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彼得的1926(上):上海俄僑

作者: lizhen21 (狸牲)   2020-02-20 20:25:28
有興趣的話可以先看看這篇文章:
故事〈十月革命後流亡的沙俄難民,在上海重現故鄉的羅宋湯〉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russian-borsc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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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奧莉嘉快手快腳地從牆上拿了大衣,草草披上身。彼得也沒多等,倉促離開了舞廳。
那個地方,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那裡污濁的空氣,綿軟軟的熱度真讓人噁心。
  外頭很冷,但是再怎麼冷也比幾乎窒息好。彼得感覺風刮著臉頰,帶著水氣。
  他故意抖了兩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壓扁了一角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遞給奧莉嘉。
  她把毛茸茸的衣領往上拉了拉,稍稍蓋住俏麗的金色短髮。藉著彼得手上的火柴點燃
香菸。有點心不在焉,奧莉嘉瞇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今天是個不錯的一天。」奧莉嘉呼出一口煙,隨口提起。
  彼得收起火柴盒,沒說話。他們正沉默著,奧莉嘉忽然咧開嘴笑了,露出斷了半截的
一顆門牙。她平常很少笑的,因為怕會讓牙齒露出來。門牙是在他們逃離俄國的路上不小
心撞斷的,火車站裡奧莉嘉被人群擠得摔了一大跤。
  很多舞廳老闆看見奧莉嘉的那半截門牙,都會面露猶豫之色,但現在這個老闆願意用
低一點的價格僱她。彼得始終認為,就算斷了半截牙齒,奧莉嘉依然看起來優雅而高貴。
雖然在現在這種生活不如往昔的時刻,不再無憂無慮的奧莉嘉和彼得,臉上總是隱隱透出
沉鬱和不安。
  最近他們被房東趕出門,彼得和奧莉嘉暫時睡在舞廳的儲藏室,正值隆冬的上海沒下
雪可是十分寒冷,儲藏室裡的溫度幾乎和室外一樣。
  奧莉嘉笑著說,今天金先生告訴她,可以讓他們姐弟去住他在法租界的一間小公寓。
彼得聞言綻開一抹疲倦但是放鬆的笑容。聽奧莉嘉提過金先生幾次。他是個頗為富有的生
意人,俄語不太行,但能粗略溝通。
  金先生似乎在追求奧莉嘉,而他年過半百還有妻有子。彼得不願意奧莉嘉委曲求全。
但如果真的不用委曲求全,生活大概過不下去了吧。彼得想起死於戰爭的哥哥伊凡,一面
慶幸自己仍在呼吸、四肢健全、沒有病痛,一面希望自己早生幾年,和哥哥一樣死在歐洲
的戰場上。
  奧莉嘉澄澈的藍眼睛一眼看穿了彼得心中所想,伸出沒拿菸的手,輕輕順著彼得糾結
的金髮。
  「走吧,去收拾東西,今天就能住進去了。」
二、
  等著載客的黃包車夫停車在街邊,閒閒散散地抽著菸,百無聊賴的眼瞅著彼得。彼得
拉緊大衣,覺得有點冷,可是令他更想念家鄉的冬日。雖然那時候他還很小,卻還記得在
溫暖的家裡,身高剛好高過窗台的他,喜歡靜靜看著窗外漫天的白雪紛飛。也記得離開時
,鐵路沿線放眼望去盡是沒有邊界的白色,那片令他永遠眷戀的遼遠之地。
  最終他們在哈爾濱下車。那裡比彼得格勒還要冷,下起雪來有時候讓彼得以為自己沒
有離開。哈爾濱有很多俄國人,像是異國土地上的一座俄羅斯城市。那時候他還以為很快
就能回家,奧莉嘉經常說著俄羅斯那裡的戰況,時悲時喜,但他們都堅信著自己很快就能
回去。後來他們又再一次地離開,背向故土遠去,搭著輪船來到上海。
  「你想家嗎?」有人突然在彼得旁邊說。
  彼得想得入神,過了一陣子才回發現有人跟他說話。是一個打扮洋派的年輕男人,叉
著手斜倚在牆邊,長得和彼得差不多高。以中國人而言算很高了。
  「你會說俄語?」彼得不太想回答他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彼此的問題都是廢
話。不過他為什麼知道他是俄羅斯人呢?
  男人瞟了他一眼,也沒回答。轉身走了。
  彼得覺得沒意思,拿出一根菸點燃,裝出閒散的模樣,實則留神注意著街上的每個行
人。當了一年多的扒手,偷遍各色人物,彼得對自己的眼力有自信。
  突然覺得奇怪,方才那個年輕中國人,總有種在哪見過的感覺。努力想了一陣子,期
間大概錯過不少行經的待宰羔羊,才終於一個靈光乍現。
  幾週前,彼得同樣在街上晃蕩。
  他前面有一個高挑的中國青年,身上穿著料子不錯的黑呢大衣。彼得留心多看了幾眼
,想著在彼得格勒的時候,家裡也有一件黑呢大衣,料子比這好多了,那是他很喜歡的一
件衣服。逃出來的時候好像沒帶走,不過就算帶了現在也早就穿不下了,一九一八年離開
時他才十歲。
  那個穿黑呢大衣的男人有點粗心大意,看形狀大概是皮夾隨手塞在大衣口袋裡,鼓鼓
地看起來手一掏就能拿出來。男人站在路邊等電車,旁邊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其他人。彼得
閒適地晃過去,裝作等車的模樣,不動聲色接近對方。電車逐漸接近,彼得抓準時間在乘
客上下車的混亂裡,熟練地往大衣口袋裡一伸,果然抓住了一個光滑的皮件。
  正是得意的時候,卻沒想到手腕被一股奇大的力道給夾住,還來不及掙脫,彼得就被
拖上了電車,後面的人又把他往前擠,彼得眼睜睜看著門就這樣關上。那男人若無其事地
以手臂用力夾著彼得的手,彼得被夾得生痛,一心只想要抽開手,難堪又害怕,感覺臉在
發燙,額頭上彷彿都出了一層薄汗。電車開了一陣子,一感覺到力道減弱,彼得就像碰到
火一樣迅速抽開手。當然沒拿走口袋裡的東西。他還虧了,必須花錢買電車票。
  低著頭找了一個位置一屁股坐下,把圍巾拉上來一點,又把帽子往下壓。這段短短的
路漫長而煎熬,彼得差點想從窗戶跳出去,他怕那個男人會找他麻煩。他把頭更往下低一
點,感覺男人在偷偷看他。終於到站的時候彼得悶著頭灰溜溜地跑下車。一直以來以技術
自詡,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這個爛透的恥辱經驗,彼得記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總恨不得當時動作再快一點、再
靈活一點,就不用東西沒偷到,還要白花幾分錢買票。那時候穿黑呢大衣的似乎就是剛才
和他搭話的那傢伙,那人很顯眼,長相出色,看起來家境也不錯。
  至於為什麼那個人知道他是俄國人,彼得一臉陰沉地想,不過就是在這上海當扒手的
白種人,大概也只有俄羅斯僑民了吧。有些人端著往日的高貴架子,散盡家財之後當了乞
丐,在彼得看來沒有比較好。
  彼得瞄了一眼手錶,看時間差不多該去餐館上工了。這支錶還是他去年的十七歲生日
禮物,奧莉嘉買了二手的,花了不少錢。其實他倒寧願奧莉嘉把錢自己留下來,生日又有
什麼好的,不過只是提醒他又在異鄉度過了一年。
三、
  彼得的哥哥和爸爸都死在戰場上,據奧莉嘉所說,那是一場愚蠢至極的戰爭。而媽媽
在他尚未有記憶時就死了,大他五歲的姐姐奧莉嘉是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親人。
  十月革命後,政府沒收了他們家的房子,一夕之間彼得和姐姐連最後的安穩都被奪走
,只能倉惶捎上簡單的行李,彼得和奧莉嘉年紀都太輕,只好去找人投靠。他們去找了爸
爸的當年的部下尤金。尤金當時二十多歲,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行事幹練果決,在軍
中稱得上年輕有為。可是沙皇的舊政府倒台之後,尤金不再是軍人了,曾經有多少功勳早
已不算數了。尤金日子不見得過得比他們姐弟倆好上多少。但畢竟尤金對無依無靠的彼得
和奧莉嘉而言,是個值得依賴的人。
  寒冷的雪夜裡,他們站在尤金家門口等候。敲門過後不久,尤金就開門了。彼得有點
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尤金穿起常服比不上軍裝挺拔、英姿颯爽,
以往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有點亂糟糟的,他看起來黯淡許多,也明顯老了不少。
他叼著菸露出一點歪歪的微笑,沒有多說什麼就比手勢要彼得和奧莉嘉趕快進屋,還很警
覺地快速掃視門外。
  就是尤金帶他們去哈爾濱的。以為他們的離開是暫時的,卻沒料到就是再也不回去,
那片無比廣闊的、生養他的土地。有時候會覺得當下的好就是永遠,然而其實永遠是一種
脆弱的時間單位,未知才是忠實在前路等待的。
  尤金一九二四年的時候,帶著彼得和奧莉嘉來到了上海。哈爾濱那時候的政治情勢不
再適合他們待下去,因為布爾什維克的手漸漸伸進了中國北境的哈爾濱,危及他們這些逃
離俄羅斯的沙俄難民。
  彼得除了當扒手,也在霞飛路上的咖啡館當侍者,這是份得來不易的工作,還是靠著
尤金和咖啡店老闆在俄國的舊日交情才弄到手的。他算是有點語言天分,除了奧莉嘉和尤
金教他的法文,在上海他還學會了一些英文。這對他的工作不無幫助。
  尤金一路幫助他們,他們一起生活、一起流浪,對彼得來說他已經是家人了。彼得始
終想不透,為什麼有人會願意無怨無悔地做這些令人無以回報的事。他猜過是因為奧莉嘉
,可是看起來也不似如此。
  奧莉嘉在舞廳認識金先生後,他們姐弟的生活比以往好了許多,而住進金先生那空出
來的窄小公寓裡之後,沒有房租的壓力又有舒適的安身之處,不見盡頭的異地流浪似乎更
迎來一絲曙光。彼得甚至考慮暫時不當扒手,專心做咖啡店這一份工。
  不過奧莉嘉的這場病,讓彼得打消金盆洗手的念頭。奧莉嘉躺在公寓裡的床上第二天
了,被子蓋到了脖子,只露出一張病懨懨的臉蛋。她就算病了,也美得像朵冰雪打造的玫
瑰,金色柔緞般的短髮鋪散在枕頭上,襯著她蒼白的精緻臉龐更加動人。
  傳來叩叩叩的敲門聲,彼得從床旁邊的椅子起身去應門。是尤金來了,他聽說奧莉嘉
病了,來看她。尤金在當一個中國富商家的保鑣,這個工作也是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應徵到
的,不少曾經從軍的俄國移民都搶著要。
  「奧莉亞?抱歉啊,把你吵醒了。」尤金手上拿了一袋麵包,隨手就擺在餐桌上。
  奧莉嘉試著從床上坐起來,試過幾次之後又躺回去了。不過她臉上的笑容很真誠,看
著尤金就止不住微笑。
  「怎麼病了?」
  「大概是最近有點累。」奧莉嘉淡淡地說。尤金見了她這樣,走過去拉了剛才彼得坐
的椅子就坐下了。
  彼得站在一旁無奈地笑了笑,和他們說了一聲就出去了。他打算去街上看看,說不定
能補貼一下這幾天請醫生的開支,還有奧莉嘉沒去舞廳被老闆扣掉的錢。
   然而彼得又一次出師不利。他被拖著到公共租界凶神惡煞的印度巡捕面前,滿
臉大鬍子的印度巡捕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一瞪,彼得頓時心虛起來。旁邊的美國人氣得不
輕,大嗓門朝著巡捕劈哩啪啦講了一串英文,彼得沒聽清,只知道是在描述他這個臭扒手
怎樣差點得逞云云。
  他還沒進去蹲過呢,要是進去了會很麻煩,不能照顧奧莉嘉,又不能賺錢,說不定還
會丟工作。思考了一下,正準備裝出可憐的模樣來討饒,就看到一個人走近他們,彬彬有
禮地和巡捕講了一些話,又和那個美國人說了話,語氣頗為安撫,最後掏出幾個大洋給美
國人和巡捕,那兩人竟然就各自散去了。
  彼得有點驚恐,想說這世上竟然有這麼財大氣粗的人,伸手就是幾個大洋。盯著那個
熟悉的男人,他訥訥地:「謝謝。」
  中國年輕人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不會偷就別偷了吧。下次還會有人幫你嗎?」
  「那個錢,我先跟你講,我沒辦法還你。」彼得低下頭,小聲說道。
  「我知道,沒有要你還。」年輕人微微放柔了語調,又說:「你怎麼來公共租界了?
以為你都在法租界偷。」
  彼得神色有點僵硬,想說真的是碰到一個怪人了,而且他好像還被盯上了。他小心地
回答:「我就到處跑啊。」
  年輕人聞言微微挑眉,伸手用力一拍彼得的肩:「那你還是別亂跑好了,小心跑進別
人家地盤被揍一頓。」一般扒手也是有團夥有區域的,彼得也明白。不過他一個人單幹,
目前還沒出過大事就是了。
  被拍得有點傻,彼得愣愣地點頭。然後肩膀又被一攬,被年輕人推著往前走。他連忙
問道:「你要做什麼?」
  「陪我走走啊,聊個天啊。」年輕人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他和彼得認識很久一樣。
  「不行啊,我等一下要上工。」話一出口彼得就後悔了,這下這個奇怪的人要知道他
還有別的工作了。
  「去哪裡上工?」年輕人很好奇地問,看到彼得一臉為難,就很失望地點點頭:「好
吧,不說就算了。」
  彼得被他這麼一說,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什麼事,衝動之下就脫口而出:「在霞飛路。
」他還沒來得及後悔,那個年輕人就很開心地拉住他的手:「那裡我很常去啊,怎麼之前
都沒看過你?從這裡過去要走一段路啊,好啦我們一起走過去。」
  「對了,我叫馬克辛。」年輕人露出一個燦爛又誠懇的微笑,伸出一隻手。彼得有點
驚訝他有俄文名字,但還算在意料之內。
  握住馬克辛的手,他溫暖又細緻的手掌,包覆住彼得冰冷且粗糙發紅的手。
  「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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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孫曄《上海:燈紅酒綠下的滬上風情》
蔣光慈《麗莎的哀怨》
樹棻《上海的最後舊夢》
土肥恆之《搖擺於歐亞間的沙皇們: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大地》
故事〈十月革命後流亡的沙俄難民,在上海重現故鄉的羅宋湯〉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gushi/russian-borscht/
文中馬克辛把彼得拖到電車上的橋段,參考豐子愷收錄於《上海:燈紅酒綠下的滬上風情
》中的〈舊上海〉一文。
另外1926年其實有點太早了,應該是1930年代中期會比較恰當,當時的白俄僑民在上海發
展的程度大概才會比較符合文中的描述。所以就假裝1926年是合理的吧!(蛤)
有什麼建議歡迎告訴我,我真的有努力在查資料了,可是真的不是專家啊QQ
有興趣了解俄羅斯這一段歷史的可以看看Netflix上的影集《加略山之路》,滿好看的。
註:
俄文文法裡有「指小表愛」,用在人名裡,根據親疏可以分成不同的形式,我查了之後採
用的是這樣的變化(中文是我自己翻的加上Google翻的):
Olga, Olya, Olen'ka, Olyushka
奧莉嘉、奧莉亞、奧琳卡、奧莉申卡
Piotr (Peter), Petrusa, Petenka
彼得、佩圖魯沙、佩滕卡
Maxim, Max, Maximka
馬克辛、馬克斯、馬克辛卡
作者: catan (巴小翔)   2020-02-20 23:50:00
很有意思的題材喜歡!!
作者: oldsharon (明天我還會記得嗎)   2020-02-21 18:20:00
作者大好厲害!我也好喜歡民初背景的故事,推好文好故事好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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