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陽光和雨,隔著玻璃近得觸目可及,卻又遠得無關緊要。
穿越晴雨,踏進店裡的客人們帶進相異的情緒與空氣,我的心情也隨著來客的不同也有所
變化。
有一年的時間,我常常接待一組客人。兩個男孩總是相偕前來,出示學生證,點九折的咖
啡和鬆餅。
其中一個男孩很高,大概是在捷運車廂上必須微微弓著背的高度;另外一個也就是平均身
高,但相比之下就顯得嬌小了。
因為高個兒比較常過來櫃台點餐的緣故,我先記住了的名字,叫路良。他有一付精緻的五
官,卻總是表情冷淡。惜字如金,點完餐便沉默地遞出學生證讓我看。
我聽見矮個男孩總是叫他路路,帶點撒嬌的口氣。每當男孩路路、路路的喊,路良便彎起
眼睛微笑,冷淡的眉目變得非常溫柔。
我們店裡以動物公仔代替候餐牌,招牌鬆餅套餐也有餅乾組成的各種動物。我常常見他們
興致高昂地擺弄公仔,討論餅乾的造型,笑容燦爛。
有時他們一人捧著一本書讀,有時他們開著筆電飛快打字,更多時候,他們放下手邊事,
低聲漫漫地閒聊。當然偷聽不是我的興趣──但我不得不承認,聽取別人的對話確實占我
工作相當大的一部分。兩人的聲線都柔和,音量也節制。
我特別喜歡接待這樣的客人,讓我的工作時間舒舒服服的。
我樂意為他們安排比較大的桌位,在咖啡的瓷盤上多放一片焦糖脆餅。
後來我也記得了矮個男孩的名字,叫夏穎來。他的形象與名字也符合,明朗如夏,圓眼閃
爍機敏的光芒。他和我說話的時候總帶著友善的微笑,我也報以微笑。
然而,他的活潑只對路良開啟。
一次路良單獨前來,我幾度想開口問,卻又忍住了。
過了不久,一個女孩匆匆忙忙跑進店裡,在路良面前落座。
我好像目睹出軌現場般的心虛。
女孩很快地點好一份沙拉。她的行止爽練,與路良的互動親近但不黏膩。
她絮絮說著自己的事,偶爾「穎來」這個名字出現在對話中,帶著關切的語氣。
我看出他們只是朋友,暗暗地放下了心。
一兩小時後,女孩走了,路良還留在座位上。
不多時,夏穎來進來,先跟我打聲招呼,說今天沒有要用餐,只是來接朋友。然後便在路
良桌邊候著。
夏日的白天漫長,下午四五點仍金光燦烈。男孩們相偕離開店裡,我看見夏穎來悄悄地把
手滑進路良掌心,路良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他便笑了。
我忍不住盯著他們看,直到店裡的工讀生問我為何一直傻笑為止。
有次照舊是路良過來點餐。他似乎哭過,一向淡漠的雙眼濕潤著。
察覺我在看他,遂低下頭,翻找皮夾裡的學生證。
其實他們已是熟客,我早就不再看學生證了。
他低聲說,抱歉,我好像忘了帶。
我說沒關係,照樣打了九折。路良接過單據,突然抬頭望進我的眼睛,他說謝謝然後彎起
嘴角,弧度很小,甚至稱不上一個笑容。
我才突然發現,這個高大冷淡的男孩,竟有雙如小鹿般脆弱澄明的眼睛。
路良回到座位,夏穎來喃喃說著什麼,握住了他的手,隨後拿起圍巾蓋住了他們交握的手
,布料的皺褶稍稍掩飾了兩個男孩拉著手的痕跡。
週間下午的店很靜,我多麼希望誰都不要注意他們。我不希望他們連拉手都需要躲藏。
有一天他們不再出現,或許畢業,也許搬家了吧。
來來去去的客人那麼多,起先我並沒有特別注意到他們的消失。
偶爾在人流暫歇的空檔,我會想起這兩個男孩。我會想著,不曉得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呢?
時間漸久之後,我也不再掛心。
而後過了兩年,或者三年,在我已經忘記這對客人的某一天,夏穎來隻身出現了。
他戴著耳機走進店裡,挑角落的座位,點原價的鬆餅。他沒有出示學生證,可我竟還記得
他的名字。
他沒什麼變,只是青澀的氣息似乎少了一些。
我多做了一杯拿鐵,連著鬆餅一起送去。
夏穎來疑問地看看杯子又看看我,我猶豫了一下,說:「你很久沒有來了,這杯咖啡是本
店招待。」
他張張嘴,好像想說些什麼,但後來只微笑說了聲謝謝。
夏穎來臨走前,到櫃台認認真真地對我又說了聲謝謝,然後重新掛上耳機,推開店門。他
的背影帶起光影浮動,一些些粉塵在空中散開。夏穎來在店外頓住腳步,慎重其事似地,
抬起手向我揮了揮,走過店前的整片玻璃離開了。
我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總感到他好像從這裡帶走了什麼,店裡的空氣稍稍變得稀薄了一些
。我阻止自己再多想,拿著托盤快步走到座位區準備收桌。
鬆餅吃了一半,而小鹿造型的餅乾完完整整地擺在盤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