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會議室,林靖培就覺得空氣不對勁。
以往來拜訪時,日本方總是客客氣氣地帶他們就座,禮貌地奉上茶水小點
心,這次什麼都沒有就算了,連進會議室都要自己開燈開空調。
主要負責此案的久保田課長也不像平常一樣健談,板著一張臉走進,對於桌
上林靖培帶來的他最愛的鳳梨酥伴手禮,也連看都沒看一眼。久保田身後還
跟著兩個林靖培沒看過的人。三人進來後彷彿把他們當空氣似地,仍逕自用
日文交談。
在這之前,雙方都是直接用英文溝通無礙,這令林靖培萬分不解。
「主任,我們待會要用日文討論嗎?」
「不,應該是英文才對,但……你會日文?」
「會一些。」常少裕之前留學英國時,最要好的同學是日本人,聽久了多少
會一點。
「那他們在說什麼啊?」林靖培側身小聲問道。
常少裕專心聽了一會兒,但專業術語太多,他只能理解個大概。
「他們好像──對這個案子很有意見。」
「這……」怎麼可能!這又不是多大的案子,小謝之前也弄了很久,都說好
下個月要簽約了啊!
林靖培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久保田等人終於開口用英文說話,尖銳的問題
如機關槍般無間歇地射過來。他對這個案子雖然不到毫不瞭解,但這次來並
沒有做好攻防戰的準備,只能兩手空空上戰場。
而坐在一旁的常少裕就像個網球裁判,居高臨下,左右轉著脖子像復健似地
看他們一來一往,底下戰況激烈,他卻事不關己。
林靖培並不怪他沒幫上什麼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原本以為他來只是湊個
人數,對這案子也瞭解不深。
近三個小時過去,他且戰且退,守得很辛苦,不過,林靖培畢竟也有十幾年
的工作資歷,還不致於被打趴。
久保田課長倏地站起,態度強硬地說他們等下還有會議,得離席了。
林靖培以多年的經驗判斷,若是讓他們就這樣離開會議室,案子一定沒了後
續。
「課長,明天早上如果你們有空的話,我想再說明一次!」
■
走出大樓時,剛歷經一場大戰的林靖培腳步虛浮,兩眼昏花,看附近的招牌
字都像一條條蝌蚪,過了幾秒才意識過來,那些字他當然都不懂,因為是日
文啊。
在思考能力全部消散之前,他拜託自稱懂一些日語的常少裕找個吃飯地點休
息。
「附近有很多間,主任要哪一間?」
「隨便隨便,在附近有位子坐有東西吃就好了。」
常少裕帶著他來到一間招牌簡單、風格樸素典雅的日本壽司店。
「這間可以嗎?」
「可以可以,我快餓死了。」林靖培猴急地超車,快他一步走進店內。
穿著和服的服務生領著兩人坐在壽司吧檯前,並遞上加溫過、熱氣騰騰的溼
毛巾。
常少裕優雅地拿毛巾擦拭雙手,林靖培則急吼吼地鬆開領帶拿它擦臉擦脖
子,雖然並非不行,但日本禮儀上溼毛巾只會用來擦手。
他沒有指正別人的習慣,便任由林主任隨意了。
林靖培被毛巾恰到好處的熱度舒緩過來後,翻開菜單又是一條條蝌蚪,便直
接丟給下屬。
「隨便點個什麼吧。」
「點什麼都可以嗎?」
「對啊,我吃生的,也不挑。」
常少裕用日文從容地對站在吧檯裡的壽司師傅點了幾道菜,林靖培這才確認
他的日語好像真的還不錯,心想帶他來還真是誤打誤撞卻撞對了,開心地享
用餐點。
可能是方才腦力耗盡餓極了,林靖培覺得每一盤壽司都像珍饈美饌,一盤接
著一盤吃下。
「你不再吃一點嗎?」約莫六分飽時,他才注意到常少裕已放下筷子喝茶。
「我飽了。」
「戰力太弱了啦。」他順便再指使道:「你再幫我叫幾盤剛剛那個!」
再吃一輪後,林靖培終於滿足地捧著茶杯啜飲,感嘆道:「吃飽了晚上才有
力氣工作啊。」
常少裕盯著他片刻,徐徐開口,「主任不覺得自己太過努力了嗎?」
聽見下屬鋒利的問句,林靖培不知道罵他白目,還是該稱讚他有話直說。
常少裕雖然不懂案子之中的細節,但也聽得出來對方是有意刁難,本以為合
作就快破局,林靖培卻硬是再跟對方約了明天早上開會。
「對方看起來不太想跟我們合作的樣子,再約一次會有用嗎?而且我們是下
午的飛機……」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他的手指放在茶杯邊緣婆娑,「就算不約明天,
把今天的內容做成會議記錄回去也是可以交差,雖然少不了被副理唸一頓…
…不過我也不是怕被他唸啦,就是覺得好像可以再努力一下吧。」
林靖培轉頭看見常少裕狐疑的眼神,他八成以為自己是個為公司鞠躬盡瘁的
工作狂大叔吧。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就算這麼努力也不一定會成功啊,就算案子成了也不
一定會加薪升官,人脈比這些重要得多了。而且,就算拿到一點點獎金,跟
我們偉大總裁的年收入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對,他才看不上這小案子跟小錢,而且他覺得別人替他做很多事都是應該
的。」
看他忿忿不平的樣子,林靖培笑道:「怎麼感覺你好像認識總裁……」
「我……」在外人面前脫口說出自己家人壞話,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公司裡誰不認識他,不是都說總裁是全公司的敵人嗎?」
「是這樣嗎?」原來舅舅的員工都討厭舅舅?
林主任拍拍他的肩,「以後你就知道了。」
他撇撇嘴,也不想再跟上司討論舅舅,回到原話題。
「不是為了薪水與升官的話,那主任是為了自己的成就感嗎?」
「也沒那麼了不起,」他抓抓後腦勺,「就是頭都洗到一半了,就洗到完做
到完吧。比起成就感……應該說是達成感?」
「除了工作以外,也有其他事情可以滿足這種達成感,其他興趣或是運動,
運動還可以讓身體健康,附加價值還比較多。」
林靖培覺得這孩子講的話要是讓公司人資知道,準叫他包袱款款回家吃自己
吧。不過,他可以理解這種世代差異所導致的想法不同,現在的他們的確不
會為了公司賣老命,雖然他也不覺得自己在賣老命,只是想要把頭洗完的那
股清爽感啊。
但話說回來,難道這傢伙是換個方式在關心他嗎?雖然相處沒幾天,但林靖
培還是有種養大的孩子終於懂事的感覺,忍不住想逗弄他一下。
「你真不太像年輕人,年輕的時候不是常常不顧一切做某件事嗎?」
他皺起眉頭,覺得這是偏見,把同個問題反手拍回去,「所以,主任年輕時
曾不顧一切做某件事嗎?」
林靖培聞言雙眼微睜,沒想到這傢伙沒辦法逗著玩呢。
「你在說什麼,我現在也還年輕啊。」
常少裕頓時被上司的厚臉皮堵得說不出話來,可是平心而論,林主任也算不
上老,無論是外貌或是心態想法上。他本來猜他大概三十後半,聽Mark說才
知道主任已經四十一歲了。
「話說回來,你就這麼對明天的二次會議沒信心啊?」林靖培戲謔地道:
「還是對你家主任我沒信心啊?」
「難道主任你自己很有信心嗎?你剛剛不是才說不知道有沒有用?」
他的嘴角一抽,這年輕人也太不會拍馬屁了,通常不是裝一下也會說,我對
主任有信心嗎?不過,誠實說真話就是這傢伙的可取之處吧,只好順便來個
機會教育一下。
「你覺得談判的關鍵是什麼?」
常少裕雙手交墊在下巴思索,「正確地猜到對方的籌碼跟底線,在談判時,
出高於對方籌碼的條件,適度讓對方有點殺價空間。」
「講得不錯,但這是教科書版的,我來教你主任版的,談判最重要的事,就
是──掌握對方的情緒。我不是常說,處理情緒,再處理事情,用在談判上
一模一樣。」
他不解,「可是剛剛他們在會議中……看起來都不太開心啊。」
「對,我不管講什麼,他們都不滿意、不開心。不過,我並沒有感受到他們
對我有敵意,或是憤怒。相反的,最後在談明天的會議時間時,久保田課長
聽到我們還得趕搭下午的飛機回家,還很同情我們喔。」林靖培啜了口茶,
「所以我覺得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值得挑戰的機會。」
「主任……想得真多。」
「難道你以為我都沒在想嗎?」這傢伙──
服務生選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端了兩盤和菓子過來,常少裕與他交談幾句
後,幫上司翻譯說這是廚師招待的甜點。
林靖培一看到甜的眼睛就發亮,原本被下屬氣到的情緒瞬間緩和下來,又聽
他說這是廚師親手做的,便對吧檯裡原先覺得有點嚴肅的日本壽司師傅產生
了幾分好感,還用蹩腳的日語向他說了聲謝謝。
常少裕忽地想起一件事,「主任,你不是牙痛嗎?」
像是怕被人搶走似地,林靖培二話不說就把和菓子全塞進嘴裡。
「早九布通了啦!(早就不痛了啦!)」
他說了一串聽不懂的話之後,滿足地咀嚼享用。
餐後吃甜點,快樂賽神仙。豆餡恰到好處的甜味在嘴裡散開,讓他整個人變
得鬆軟,露出饜足的表情,瞇成月牙形的眼睛又浮出了幾條魚尾巴,翹起的
嘴角還沾著一抹白色片栗粉。
常少裕看著他,在大腦反應過來前,手就先伸了出去,拿起桌上冷掉的溼毛
巾替他擦擦嘴。
姍姍來遲的各種自我詫異讓常少裕發愣幾秒,我怎麼會拿溼毛巾擦?應該要
拿面紙擦啊……不對,我怎麼會伸手幫主任擦嘴!
「不好意思啊,謝謝喔。」
「主任,我……我去個洗手間。」
相較他倉皇地逃離現場,留在原地四十有一的林靖培倒一點也不驚訝,只覺
得可能是自己的吃相太誇張連對方都看不下去吧。
趁著下屬離席時,他走到櫃檯結帳,雖然不會日文,但掏信用卡這件事他還
是會的。
店員磕磕絆絆地說了一串日式英文後結完帳把收據給他,看到數字之後,他
沒喝酒卻覺得頭暈。總數怎麼多了個零,難道老花又加深了?
目光往上移到每一盤壽司的單價,林靖培忽地想起之前忘了聽誰說過,在日
本,沒寫標價的壽司店千萬別隨便進去,此話不假,這餐就花掉他三天的差
旅費。
常少裕是知道這間店這麼貴,還是不知道啊?但他會日文應該不會不知道
吧?
回頭看見常少裕從洗手間走出,抱怨的話卡在嘴邊,最後,林靖培還是自己
把帳單吞了下去。是他叫下屬找吃的,吃完還嫌貴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
己難搞。
升上主管時,他就常提醒自己不要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就算當不成人人愛
戴的主管,也不要變成處處惹人嫌的角色。
「主任?」
「走吧,回飯店加班吧!」
林靖培抖了抖外套,帥氣的邁步向前,應該沒讓下屬看出他的錢包很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