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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代鐵工廠雜物的工作隨著爸媽的回歸告一段落,不過晉晏並沒有立刻就回到北部去
,而是又過了一段偶爾南北通勤、偶爾到工廠串門子、大部分時間不知道在忙什麼的狀態
。爸媽是放任習慣了,而且他也早已經是有自己事業的成年人了,根本懶得理他,他在的
時候還能差遣他跑腿。
阿清本來以為自己會再次回到原來平靜無波的生活。雖說後來晉晏在他的生活中成為
了固定的風景,習慣之後也算是一種無波狀態,但他一直試圖不讓自己跟著晉晏起舞,
保持原來清明的心態,也嘗試告訴自己,晉晏沒有理由再待在工廠後,他們的關係終將
淡去。
但是當預告了自己可能必須兩地奔跑的晉晏依然時常出現在他身邊,時不時拉他出門
吃飯、栽進他的小套房裡共度休息日,他發現自己並非如自己想像的那樣,對他的承諾不
抱希望。
至於他對兩人關係是否會在老闆夫婦面前暴露這點,晉晏倒是很尊重他,他很少再在
阿清面前再提起過這些事,也盡量在老闆他們面前表現得滴水不漏,但他也不吝於讓阿清
知道,就算他爸媽當真發現了他們的事,會怪罪的對像絕對不會是阿清。
「他們可能會罵我對你伸出魔爪,你看起來就是學校裡的乖乖牌,我就是帶壞好學生
的那種痞子。」
阿清吐菸的同時也吐槽,「你講反了吧。」
「才沒有。」晉晏捏著阿清幾乎沒什麼肉的臉頰,「你高中的照片,看起來好白好乖
好可愛,如果我當時就認識你,一定也會追你。」
晉晏本來以為阿清會翻白眼、吐槽、或拿年紀差來反駁他,沒想到阿清卻輕輕笑了,
吸了一口菸後說:「要看我被追走了沒。」
「什麼?!」晉晏傻眼,「你、你不是乖乖牌好學生嗎?高中就談戀愛?!我要跟姑
姑告狀!」
好學生也是你講的好嗎?而且阿清實在不懂為什麼他和小黑動不動就想向姑姑告狀,
一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到底有什麼好被告狀的,「你自己高中難道就沒有?」
晉晏被反問得閉上了嘴,他自己高一就和辯論社學長交往,的確沒立場講人家。而阿
清看見他被自己堵上了嘴,不知怎地就煩躁了起來,甩了菸屁股就站起來回到工廠裡準備
繼續開工
小老闆跟在他身後小聲嘀咕:「我都沒跟你生氣了,就當作是扯平了吧……你自己要
問的,還要吃醋生氣,這樣不公平……」
阿清頭也不回,「我沒吃醋生氣。」
「好吧,你說了算。」
反正他是把這些都當成醋味的糖來吃了。
日常過著,手上的傷口也結成了膚色的硬皮,冬天也即將結束了。
元宵過後的某天傍晚,晉晏和人談過生意後回到工廠,準備約阿清晚上一起去吃小火
鍋,他發現阿清真的很怕冷,即使是這種轉暖的餘冬,都對厚被窩非常執著,若是晚餐有
熱湯,他就會吃得比平常多,讓晉晏也熱衷於尋找這類晚餐來企圖讓阿清多吃點東西。
他才剛把機車停好、踏進工廠,就見他媽匆匆忙忙地從辦公室裡跑了出來,往工廠裡
奔去,他很少看見媽媽那麼緊張,著急了起來,連忙跟著跑進去。
「阿清!阿清啊!」
老闆娘大聲喊著,工廠裡四處都有正在運作的機具,將她的聲音掩蓋,工人們埋頭做
事沒馬上發現喊聲,是幾個靠近門口的人聽見了,連忙停下動作朝四周吆喝,機器運作聲
錯落著停了下來,讓老闆娘的聲音清晰響澈。
「阿清啊!較緊咧,恁兜厝邊敲來,講恁阿姑人昏去送病院矣!」
(快一點,你鄰居打來,說你姑姑暈倒送去醫院了!)
阿清手上還拿著磨砂輪機,聽見老闆娘的話後愣住,機器差點脫手直接砸在自己腿上
,身邊的小黑眼明手快地把機器踢開,叫了一聲:「清哥!」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轉頭就往外跑,晉晏趕緊跟了上去,但阿清跑到自己的機
車邊時才發現鑰匙還放在工廠裡,連忙又轉身要回去拿,晉晏連忙抓住阿清的手臂,用力
地握住,發現六神無主的阿清渾身都在顫抖。
「你別慌,我直接開車載你回去,阿秋姨剛剛一定有先打電話給你,你先進去拿
手機。」
阿清嚥了口氣,逼自己快速冷靜下來,轉身回工廠拿東西,晉晏也用最快的速度進辦
公室,他爸已經把車鑰匙拿出來,遞給他邊交代:「趕時間嘛毋通駛傷緊。」(趕時間也
不要開太快)
晉晏發動車時,阿清同時也撥通了電話一邊坐進車裡,他飛快地幫阿清繫上安全帶,
刻不容緩地駛出工廠。聽阿清和阿秋姨的對話,姑姑似乎是在門口整理盆栽時突然昏倒的
,但阿秋姨也是一發現就立刻打電話給他,目前正跟著往醫院的路上,還不確定究竟是什
麼情況。
無論如何是要看到人了才能安心,阿清像往常那樣右手曲起拄在窗邊遮住了半張臉,
看不出情緒,但他緊握著手機的手在顫抖著,遮著臉的手也在顫抖著。晉晏很想分出一隻
手去碰碰他,給予一點安慰,但此刻他必須加倍專注,把阿清安全地送到姑姑的身邊去。
他們離開市區時正是下班的尖峰時刻,幹道上充滿回家的車輛,讓他們的車速快不起
來,但阿清沒有催促,甚至動作都沒有變一下,整個人像一張繃緊的弓。
一直到上了國道車速才快了起來,天邊的晚霞在高速公路上廣袤而沒有遮掩,橘藍相
間的天色看起來很美,但他們都無心觀賞,車裡的氣氛很緊張,讓從上路之後就一直開著
的廣播電臺聲音顯得更加突兀。
路到中途時,將近整點的節目尾聲以一首知名歌手少為人知的老歌作結,音樂唱到一
半,阿清突然伸手過去中控台將音量關掉,接著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歹勢。」他的聲音矇在手掌中,聽起來有點模糊。
晉晏終於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阿清的左手,它不只細密地顫抖著,也冷得如入冰
窖。
抵達醫院時天空已完全暗了下來,阿清一下車就往急診跑,晉晏鎖了車連忙跟上去,
也還好他跑得夠快,才能在阿清走上階梯突然腳軟了一下、差點摔倒時,攙住他的手臂用
力地將他撐起。晉晏沒出口任何蒼白無用的話,而是拉著阿清往事先在路上從阿秋姨那裡
聽到的急診病床號碼走去。
見到姑姑時,她正閉著眼睛睡著,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但睡顏還算安穩。阿清站在
床邊端詳著姑姑,久久不發一語,阿秋姨走到他身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最近天氣
連鞭(liâm-mi)寒連鞭熱,恁阿姑血壓無穩定,才會昏去。醫生講無啥物要緊,血壓的
藥仔要照起工呷,毋通閣寒著熱著就好。」
(最近天氣一下冷一下熱,你姑姑血壓不穩定才會暈倒。醫生說不要緊,血壓的
藥照常按時吃,不要再受冷受熱就好。)
「多謝妳阿秋姨,好佳哉有妳,真歹勢麻煩妳矣。(還好有妳,很抱歉麻煩妳了)」
阿清吞了口口水,像是好不容易才從遙遠的地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地說:「遮我來
就好,姨嬤猶佇厝內,妳緊轉去,我幫妳叫車。」(這裡我來就好,姨媽還在家裡,妳快
回去,我幫妳叫車)
「無要緊,姨嬤有章仔照顧,我佇遮等恁阿姑精神(tsing-sîn),等咧我去門口坐
計程車就好。」(我在這裡等你姑姑醒來,等一下我去門口坐計程車就好)
阿清沒有再堅持客套,動作輕緩地整整被子,上下來回看了姑姑好幾回,才終於吁了
一口深深的氣。
社區型醫院的急診人並不太多,晉晏在附近找了一把椅子來讓阿清坐下,向有過一面
之緣的阿秋姨自我介紹並道謝,話說沒兩句,阿清便又站起來,說要去廁所。
「要我陪你嗎?」
阿清用蒼白無血色的嘴唇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廁所而已,陪什麼?」
去了十分鐘,阿清都沒有回來,晉晏一方面和陌生人相處感到尷尬,一方面也擔心一
路回來臉色都很差的阿清會不會出什麼狀況,向阿秋姨致意請她幫忙照看一下姑姑後,走
出診間去找人。
醫院不大,急診又在一樓而已,很快就能繞完一圈,但他連廁所、茶水間,甚至診間
和領藥口都看過了也找不到人,來回走了好幾趟,最後是在醫院通往停車場的後門附近,
找到蹲在矮花叢邊偷哭的阿清。
他躲得那麼隱密,讓沒抱期望只是探頭出去瞧瞧的晉晏差點錯過,而且醫院外面照明
很少,若不是阿清壓抑不住哭聲,恐怕晉晏還得在無照明的醫院四周再找上許久。
阿清把自己縮得緊緊的,看起來那麼小,臉深深埋在膝蓋和雙臂間,哭得全身都抖動
,但他又不敢過於放任自己,只有幾次啜泣得喘不過氣,才讓那哭聲不小心溢了出來。
晉晏在門邊看著阿清獨自抵抗這世界的姿態,忍不住想這樣細瘦的身體究竟要怎麼承
受那麼巨大的壓力和焦慮,想他平時看起來雲淡風輕,其實很倔強,一個人撐了那麼多年
也不願意把這些痛苦分給他人,不願他們跟著承受或感到尷尬。這是阿清的秘密,他的弱
點,也是他給予所有他身邊的人的溫柔。
這麼好的阿清,他怎麼放他一個人。
哭泣的阿清讓晉晏的胸口也跟著千瘡百孔,他的每一滴眼淚都如萬千枝箭穿射他的心
,但他覺得應該尊重這份倔強,因而站在門邊猶豫不知該不該靠近。
就在他舉棋不定時,阿清抬起了頭,一邊舉起手臂用袖子擦自己斑駁的臉,一邊在身
後的褲袋裡摸索,找出自己的菸盒,因為還止不住啜泣而抖著的雙手抽出一根菸,啣著點
燃了。
抽菸是阿清的習慣,也是他讓自己冷靜的方式,但晉晏幾乎立刻就意會過來,兩三步
踏了出去,原本即將按在阿清虎口的菸頭便落在了晉晏的手掌心。
阿清沒能收拾好的眼淚隨後跟著滴在那菸蒂的旁邊,晉晏覺得那滴淚比菸頭還要燙手
,一路燙到他的心裡去,在那裡氾濫成一片名為阿清的海洋。
傻阿清,壓下去的力道也太大了吧,這一下如果又是在他自己手上,是不是又一個好
不了的疤?
「你……」
阿清嚇了很大一跳,也顧不得自己被撞見偷哭,急忙移開菸頭,抓著晉晏的手想站起
身,晉晏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身前跪著,傾身將他抱住。
「阿清,阿清,沒事了。」晉晏輕柔而疼惜地撫著阿清的頭髮,在他耳邊複述:「沒
事了。」
「啊……」
「我在這裡。」說著,晉晏自己的眼眶也溼了,他心疼得不得了,卻無比慶幸此時此
刻自己能在這裡。掉在自己胸口的眼淚燙得他難以呼吸,讓他的喉頭也哽住,他深吸了口
氣,收緊懷抱,彷彿嘆息般地再說了一次:「沒事了。」
阿清在那一句句重複的安撫中澈底放開了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嗚咽著哭了出來,他的
額頭抵著晉晏的胸膛,放任自己在此刻的安心中將眼淚交給他。
撫摸著自己的手很溫柔,擁抱卻很緊,可以將他栓在岸邊,不致被絕望而令人無助的
暗流拖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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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上聽到的歌,是伍佰的〈思念親像一條河〉
開頭放的歌,是滅火器的〈長途夜車〉
故事寫到後段的時候,一直在重複那首歌
那種沒有出口的無助,也像一般長途夜車一樣。
阿清,對不起,長膿的傷口不揭開不行。
下集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