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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晏在附近的自助餐買了簡單的午餐,回到種有一排整齊盆栽的阿清家時,正好遇見
從裡面拉開門走出來的阿清,他的眼眶有點紅紅的,動作有點急促地掏出菸來點上,看見
晉晏回來了,也只是點點頭就和他錯身而過,邊抽著菸邊往門外走去。
他回頭看,阿清沒有走遠,而是蹲在那排盆栽旁邊抽菸,背影看起來有點可憐的感覺
,好像在生氣。午餐的時間已經有點耽擱了,晉晏先轉身進門去,想讓姑姑先吃飯,坐在
客廳裡的老人家看見他進來,客氣地笑了一下。
「蹲在外面齁?」
晉晏走到姑姑身邊坐下,將飯盒一一拿出來,「對啊,他怎麼了?」
「在跟我激氣(kik-khì,賭氣)啦。」姑姑的微笑變成苦笑,「他說要辭職回來,
我不准,他在生氣。」
晉晏將阿清早已經擺好的碗筷放到姑姑面前,笑著說:「他也會跟妳生氣喔?」
「平常是不會,可能這次真的嚇到他了。」
想起那天慌張無措的阿清,晉晏心裡還有殘餘的疼痛,私心來說他當然也不希望阿清
因為回到漁村而離他更遠,但阿清心繫著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的那份不安,他偏偏又比誰
都看得清楚。
「還是姑姑妳搬到市區跟阿清住,我可以幫你們找適合的房子,這裡可以放假回來。」
「雖然住在一起或住近一點可以讓他放心,可是我是覺得齁,這個只是表面的問題而
已。如果他是想休息或想換工作也就算了。」姑姑停了一下,低頭嘆了口氣,「他小時候
每天顧著他屘叔仔,我大哥去世以後,他就顧著這個家,他沒有自己的人生。」
這句話讓晉晏的心酸軟了一下,也讓他此刻分外想念正蹲在門外抽菸鬧彆扭的男人。
他們姑姪兩人都很溫柔體貼,都為彼此著想,有時正是因為堅持己見的好意,才會讓場面
僵持不下。
「姑姑妳應該這樣想,可能對現在的阿清來說,妳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存在。」
「但是我會比他先走啊。」談到身後事,姑姑並沒有任何忌諱,她唯一的牽掛,同樣
也是阿清,「他要提早學會習慣。」
晉晏能夠理解姑姑說的「提早習慣」。對阿清這樣的人來說,不將家人放在心上時時
牽掛,是需要練習和復健的。也許對姑姑一向好脾氣的阿清會難得生氣,就是他被逼迫去
面對的第一個戒斷症狀吧。
想到這裡,晉晏立刻就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對姑姑說:「慢慢來吧,我也再勸勸他。
最重要的是,姑姑妳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阿清才能放心。」
姑姑笑著點點頭,「去叫他進來吃飯。」
晉晏領命,快步走出門外,就在他和姑姑短暫的幾句話之間,阿清的腳邊已經躺了兩
根菸屁股,右手的菸才剛點上,而左手則拿著姑姑用來鬆土留氣孔的竹筷子,在最靠近自
己的盆栽裡洩憤似地戳來戳去。
晉晏因他幼稚的舉動而笑了起來,阿清聽見聲音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回到原來的
姿勢,丟下了筷子繼續抽菸。
「這是遲來的叛逆期嗎?」晉晏在阿清身邊跟著蹲下,歪著頭看他,「遲了二十年?」
阿清理都沒理他,一口氣就抽了半根菸,晉晏知道他心情不好,現在勸說什麼也沒什
麼用,就陪在他身邊,看著在遠近錯落的建物之間露出來的一小片海,蹲累了就乾脆直接
在地上坐了下來。
「你進去吃飯吧,不是還沒吃嗎?」阿清叼著菸有些模糊不清地說。
「姑姑叫我出來叫你,你沒進去我任務沒完成,就沒飯吃。」
阿清因為他的無聊演技又白了他一眼,「我不餓,你進去吧。」
「絕食抗議這招我國小三年級以後就不用了,因為餓肚子很吃虧耶。」晉晏自己哈哈
笑了好幾聲,才問阿清:「你以前跟家裡人吵架都用這招喔?」
「我以前,沒跟家裡人吵架過。」阿清抽完了手上的菸,將蒂頭在地上捻熄,「我剛
剛也沒有跟姑姑吵架,只是我說的,她不聽。」
晉晏阻止阿清再點下一根菸,伸手將他剩下半包的菸拿走,「我覺得同時也是她說的
,你不聽。」
「我聽,我也懂。」阿清把手臂撐在自己的膝蓋上,臉埋在腿間悶悶地說:「我就是
不會。」
用中文坦承自己不會的阿清,聽起來很像一個未成熟的學生在求援。晉晏常常會覺得
這個男人身上許多的矛盾點感到驚奇,有時他那麼歷經世事的滄桑,有時卻又單純到讓人
放心不下,全部結合起來,就是讓他心動又心疼的阿清。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晉晏想說的話,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是蝌蚪打來的。
「喂……嗯,早上接到通知了,我約了下午會去看……小淇先頂著用啊,我有上104
找人了……好啦你不要吵,說了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那邊,我又不是都不回去……」
阿清聽著他和工作上的合夥人對話,知道北部的店在催他回去,突然覺得嘴巴空空的
很煩躁,想把在晉晏手上的菸搶回來,又怕打擾他講電話,便想著要不要乾脆去超商再買
一包,一邊站了起來,卻立刻就被還在電話中的晉晏牽住了手。
他低頭,晉晏也正抬頭看他,拉著他的手輕輕晃了晃,向電話那頭結束對話:「就被
我逼一把吧,到時候兩邊都是你總監,給我成長起來從蝌蚪變青蛙好嗎?先這樣啦,下午
回來再打給你。」
小鎮的街上雖然人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行人,他們還握著手的姿勢太顯眼,阿清
想掙開,卻被晉晏用了點力繼續抓住,「還生氣喔?」
剛剛有情緒確實是因為和姑姑說不攏辭職的事,不過現在阿清早就把那件事拋到腦後
了,他也說不出口是為了什麼有些煩躁,想用力把手抽出來,但晉晏拉著他的是掌心燙傷
的那隻手,他只能緩慢地掙動,俯視晉晏,「菸還我。」
「吃完飯再給你。」晉晏放開他,語氣像在哄小孩一樣,只不過人家都是吃完飯再給
玩具和零食,他是吃完飯給菸,真的很不健康,「剛剛話還沒說完,不過我們先進去吃飯
吧,我下午要離開一下,晚上我回來,你帶我再去上次那家熱炒店好不好?我還沒吃到他
們的鹹蛋炒山苦瓜。」
「我這裡已經沒什麼事了。」阿清用拇指搓了搓平時夾菸的指間,因為口乾舌燥而頓
了一下,「謝謝你這幾天幫忙,你去忙吧,不用再過來了。」
話聽起來是不願再麻煩他,卻說得有些過河拆橋的意味,阿清自己聽了都覺得刺耳,
晉晏卻完全沒生氣也沒在意,而是依然坐在地上,抬起手輕輕撓了阿清垂在身側的手掌,
「我不回去了。」
手被撓得有點癢,阿清蜷起手,被風吹得冰冷的手指碰到晉晏的,分來了一點熱。他
的目光對上晉晏的,仰頭看他的男人眼神堅定而認真。
「等一下我約了人要看店面,我打算在南部開一家分店。」
路邊一輛冷凍貨車駛過,讓晉晏的話留了一小段空白,他靜靜地抬頭看阿清,看他一
如往常淡然的臉,看他總是深邃的眼睛,此時因為他的話而藏著難解的情緒。
「為了能夠經營下去,地點還是會在市區,不過至少和北部比起來是近多了。雖然可
能還是要南北跑來跑去,不一定能每天都待在南部。」
阿清微張開口,復又閉上。他想說你不用做到這種地步,又覺得說出來太過自以為是
,那是晉晏的事業,他無權過問人家想怎麼安排;可是他話中的意思偏又這麼明顯,昭然
若揭。
「當然店開來就是要賺錢的,我跟合夥人、股東都討論過,前幾天也跟我爸媽說了,
資金人力什麼的這段時間都有在處理,開分店是經過詳細評估的。」晉晏像是讀出他心中
所想,很乾脆地為他解答:「你不用有壓力,但我的確就是為了你回來的,阿清。」
他們一個垂首,一個仰頭,晉晏彷若跪坐在階下的騎士,虔誠地獻上他的忠誠。
他甚至沒有對阿清說過一次愛,但他覺得阿清也不想要。他的前半輩子已經被命運奪
走太多期盼;也許,也被太多像KTV外面遇到的男人給予承諾,又再次背棄,因為那些人
終究擁有其他的選擇。
「我知道我們很多事沒有明說,那麼就先這樣吧。如果你一輩子都沒辦法相信,那我
就陪著,到你百歲年老那天,就會相信了。」
阿清的心需要復健,他要學習過好自己的人生、學習愛自己,更要重新學習習慣被愛
與被需要。那麼晉晏也願意就在這裡停下來,回到他的家鄉,他沒有理由再在外地晃蕩,
漂了那麼多年,阿清是他的港。
他希望他也可以成為阿清的港。
阿清沒有掙開手,也沒有回應,他只是又蹲了下來,像往常一樣把自己捲起來,靜靜
抽一根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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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外頭的陽光很好,將殘餘的一點冷驅離,阿清整理好垃圾,像往常一樣提到外面
等著晚上倒,然後停下來和隔壁阿秋姨家養的狗玩了一下,還順手摘掉盆栽上的枯葉,將
它們灑在盆裡的泥土上。
姑姑和晉晏都還在房子裡睡午覺,老人家也就算了,午睡已經是習慣,但昨晚說吃了
海鮮會很生猛的某人,在接吻到一半時就昏睡過去了,白天又很早起來,用了整個早上的
手機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下午纏著說想做,又睡著的也是他。
大概是最近要在市區開新分店的事真的太忙了。晉晏這段時間不時要在北高兩地來回
,這兩天趁週末工廠休息,他也抽了點空檔說要陪他回漁村來度假,但他卻沒什麼時間休
息,電話還是經常響起,手機上的確認作業也沒停止過。
阿清拍了拍柴犬乖乖的頭,在牠臉上搔了搔,然後像往常一樣蹲在盆栽旁邊拿出菸盒
,打算抽根菸再回去把晉晏叫起來一起去買菜。
「你莫呷菸啦,乖乖佇遮呢,你欲予伊吸二手菸喔?」
(你不要抽菸啦,乖乖在這裡耶,你要讓牠吸二手菸喔?)
阿清驚得整個人渾身一抖,手裡的菸也掉了,他倏地站起來轉身,看見他熟悉的身影
就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的那張老舊藤椅,兩隻腳還騰空亂晃著。
「屘叔……」
笑容天真的男人對阿清笑著,對他招招手要他像以前一樣來蹲在自己面前說話,「你
頂擺買轉來的狀元糕袂歹呷,毋過嘛是你細漢彼陣咱佇夜市仔呷過的較好呷。」
(你上次買回來的狀元糕滿好吃的,不過還是你小時後我們在夜市吃過的比較好吃。)
「……我知,毋過你甲意呷的彼間,已經揣無啊。」
(我知道,可是你喜歡的那間,已經找不到了。)
「無要緊啦。」屘叔聳聳肩,鬼靈精怪的眼睛轉了轉,指了指樓上的方向對他笑了起
來,「這擺這個,袂歹(bē-bái)喔,是有較少年啦,毋過對你真好,按呢我就放心矣
。」(這次這個,不錯喔,是年輕了點,不過對你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阿清感覺自己有點臉熱。屘叔總是會第一個發現他祕密的感情生活,然後又愛來點破
調侃他,但是他也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說起,總是偷偷在門口守護著,頂多無賴地向他討要
一根冰棒,當作封口的獎賞。
「若按呢,我欲先來走矣。你菸要減呷寡,身體要顧,知無?」
(那我要先走了。你菸要少抽點,身體要顧,知道嗎?)
阿清緊張地跟著屘叔站了起來,「你欲去佗?」(你要去哪?)
屘叔像以往那樣用像小孩模仿大人的成熟語氣,對他有些嫌棄地擺擺手,然後在他頭
上拍了拍:「囡仔人,莫問彼濟啦。」(小孩子,不要問這麼多啦。)
「阿清!阿清!起來,阿清!」
阿清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房間中感覺視線有點模糊,他望向聲音來源,晉晏正擔心地
看著他,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和臉頰撫摸著,他眨了一下眼才發現晉晏是在為他擦眼淚。
見他醒來,晉晏起身去抽了一張面紙過來,皺著眉頭幫他擦臉上的眼淚與汗水,「是
不是做惡夢啦?」
阿清深深吸了口氣,想起他已經很久不見的屘叔終於來看他了,鼻頭又一酸,眼淚止
不住地流下來。
「哎唷,怎麼了啦?」晉晏擔心得要命,捧著他的臉輕聲細語地哄,「我在這裡,不
用怕。」
阿清流著眼淚笑了出來。很久不曾被這樣對待了,夢裡夢外的兩個人卻像是約好了一
樣,像在哄孩子一樣地和他說話。
「無代誌。」情緒還有一半殘留在夢中的情景,阿清用帶著鼻音的臺語說:「阮屘叔
仔轉來揣我。」(沒事。我小叔回來找我。)
邊哭邊笑的阿清看起來有點狼狽,卻美得讓晉晏屏息,他在阿清被眼淚打溼的臉頰上
印了一個吻,親暱地用額頭磨蹭著他。
「他說什麼?」
「伊講……我囡仔人莫問彼濟。(他說,我小孩子不要問這麼多。)」阿清複述了屘
叔最後的那句話,再次笑了起來。
不管是怎樣的夢,晉晏都衷心感謝那位叔叔讓阿清笑得那麼開心。大概就像他在相片
裡看到那樣,總是笑得稚氣而張揚的屘叔,必定也把他的開朗透過夢境傳給阿清一些了吧
,而他在夢中對阿清說的話,是不是也有幫他助攻呢?
他擁住阿清,像哄睡孩子那樣拍了拍他的肩,「囡仔人,再睡一下嗎?」
午後的房間裡充滿隔著藍色窗簾灑進來淡藍的光線,身處其中彷彿置身海洋,從前他
沉迷這樣的景象,卻也常常有將被海流滅頂的錯覺。然而此刻,阿清感受著身後人的懷抱
傳遞來的溫度,感覺可以在這片溫暖的海裡任意沉浮,不致被淹沒。
阿清把自己交給晉晏,任他緊擁自己,任他在自己的胸上輕輕拍著,任他在酣暢的哭
泣後不小心裂開的縫隙中,溜進自己心裡。
他在細微的海浪聲中沉浮,再次閉上了眼睛。
Fin.
不覺得這個時候,應該響起〈暗流〉的前奏嗎?(笑
在此獻上iowo為海邊閣樓的兩人畫的美圖
用它來作為最後的場景,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https://i.imgur.com/gOC1z0r.jpg
因為本人太囉嗦,後記不小心寫太長了,就另外貼,
也不是很重要的記事啦,就是一些寫作過程的murmur
https://paste.plurk.com/show/KzgF5wNgXaShH49I0FN0/
謝謝大家,年節前後會慢慢產出番外,以及夕紅組祭品文
最後,雖然很厚臉皮,
如果有看文的人可以給我一個箭頭推或空白鍵嗎XD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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