」
李奕風拿袖子隨意抹了嘴邊的血,抓住李皓瑛的手往身後拽道:「你退下,我
沒輸。」
李皓瑛朝殿外走廊喊道:「謝徵、薛寶,快把皇叔帶走。傅哥哥,我跟你走,
你放過他們吧?」
李奕風又吐了一口血,用力拽著少年,少年跌坐在地又立刻站起來拉他說:
「我知道你打得贏,可你這樣、你這樣就算贏了傅哥哥也會兩敗俱傷,再說我不信
那個大鬍子。」
趙嵩嘴角抽了下,走進來搭腔道:「哦,如果陛下願意跟我們走,我倒是能考
慮放了睦王。」畢竟有個人質在手,睦王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個親王,更別提大晉已
等同於滅國。
李奕風死死盯著李皓瑛,咬牙低吼:「不准你離開我,我死也不──」他倏然
瞪眼,沒想到會被薛師妹打暈。薛寶立刻將師兄扛到肩上喊:「謝徵,快走。」
謝徵皺眉猶豫,李皓瑛勸道:「你們快走,他們不會傷我,何況傅哥哥在這裡。」
薛寶說:「快帶師兄去找師父,走啦。」
謝徵嘆了口氣,扭頭跟薛寶飛出殿外。李皓瑛看傅雪鴻有些愣神,立刻撿起李
奕風掉地上的劍橫在頸間說:「你們如果敢追過去,我立刻死在這裡。」
趙嵩冷笑:「大晉滅國,皇帝死或不死都無所謂。」
李皓瑛此時異常冷靜,他說:「如果你們真覺得無所謂,就不會大費周章跑來
圍困我們了。世間人並非全都認同你們,若想要更順利弭兵就需要大晉皇族出面不
是?有我在,能替你們省下許多麻煩。」
趙嵩收起笑容下令道:「不必去追睦王了。恭請陛下回宮吧。」
傅雪鴻收劍歸鞘,伸手要牽李皓瑛,但那少年卻冷漠得看也不看他拂袖前行,
他的手停在半空抓空,心中的酸澀漫延開來。
* * *
李皓瑛沒想到這麼快又回到大晉皇宮裡,只不過沒有文武百官相迎,前朝後宮
都沒什麼人,開城讓叛軍入城時大家早就逃的逃、散的散了。至於宮裡值錢的東西
幾乎也被叛軍和其他百姓拿走,皇宮像是個掉了漆的金籠。
他回到以前住了幾個月的寢宮,裡面有些凌亂,不過戶外草木由於無人修剪而
蓬勃生長,忽然有點想笑,也真的勾起了嘴角。
趙嵩斜睨這個十六歲少年問說:「你笑什麼?」
李皓瑛歛起情緒,冷漠看他一眼不作回應。趙嵩雖然生得人高馬大又留著一嘴
鬍子,看起來像個凶悍草莽,但並非真的粗暴不講理,要不然傅雪鴻也不可能投於
他麾下。趙嵩跟傅雪鴻說:「這小子歸你管了,讓他好生在宮裡待著,但是只能待
在他自己的寢宮裡。不過已經沒有僕人供陛下驅使,凡事都得勞煩陛下自己動手了。」
趙嵩自顧自的說完就走出去,傅雪鴻看天色差不多要暗下來,逕自在室裡點了
幾盞燈照明,接著就聽見身後一陣腹鳴聲。他莞爾,連忙壓下笑意回頭看,李皓瑛
神情微赧,立刻別開目光不理睬他,他仍溫和對少年說:「從別苑回來這裡也
趕了一天的路,沒吃什麼東西,餓了吧?我去前頭問他們拿些吃食回來。」
李皓瑛看傅雪鴻往外走,他靜候了會兒也想往外跑,不過院外果然有許多人守
著,他就算飛得出這座宮院,也飛不出整座大皇宮,而且他不曉得趙嵩有多少兵馬
駐紮,只好又回來呆坐著等吃飯。
傅雪鴻拿了一個大食盒回來,四重盒裡裝著冒煙的飯菜,他打開食盒招呼道:
「趁熱吃吧,多吃些。先喝點熱湯暖胃。」
李皓瑛絕不會苛待自己,他接過傅雪鴻遞來的湯就舀了一口喝,結果燙了舌頭,
緊抿唇,憋得雙眼微微泛水光。
傅雪鴻看少年表情微妙就問:「燙著了?我幫你吹涼。」
李皓瑛端著湯碗默默側過身不給他,自己舀了一匙默默吹涼,他心裡還有點氣
這人,暫時不想理睬對方。
傅雪鴻苦笑,也拿自己的飯碗開動。李皓瑛重新坐正吃飯。等兩人都吃得差不
多了,傅雪鴻自己把食盒拿回去,李皓瑛趁這時在宮院裡外晃了下,觀察環境有何
變化,寢宮裡面似乎真的沒人,只有外面有守衛。他一聽傅雪鴻回來的動靜又急忙
跑回屋裡坐著,撐頰對窗外發愣。
傅雪鴻坐到李皓瑛對面說:「你在怪我差點殺傷李奕風?」
李皓瑛微啟唇,他低頭有些哽咽道:「他是我剩下最親的人了。」
這話令傅雪鴻心疼不已,點頭道:「當時是我不好,險些傷了他,可我是無心
的,你相信我。」
「皇叔他走火入魔還沒好就跟你相鬥,你勝之不武。」
「這也是我不察,是我不好。」
李皓瑛越說越氣惱,但更多的是失望,他接著講:「我等你來,你也真的來了,
可是你沒帶我走,還把那個討厭的大鬍子他們都帶來。」
傅雪鴻長嘆道:「這事講來實在複雜,不過錯還是在我。但是我會照顧你的,
等情勢穩定下來,我會再去找趙嵩說,到時候或許能帶你離開皇宮。要是他不答應,
我也會想辦法帶你走。」
李皓瑛明知傅雪鴻兩面為難,但他實在厭煩自己太顧大局、顧慮別人,現在他
滿腔怒火難以發洩,他不禁遷怒於傅雪鴻,冷聲問:「哦?到時候是指幾時?要我
等多久?我還能信你麼?」
傅雪鴻被問得抬不起頭、回不了話,兩人靜靜對坐了許久,他才聽李皓瑛問:
「你為什麼要聽那趙嵩的話?」
傅雪鴻一聽少年肯主動向自己搭話,立刻亮著雙眼回話道:「其實趙大哥不是
表面看起來那麼凶惡粗暴的人,他有勇有謀,而且很講義氣,只不過他畢竟率領那
麼多人起義,自然不可能單念我一人對你和奕風的舊情就有所妥協,不然也難以服
眾。但是你不必擔心,世間雖然對你看法兩極,可是多數人都曉得你不過是被衛氏
一族所挾持的傀儡天子,還有不少人是同情你的,所以事態不算太悲觀。」
李皓瑛聽到這裡歛眸抿笑,自嘲低喃:「原來我已經淪落到要被同情才有好日
子過的地步了。」
「有我在就不會讓你吃苦。」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可是,傅哥哥真的知道我為何痛苦麼?」李皓瑛抬眼看
過去,傅雪鴻被他給問住了,這人眨著一雙星眸認真思索的模樣看起來格外委屈,
很惹人同情,看得他也心軟,可是心軟又如何?似乎到頭來什麼都改變不了。
傅雪鴻思索良久,起身坐到李皓瑛身旁握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厭惡被困在
這裡,想到外頭去,不過外面現在也是又亂又危險,不如先在這裡待一陣子,到時
候我一定想辦法帶你走,好麼?」
「唉。」李皓瑛看著被握牢的雙手,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和誠意,苦笑點頭說:
「其實你不必為我做到這地步,李氏落魄至此都是活該罷了。李氏治不好這天下,
易主也是自然,我們誰都怨不了誰。」
「其實奕風曾經講過,這天下並不屬於任何一家,而是所有眾生的。但是總還
是要有個人來領頭,他說過可以像古代有許多部族、小國那樣和平共處,要不是後
來興起了那種想統一天下的狂妄想法,人又對權勢貪婪,也不會老是發生互相征伐
攻佔的事了。趙大哥也認同這講法,所以希望能號召各地所有部族推翻皇權,重新
劃分歸屬地。只不過現在的叛軍不是只有我們,其他地方依然有很多流民被某些教
派、門派吸收起來,集結作亂,趙大哥正苦於應付那些傢伙,因此難免會想將所有
麻煩的根源都在起頭時就掐死。」
「是指我跟皇叔麼?」
傅雪鴻蹙眉,搖頭辯解道:「不是要對付你們,而是擔心那些人像衛氏一樣利
用你們皇族身份取得理由取而代之。」
李皓瑛點頭,他不是不懂他們思慮什麼,本想發些牢騷,可對上傅雪鴻真誠無
辜的模樣又變得心軟,最後想了想只能澀然失笑:「明白。其實誰也不虧欠我什麼。
只怪我,投錯了胎,又不認命吧。」
傅雪鴻想擁他入懷,但李皓瑛卻輕輕推開他說:「我不想被傅哥哥同情。我現
在只擔心皇叔的身體,不曉得他怎樣了。」
「謝徵他們應該是帶他去找他師父了。你不要太擔心,奕風的師父很厲害。」
李皓瑛疑惑:「不是說他們師父失蹤了?」
「前些時日發現任前輩回到端州。高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習慣就好。」
傅雪鴻見他有些抖,起身說:「我再去添個暖爐來,你先上床睡吧。」
李皓瑛伸手揪住他衣袖,低頭訥訥道:「傅哥哥,我不想一個人再睡在這裡。」
傅雪鴻憐愛望著他說:「好,我很快回來陪你。」
李皓瑛目送傅雪鴻走出去,雙手抱臂搓了搓身體還是覺得冷,他想也許是心裡
不好受,加上他太久沒鍛鍊了,所以今年冬天格外怕冷吧。他踱到床邊愣了一會兒,
這種時候不必再更衣,所以直接脫了靴鞋襪子就上床睡。
傅雪鴻回來不僅添了個火爐,也拿了乾淨衣裳回來,他輕喚:「你睡了?」
李皓瑛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回答:「還沒,怎麼了?」
「我拿了輕便一些的衣服回來,要不你換上?穿著那身衣裳也不好睡吧。」
李皓瑛低頭看自己一身華服錦袍確實有點醒目,他跪立起來接過衣裳就直接更
衣,傅雪鴻也把一身勁裝換成普通素白寢衣,放下床帳過來陪他就寢。李皓瑛繫著
衣繩,傅雪鴻忽然捉他手腕,手指他鎖骨下一塊皮肉問:「這裡怎麼了?」
李皓瑛看見自己身上那處曖昧的瘀痕,立刻抬手蓋住它說:「蟲叮的。」
「什麼蟲?」傅雪鴻瞇眼狐疑道:「不只那裡,方才瞧見你胸口好幾處都是那
樣,什麼蟲叮得你渾身都是,能鑽到你衣裡這般……」
李皓瑛低頭沒答話,他說不出口,心中很害怕。
傅雪鴻並非懵懂無知的青年,他早已經歷娶妻生子,哪裡瞧不出那種痕跡是
怎麼來的。傅雪鴻盯住沉默的少年,神色陰鬱的猜想道:「這期間沒有任何後宮
女子去別苑,有你皇叔在,誰都無法欺凌跟勉強你。這麼說,你身上那些……是
因為李奕風?」傅雪鴻講到後來話音微顫,他實在難以置信,不過對象若是李奕
風卻又極有可能,因為李奕風並非尋常人,加上皇族貴冑本來就有不少這類悖德
荒唐秘事。
李皓瑛一直沒吭聲,只是將衣服匆匆穿好後坐下來,但也不敢直接掀起被子蒙
頭逃避,他被傅雪鴻盯著看了很久,傅雪鴻坐到他身旁,一手搭上他的肩,用輕到
發顫的話音問:「皓瑛,你告訴我,他對你是不是做了那種事?」
傅雪鴻問完見他依然沉默望著前方發愣,於是改口說:「他逼你的,是麼?」
李皓瑛聽到這裡覺得腦袋暈得有些厲害,他眨了眨眼凝視前方,不敢正視傅雪
鴻是用什麼眼光看他,他低啞回說:「一開始,他不同意我娶皇后。但後來我,我
是自願的。」
「不是,是他逼你,他誘姦你,你不是自願的。」傅雪鴻聲音越來越大,不住
吼道:「你們是叔姪!」
傅雪鴻看見少年抖了下,隨即放輕聲量哄他說:「對不起,我不是要凶你,只
是想告訴你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但是你們是叔姪,親叔姪。」
「是我的錯,我也有錯。最初我不停提醒他,可後來我也覺得……叔姪又怎樣,
他心裡有我,我心中也有他。」李皓瑛雙手摀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聲音,悶悶道:
「反正我根本不該被生下來,不該活這麼久,只有叔叔覺得我是他的希望,覺得我、
我……」
「你也是我的希望啊。」傅雪鴻苦笑,他拉下李皓瑛的手說:「你是我的光明,
若沒有你,我沒辦法挨到今日。你懂麼?」
李皓瑛慢慢將他的話聽進去,卻感到那麼的不真實,他對上傅雪鴻的眼眸低喃:
「你的光明?是麼?那你會找到更好的吧,因為我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你的
妻子尚在,你和傅家都會很好的,而我也不會是誰的光明,我只是我而已。」
他們雙雙沉默下來,李皓瑛低頭澀然笑語:「想來你應該是察覺到了我喜歡你
吧。明明心裡有你,但同時又和自己的叔叔那樣,不認為我噁心麼?好男色也就罷
了,還都是禍害身邊人,哈哈哈。」
傅雪鴻沉下臉說:「夠了,你不要這樣。」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很好笑,真荒唐。你看,李家的人沒一個正常的,你喜
歡李奕風,好在他對你只是朋友情誼,你還能全身而退,可你若是沾上了我,說不
定命也不長。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是個不祥之人,要不然李奕風和我在一起之後怎
麼就走火入魔了?可能我身邊的人都要非死即傷吧。那樣的話,你們只關著我卻不
親近我也是對的,把我當棋子,把我當傀儡,把我當作──」
「不要再說了!」傅雪鴻越聽越心疼,忍不住吼他一聲,隨即緊緊將人抱住,
輕聲說:「我知道你委屈痛苦,你還這麼年少就經歷這些,我不想要你一個人痛苦。
你喜歡誰都好,可是不要拒絕我好麼?」
李皓瑛雙手推抵傅雪鴻胸口,但還是被死死勒抱住,傅雪鴻跟他說:「我不想
要你獨自承受跟面對,我想陪你,這次換我陪著你,拜託你不要推我了。」
冷風吹得室裡燈火搖晃,李皓瑛認為自己何其有幸,先是李奕風用性命挽留他,
現在傅雪鴻也願意接受這樣的他,可是他實在惶恐不已,總覺得就算得到渴望的溫
暖和關懷,好像也會立刻失去。他不敢答應,靜默良久才啞聲沉喃:「你這樣的講
法很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