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瑛不敢在辰鐸久留,也無法在出宮時帶太多錢財,只能盡量帶些值錢飾物
去當鋪典當。大晉雖然滅亡,但辰鐸和一些主要大城依然有錢莊跟當鋪。他將值錢
衣物換成義軍常見的白衣勁裝,進當鋪拿了幾樣瞧不出身份來歷的古董玩意兒要典
當。
然而當鋪的人卻訛他說這些東西不值多少錢,想賤價收了那些東西,李皓瑛本
想拿回物品作罷,門口卻出現兩名高大壯漢攔阻去路,那態勢分明就見他年紀輕好
欺負。他冷哼一聲說:「你們當鋪不做當鋪生意,改當土匪了?」
當鋪裡的人笑說:「唉呀,你帶那些東西也不能換飯吃,我們確實有心要高價
收你那些東西,你要是不信大可去問別家,開價絕不會高過我們。」
李皓瑛嘆氣,他知道這些當鋪多是黑白兩道都有往來,彼此間互相通氣,即使
他換去別家也不會有更好的下場,但他又急須用錢。既然都沒好下場,那就誰都別
想好過,雖然強搶的事並不好,但這是非常時期,他暗自下了決定後更加留意四周
環境。天色尚早,在場連同他一共四人,他故作妥協的樣子嘆道:「我確實有急用,
那就……」
他話沒說完就朝其中一個守門的門面出拳,另一手抽走對方身上的刀砍向一旁
漢子,三兩招即殺傷二人,回頭劈向櫃檯柵欄,粗暴摧毀當鋪大半的櫃檯,再出手
點了掌櫃的穴道,接著翻進櫃裡搜括一些東西打包上路。
李皓瑛雖然預想了幾種可能後果,但幸好那些壯漢不禁他打,這間當鋪的人並
不多,而且沒有什麼機關。只不過頭一回搶劫對他而言還是太刺激,他緊張得粗喘
氣。這動靜太大必然會引來巡城義軍,所以他連忙去巷裡的騾馬鋪要了匹馬趕著出
城。
辰鐸很大,他騎馬趕到南門口,誆騙守門的士兵說是奉傅雪鴻的急令出城辦事。
那士兵疑道:「急令?要辦何事?」
李皓瑛端出居上位者的架子厲他一眼,斥道:「這是密令,是軍機,你無權知
曉。這裡有令牌,你敢不開門?」
那士兵雖然懷疑李皓瑛不過是個少年,若有緊急要務怎會交給這樣的人來擔當,
又心想說不定是刻意為之,讓人對少年放鬆戒心跟懷疑,士兵們逕自揣想許多,再
看那令牌確實是真的,勉為其難放行了。
出城後李皓瑛不敢耽誤太多,立即一路朝西南方絕塵而去。他暗自慶幸:「好
在離開時偷了傅哥哥的令牌,大鬍子對傅哥哥那麼好,應該不會太苛責他吧。」
他曾聽薛寶提起他們的師父久居於端州,駿江流經端州一座大峽谷,那裡地勢
險峻,被描述成一個窮山惡水之地,有不少古代因戰亂而遷徙到那裡躲避戰事的少
數民族聚居。不管怎樣他只能先順駿江去端州找薛寶,只要找到薛寶應該就能知道
李奕風的所在。
李皓瑛駕著黑馬跑了一天,傍晚他跟馬兒在水邊休息。出城時太急,什麼食物
都沒準備,他打算明日再找有人煙的地方覓食。由於先前不曾夜宿野外,李皓瑛心
裡也有些茫然,不過幸虧天氣寒冷,樹上跟草叢都沒什麼蛇蟲鼠蟻,生火之後他就
坐在火堆旁斷斷續續補眠。
天快亮時李皓瑛繼續上路,在路旁看到一戶人家,進去用身上搶來的財物換了
一餐飯。住在荒郊野外的這戶人家平常靠打獵維生,上桌的菜都是自己去摘採的野
菜山蔬,跟皇城宮苑裡那些飲食截然不同,不過李皓瑛吃得津津有味,他實在餓得
狠了,桌上飯菜全吃個精光。
獵戶看他吃得這麼香,大笑了會兒,抱著年幼的孩子跟妻子和他閒聊。李皓瑛
問:「大哥你們一家一直住這兒麼?」
獵戶說:「本來是住城郊,也是會去打獵,但是自從到處開始戰亂以後,為了
躲避戰事就帶一家人跑出來了。反正我在山林裡也能活,還不必繳什麼稅,管他是
大晉還是怎樣的,哼,反正誰當皇帝我們日子都不好過。家中就我一個男人,我可
不能被抓去當兵。」
李皓瑛吃飯時就聽那獵戶抱怨朝廷,一旁獵戶的妻子倒是有些擔心,卻又阻止
不了獵戶那張嘴。他吃飽喝足以後留下報酬,上馬時忍不住跟他們提醒道:「獵戶
大哥,多謝你這一頓飯,不過不是每個過客都安好心,你那些話容易惹麻煩,往後
還是不要再對人說了。」
獵戶笑了笑,擺手道:「我曉得,本來我不會講,但是看你順眼,我覺得你不
是那樣的人。」
李皓瑛苦笑:「人不可貌相啊,再說,防人之心不可無。那,我走了。」
「嗯,萍水相逢都是有緣,你一路順風。」
李皓瑛駕馬離開,嘴角不覺勾著笑意,他覺得自己多少有點像以前話本裡的少
年英雄?等找到李奕風之後,他想四處去走走看看,說不定也能仗劍天涯?
之後他經過一個較大的城鎮,因為沒有文牒路引,好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人看守。
入城後沒見什麼太紛亂的景象,百姓們依舊過日子,他找到一間旅店下榻,叫些酒
菜吃,東西倒是貴了不少,不過搶來的錢花得也不太心疼。
飯菜送到廂房裡,李皓瑛一個人難免不安,所以疑心較重,他不曉得這是不是
一家黑店,飯菜不知道有沒有問題。黑店或許不會對在大堂用飯的人出手,但對房
客就不一定了,畢竟在房裡方便收拾善後?他越想越多,把自己嚇得有些心亂,乾
脆找來店裡的伙計說:「你能不能幫我試一下這飯菜?」
「啊?」那伙計莫名其妙瞪他,又覺得這會兒能休息還有東西吃也不錯,所以
走到桌邊挾了一口菜吃,又當著李皓瑛的面喝了一口湯。伙計問:「還要我再吃麼?」
李皓瑛面無表情搖頭:「不必了,多謝。」他把人請出門,尷尬失笑,看來是
自己疑心病太重。不過他還是不放心,這餐沒事,不代表之後也沒事,倒不如去路
邊買吃食回來,飯後他跑去外面買了不少乾糧帶著,又去打鐵鋪選了防身用的兵器、
護身的軟甲,經過路邊看到有人在修面,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思量。
李皓瑛天生不太長鬍鬚,他擔心趙嵩跟其他勢力會盯上自己,還是多少改變外
貌較穩妥,於是學以前從雜書裡看來的法子給自己在唇上黏了一排鬍子,思量這樣
還不夠,下巴又黏上一撮短鬚,攬鏡自照時不由得被自己惹笑。「本來就不怎樣,
多了鬍鬚真醜,算了,習慣就好。」
前往端州途中他不敢鬆懈,也因此沒能好好休息,人也漸顯削瘦。除夕這天他
在一間山區野店吃飯過夜,野店裡有各路過客,店主人招待所有客人喝酒,他自知
酒量差而滴酒不沾,光顧著吃菜。李皓瑛坐的長桌座席左右都是陌生人,他坐在桌
子最後端,店主人跟其他客人閒聊說笑,其他人跟著笑鬧,場面熱鬧。
李皓瑛聽不太懂他們說什麼方言,只是氣氛正好,所以臉上不自覺帶了淺淺笑
意,少年俊俏的模樣哪怕黏了鬍子,在一群江湖客裡都還是有些醒目,他身旁有個
相貌堂堂的男子含笑看向他,用他聽得懂的話問:「你怎麼都不喝酒?不敢喝酒?」
李皓瑛半真半假敷衍道:「我喝了酒會起疹子,不能喝。店主人的好意只能心
領了。」
「原來如此。我這兒有一種藥專治你這種毛病──」
「不必了,多謝這位大哥的好意,不過我對喝酒沒興趣。」
那人笑了笑點頭說:「好,不勉強。只是看你很順眼,想交個朋友,我姓莫。」
「我……」李皓瑛頓了下回說:「我姓柳。」他在外頭不可能還自稱李氏子弟,
只能用假名,也不知怎的先前就曾跟人說自己叫柳澄胤,後來才想起是當初皇叔跟
他開的黃腔,害他不自覺就用了。
夜裡就寢時,李皓瑛聽見有人敲門,他靠近門邊問:「是誰?」
門外的人用親切爽朗的聲音回應:「是我,方才坐你隔壁姓莫的那個人,還記
得麼?」
「莫兄有事?」
「啊,是這樣的,我方才整理行囊時翻到一小罐先前拿薑炒煮成的糖醬,這天
氣冷得不得了,我瞧你身子單薄興許會畏寒,吃這個能多少暖和一些,所以拿來送
你,想交個朋友。」
李皓瑛知道世間仍有好人,但他不敢亂收東西,於是婉拒說:「莫兄太客氣了,
你不必送我東西,我──」開門的剎那間,一蓬白霧朝他籠罩過來,他急忙掩住口
鼻跳開,對方顯然是來者不善,別有居心。
那人哼了聲說:「真是的,怎麼防備心如此深呢?我這麼友善親切你還不信我。」
李皓瑛沒空聽他講了什麼,捲了包袱、握住隨身長劍就要跳窗逃走,那人卻出
掌阻攔他去路,他背靠牆面警戒道:「你想打劫?我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那人哼笑,步步近逼,露出猥瑣目光說:「沒錢也罷,至少還能劫色。」
李皓瑛咋舌,自己鬍子都貼成這樣居然還能惹到這種人,他抽劍刺去,那人閃
身避過,他反手使出一個虛招,隨即刺中敵人下陰,那人爆出一聲痛呼。
「啊、混帳!」
李皓瑛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清楚這人有沒有同夥,所以跳窗後立刻來到栓馬
的地方,牽了他的黑馬趁夜逃離。他多少吸入了一點藥粉,四肢漸感無力,隱約聽
到了附近有淙淙水流聲,他收好長劍摸出短匕往左臂畫一刀,逼自己保持神智清醒。
到水邊後他趕緊朝臉上潑水,冬夜溪水冰冷刺骨,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喘
得越發厲害,渾身冒冷汗,僥倖躲過此劫卻染了風寒。還好不算嚴重,路過下個村
鎮時買藥煎來喝,從前怎樣都不想喝的苦藥,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喝光。他忽然有點
想念皇叔以前給的甘草糖了,現在哪怕是一點甜頭也嘗不到,以前不曾珍惜,現在
才後悔莫及。
大過年的,他在暫住的旅店借廚房煎藥,喝完後就回房小憩。病中依舊無法安
心熟睡,但哭著哭著也勉強睡著,做了不少雜夢。
好在他已抵達端州,雖然端州地方大,但總能想到辦法尋人。他畫了薛寶、謝
徵的畫像,原先也畫了李奕風的,但自覺無法畫得傳神,而且思及李奕風這模樣太
醒目,所以只拿另外兩人的畫像慢慢打聽消息。
時序推移,端州已經有些回暖,李皓瑛找了兩個月終於在一個集市攤販上問到
薛寶的下落。那是個販賣藥材的攤商,說話有濃重的腔調,李皓瑛勉強聽懂那人講
的話,對方說自己每旬都會來趕集,在隔壁城鎮有自己的藥鋪,而薛寶就是他那裡
的常客之一,有時他還會親自送藥上府,因此曉得薛寶住處。
李皓瑛激動得有些想哭,他說:「麻煩這位大哥帶我去找她吧,她跟我叔叔住
一起,要是能找到薛姑娘就能找到我叔叔了。」
藥商點頭答應,他說:「原來你是要來投親?唉,也是為了躲避外頭戰事吧?
行啊,等會兒收攤你就跟我走。」
李皓瑛連連拱手道謝,難掩激動道:「多謝這位大哥了。」
藥商看他眼下黑影有些重,加上他說話中氣不足,於是給他一個小紙包說:
「這給你含著,你含著吧,你看起來很累呢。」
李皓瑛點頭致謝,攤開紙包看到裡面是幾塊蔘片,訝道:「怎麼能收你這麼好
的東西?我、我付你錢?這個要多少?」
藥商笑著擺手說:「噯呀,不必啦,這是挑撿後剩下普通的貨色,不值多少,
所以我平常都拿來給家裡人吃著玩兒。你含著吧,再說薛姑娘常來光顧,你是他們
自己人,這個也不必跟我客氣了。」
李皓瑛這段期間遇過不少好人與歹人,多少也練出一些眼色,在這集市裡有幾
攤看起來就像是在銷贓的攤子混入,但他相信這藥商不至於誆騙自己,於是含了蔘
片跟藥商做了大半天的生意,然後隨其返回隔壁鎮上。
一路上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快見到心中惦記的人就難免情怯,也不知皇叔情況
怎樣了。藥商只知薛寶住處有人需要長期服藥,其中幾味藥材只有端州的山中才尋
得著,所以他猜李奕風還沒調養好身子,心中不免擔心。
藥商住的小鎮在山腳下一處平原上,正是春暖花開時,到處都能見莊稼田地。
藥商帶了個陌生客走在鎮上招來不少好奇目光,李皓瑛聽他一路跟店鋪商家打招呼,
看來是民風純樸之地。鎮上有條溪流貫穿,李皓瑛隨藥商走過石橋、涼亭,一路瀏
覽鎮上風光。此處儘管離繁榮城市偏遠,風水卻很好,不少街道鋪了有紋路的地磚,
據說是某族先人為避禍逃來此地,又以風水之術建了這座小鎮格局。
藥商牽驢緩行,帶人繞進巷裡,李皓瑛挎著包袱尾隨其後,不免有些緊張提防。
他看藥商走到一戶朱色小門前作勢要拉門環,趕忙喊住藥商說:「大哥且慢,先別
打擾他們,我突然來訪也毫無準備,不如我明日自己過來一趟就好。」
藥商古怪瞅他一眼,以為這是外地人講究什麼規矩,古怪瞥他一眼說:「好吧。
接下來小兄弟打算如何?」
李皓瑛的盤纏所剩無幾,不過他想也許還能跟皇叔借一點,於是問:「鎮上有
旅店麼?」
藥商笑了笑說:「這個鎮很少有外人來,沒有旅店,外來客多是住鎮長或親戚
家,要不你先在我家宿一晚啦。」
「多謝大哥收留。」
次日清早李皓瑛向藥商告別,獨自繞著迂迴路線來到巷弄裡的那戶人家。他要
扣門環時,突然想到自己臉上的鬍子,這期間他也長了些鬍子出來,沒刮乾淨會不
會害薛寶他們認不出來?再說他也不想用這模樣去見李奕風,好像該先去打理好門
面再來訪?
就在這時他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而且不只一人,為免被察覺,他刻意維持平
常的氣息假裝成路過的行人走遠了些,直到轉角處才折返,躲在樹叢後回顧。
一個穿著淺緋色衣裳的女子先走出來,她有些無奈回望門內,眼神裡有些笑意,
半晌就見李奕風穿著一身玄色衣裳出現。儘管李皓瑛離他們稍遠,但是依舊能看見
那女子有著驚人的美貌,和衛太后那種豔麗不同,女子生得英氣俊俏,而且高挑纖
瘦,和李奕風並肩而行時兩人一般高。
李皓瑛有些懵,他以為會是薛寶走出來,不過李奕風真的在那兒,卻沒見著謝
徵跟薛寶。他看李奕風睨了眼那女子,那神態是對熟人才有的,看起來李奕風在女
子面前自在且放鬆,可見他們是相熟的,但是兩者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
李皓瑛穩住自身氣息就悄悄跟上他們,女子走在前頭,她說話聲恰好能被他勉
強聽見。女子說:「我去問向先生就行了,你非要跟來做什麼?說不定他昨日趕集
還在隔壁城逗留,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李皓瑛知道他們口中的向先生就是那藥商,李奕風的聲音格外輕柔溫和,他聽
得並不清楚,卻能感受到李奕風對那女子態度很親近。此情此景令李皓瑛的心口隱
隱作痛,他知道眼見不一定為憑,可能叔叔跟那人只是朋友?
女子哼聲道:「你該謝謝你師妹,幸好她懂得帶你來找我。唉,我看你還是在
這兒都別走,反正外面也亂。」她聽李奕風應了幾句話以後笑回:「你給我養好身
子吧,在你好起來以前,我哪兒都不放你一個人走。別瞪我,莫非還惦記著你皇兄?」
這話令李皓瑛錯愕,李奕風排行最小,其皇兄那麼多個,李皓瑛卻直覺他們談
論的是自己的父王。他遠遠見到李奕風搖頭,女子皺眉說:「那就好了,我當初還
真擔心你對你哥哥的心思而毀了自己。還好後來你去了邊疆,見不到面,情念也就
淡了不是?不是我想責備你,畢竟他是唯一曾在後宮對你好的兄長,你對他有所依
戀也是正常的,可是啊──」
「別說了。」李奕風難得大聲回她一句,女子尷尬察覺他們快走到街上,訕訕
然閉嘴不再多言。
儘管他們交談間透漏的不多,李皓瑛卻已經能從隻字片語猜到大概。他沒想到
李奕風曾對他爹心生依戀,又為此逃到邊疆去。當初李奕風也是因此才收留他到睦
王府麼?那女子竟知道得這麼多,莫非是多年相識的紅顏知己?不管怎樣肯定也是
關係匪淺了。
李皓瑛忽然發現他對李奕風的事其實很陌生無知,李奕風在外面是怎樣的面貌、
結識多少人、做過怎樣的事,他全然未知。不過這並不奇怪,從前他在辰鐸跟李奕
風相處時,也未曾察覺叔叔對自己父王有這種心思,可見這人擅於隱藏。此事過於
荒唐,他恍惚失笑,目光因水氣而模糊,他沒有再跟上去相認,而是安靜無聲退回
巷子裡,走到那扇朱色小門前停了一會兒。
他望著門發愣,心想無論過去、現在或是將人,最熟悉李奕風、最受其信賴跟
依戀的人,大概都不是他吧,此刻李奕風身邊不是還有那名女子?那他千里迢迢找
來,為的是什麼?
「算了。」李皓瑛低頭笑嘆,喃喃低語:「也算是有個結果吧。」他點點頭,
朝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身影有些寂寥頹喪。他揉了揉發酸雙眼,扯了下嘴角笑喃:
「這樣也好,亂倫是不對的,也好。李皓瑛已經死了,再沒有李皓瑛這人。以後我
就是柳成胤。不用再去愛誰,也不必誰來愛我,我這麼自由,真正的自由了。從今
往後,大海從魚躍,長空任鳥飛。哈哈哈哈哈……」
李皓瑛受了刺激,自己一時也說不上是傷心、怨懟還是鬆了口氣,他只想快點
離開端州。經過水道時還摸出隨身帶著的香囊,是李奕風送他的東西,他本想把它
給扔了,可是陽光下望著金閃閃的香囊又捨不得了,因為他知道這東西挺值錢。
這兩、三個月來為了尋人,他幾乎耗盡所有值錢的財物,可說是一無所有,又
不能回頭去找李奕風討盤纏,畢竟誰都不欠他什麼,只怪他生在李家才遇上這些亂
七八糟的事。那這香囊還是暫時留著傍身吧?
李皓瑛心中對這一切的厭惡已經瀕臨自身極限,這也是為何他再喜歡傅雪鴻都
無法待在辰鐸那座皇宮,也不想再在端州逗留的原因。若是可以的話,他甚至不願
意再留在這世間做個人,飽嘗七情六欲、愛別離苦等諸般痛楚,但偏偏他就是個活
生生的人,他又不想自尋死路。
不經意想起了舒逢安講過的話,既是活著,那就振作吧?離開時他有點想念死
去的朋友,當初並沒有好好珍惜那些緣份和身邊的人,不過從今往後他不想再當李
皓瑛了,雖然還是用了柳澄胤這個名字,也只是他懶得再想其他名字。反正不過是
個代號,都一樣吧?
離開端州的路上他感到很徬徨,不知道要往哪裡去,要做些什麼。從前日子還
算太平的時候,父親做哪一行兒子就跟著做哪一行,沒得挑,也不必選,如今世道
還險亂難測,好像只能暫時裝成流民和眾生一樣隨波逐流。
去端州途中他曾聽聞有幾處州郡尚未遭戰事波及,原是打算去看看情況,所以
繼續往南行,誰知遇上澇災,房屋被大水沖毀傾倒、人畜自然也難以倖免。儘管他
沒碰上大水沖擊,但所經之處皆滿目瘡痍,百姓怨聲載道,罵大晉李氏者有,也有
些會罵反叛軍。
李皓瑛對黑馬多少也有感情,他擔心黑馬會被流民傷害,所以乾脆將牠放歸山
林。黑馬起初還在原地逗留,他把韁繩馬鞍全部卸下,撫摸牠說:「你快走吧,別
被吃了。」
他轉身走了一段路,黑馬沒有跟上,他回頭望一眼嘆了口氣低喃:「罷了,自
求多福吧。」
李皓瑛把一身衣物都當了換些錢,防身兵刃只留一把短匕,要是夜宿野外還能
派上用場。天氣漸漸暖熱,他混在流民裡移動,人家要飯他也跟著要飯,身上除了
那個鏤刻的金香囊就沒別的值錢物品了。
一開始他感到很不習慣和羞恥,許久沒洗澡渾身癢得受不了,但是看到流民裡
有人生病、受傷,他覺得自己起碼四肢健全。夏天的時候爆發瘟疫,李皓瑛不敢再
和這麼多流民待一塊兒,他跑到山區試著摘了些野草野花吃,從前遇過的人曾教過
他如何分辨毒物,不過吃了兩天還是鬧肚子。
孤獨一個人有點虛弱的躺在自己勉強搭建的草棚裡休息,午後下了一場大雨,
他躺在棚子裡放聲大哭。他說不出是為何傷心,大概是覺得李皓瑛真的死了。他把
從前的自己扼殺了。哭了很久他也累了,安靜流淚,然後摸上臉頰下巴長出的一點
鬍子,又閉起眼笑了幾聲。
自由令他徬徨,因為此後的路他必須自己找到方向,自己承擔一切,其實他心
中有說不出的恐懼,對未知迷惘,但是這跟從前不同了。
「李皓瑛。」他勾起嘴角啞聲道:「永別。」
* * *
話說李皓瑛啟程離開端州那會兒,李奕風親自去藥鋪採買藥材,藥鋪主人向先
生見他難得過來,抱著年幼孩子跟他們寒暄。向先生問:「對了,怎麼沒見到你那
姪子?」
李奕風聞言愣住,難掩情緒激蕩追問:「你方才說我姪子怎麼了?」
向先生歪頭瞅著他和一旁高瘦女子疑道:「昨兒個我去集市裡遇上一個少年,
他說要找薛姑娘,因為他叔叔跟薛姑娘是住一塊兒的,難道他說的叔叔不是你?」
李奕風問他那少年的模樣,除了鬍子以外身形幾乎和李皓瑛吻合,他垂眸喃喃
忖道:「他真的來找我了?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肯露面?他有什麼顧慮不成?」
一旁女子搭他肩安慰道:「也許是認錯了也不一定。近來到處都很亂,流民那
麼多,可能是哪個投親的少年搞錯了。」
「不會的,向先生說他拿著薛寶的畫像,還提到薛寶這名字。」
女子嘆道:「說不定就是這麼巧合,有別人也叫薛寶。他要是找你,不是該畫
你的畫像?」
「他不敢明目張膽找我,怕彼此惹來麻煩。」李奕風猜中了李皓瑛這層顧慮,
卻想不明白為何李皓瑛連一面都不肯見他就走了。
半個月後從辰鐸傳出大晉末代帝王殞歿的消息,薛寶跟謝徵聽了都感到傷心,
唯獨李奕風斷言李皓瑛沒死。四月的時候,傅雪鴻在江湖收買消息尋到端州,找到
了李奕風。
春夜裡,李奕風聽到院裡動靜而走到戶外,黑暗裡一道人影緩緩顯現,他對那
人影喚道:「傅雪鴻。」他認出來者,卻感到有些陌生,眼前人已和他識得的傅雪
鴻不太一樣。
「是我。」傅雪鴻低頭回應。
「你助趙嵩建國大業,應該忙不過來才是,怎麼有空到端州來?」
傅雪鴻沒回答,而是單刀直入詢問:「皓瑛沒死,他逃走了。他沒到你這裡?」
李奕風搖頭,如實回答:「我懷疑他來過,前些時候一個藥鋪主人說在集市遇
過一個跟他很像的少年,可是我沒見到他。你們之間……」
傅雪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答應他會放他自由,等時局穩定之後,
給他新的身份。其實,我有私心,巴不得將他藏在那座皇宮裡,永遠只屬於我。因
為他心裡有你,但他並不曉得你喜歡的人其實──」
「夠了。」李奕風打斷他的話說:「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不懂。」
傅雪鴻抬頭看他一眼,有點揶揄勾起嘴角。
李奕風眉心微結,沉啞道:「你變了很多。」
「嗯。你我都是家破人亡,至親離散,要不變也很難。」
李奕風輕嘆,忽然思緒紛雜,揣想道:「你……是不是也勉強他了?」
傅雪鴻漠然睇他一眼,平靜應道:「至少我不是他親叔叔,他心中有我,兩情
相悅怎麼算得上是逼迫他?我只是希望他能再我身邊久一點。我一定會找到他。」
李奕風忍不住潑他冷水:「茫茫人海怎麼找?」
傅雪鴻想起那一夜失去少年的恐懼,示弱道:「奕風,我需要你幫我。」
李奕風歛眸輕嘆,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