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為代友人P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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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鹿
【前文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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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片刻之前晦人尚在昏睡時,司空衍以為他們至少能度過一個相安無事的夜晚。
最初的高熱過去後,少年的情況仍然肉眼可見的糟糕。他打著冷顫,雙眼緊閉淺淺地
喘著,喉嚨不時發出劈裂的氣聲。
天色早已暗了,司空衍沒顧上吃飯,一直守在床邊觀察。他面色平靜,然而心中忐忑
不已。
且不說私自窩藏重犯,一旦事發會有何下場,方才與晦人照面,可知此人的確不是善
類,若非他體力不支,司空衍實在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活命。
他雖看不慣天罡會虐待晦人的手段,一時義勇收留了他。但這個危險人物究竟會帶來
什麼樣的麻煩,目前都尚未可知,他也不敢去想。
或許,應該趁晦人失去意識時把他交出去,才是明智之舉。若過了今晚讓這個殺手恢
復了體力,之後要脫身可就難了……
司空衍坐在晦人身邊思慮良久,半晌,終於摸黑起身把燈點上。
他倒了杯水,自己抿了一小口,發覺溫度有些涼了,又去灶旁生火。等待燒水的時間
司空衍也不浪費,把先前打鬥造成凌亂的客室整理了一番,歸位成原本的樣子。
於是晦人迷迷糊糊將要醒來時,聽到的就是些極為日常的家務聲響。
他的頭很疼,眼睛感到屋內的燈光似乎十分昏暗,一個人影在裡裡外外的走動,腳步
很輕,很有規律。
有別人。
這個念頭促使晦人強迫自己清醒。這世上如今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只要他還能動
,就該盡可能的消除敵人,逃離出去。
他想起自己被押到星宿坊的時候,看見他們把師父的屍體栓在一匹駿馬後頭,在眾多
弟子練武的校場繞圈展示。馬兒是油光水滑的棗紅馬,馬上的天罡會青年輕輕一抽鞭子,
牠便歡快地撒蹄奔出幾十尺。師父的血已經差不多流空了,只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
細細的褐色痕跡。
年輕的天罡會弟子們紛紛鼓掌叫好。
那一刻,晦人自成為殺手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將死的恐懼。
他不害怕落得和師父一樣的下場,只是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告訴他,接下來去哪
裡,該怎麼做了。
這才是現在的晦人身上,一道最致命的傷口。
他閉著眼睛等待機會。時間過得很慢,燈中的燭芯在微微地劈啪作響。晦人感到自己
似乎又躺了好一會兒,他聽見熱水燒開沸騰了,接著是有人走過去把水灌進器皿,又傾倒
進更小的器皿的聲音。
然後那個人終於靠近了。他在床邊停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醒……
」
但晦人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在司空衍吐出第一個字的瞬間,晦人翻身暴起,一手
已經掐上了他的脖子。
水杯砸落在地,發出噹啷一聲,溫熱的液體頓時洇了滿地都是。
司空衍起初驚惶,但隨後他發覺晦人的手幾乎只是虛按在他的喉頭,半分力氣也使不
上——傷患仍然十分虛弱,這副兇狠的模樣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天罡會的人已經走遠了,你可以安心休息。」
「你是……咳,那個誰……」
晦人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但是他的眼睛暫時無法聚焦,看上去有些傻愣愣
的。
他的身體顯然不願離開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乍一動作,只覺得天旋地轉,面前的人
閃爍變形,滑稽得很。
「你不記得我?是腦子燒糊塗了?」那扭曲的人影偏偏還出言刺他。
「我沒有。」晦人有些惱怒地辯解,昏迷前的記憶慢慢回到腦中,「你是那個姓司空
的……」
「姓司空,單名衍。若不想記也沒關係。」
司空衍喉頭的震動傳到晦人的掌心,這觸感讓他有些陌生,畢竟從前沒人能在被他掐
著脖子的狀況下還能自如說話。
「滾開!」
「那你鬆手,我再去給你倒杯水。」
晦人哪能聽話順從,立刻雙手扼上他的脖子:「你休想走。」
「你到底要我滾開還是不走?」司空衍道,「別浪費力氣了。」
說罷竟三兩下掙脫了晦人的鉗制,撿起杯子就走了出去。
「站住!喂!」
晦人氣急敗壞,但也無可奈何。他現在別說下床追出去,連保持坐姿都覺得費勁。
他環顧四周,一個非常簡陋但乾淨的小房間,床邊擺著幾套衣物,疊得大小不一,但
都洗得發白;牆上是幾張熔爐構造圖的手稿,註解頗多,字跡潦草無法辨認;一張矮桌上
散落著幾個小小的金屬製品,有的能看出是鳥或魚,有的則是不規則的形狀,似乎是房間
主人隨意消遣所造的小玩意兒。
窗外是一片無邊的濃黑,而屋內燈火搖曳,照得眼前所見一片朦朧暖色,如同虛幻。
晦人盯著那抹火光,又開始眼皮發沉。
真諷刺。他想,在天罡會的牢房他隨時都覺得自己要死了,身體卻能頑強地撐下來,
可在這給人安全假象的地方,他只想要長眠不起。
他又無比懷念師父為他準備的房間了。熏著香,有柔軟潔淨的床鋪,紗幔熨燙得沒有
一絲皺褶。有光亮的桌椅,上頭擺著梳子和銅鏡,衣服整整齊齊地收在櫃裡,推開窗,甚
至能看到一方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圃。
司空衍回來得很快:「喝水吧。」
晦人道:「不喝。」
「又沒有毒,你看。」司空衍自己喝了一口。
「我不喝。」
「為什麼?再不喝你身體撐不住。」
晦人抿著嘴不願再說話了,要他在師父以外的人面前表現順從,那是不可能的。
況且別人看到他一向又厭又怕,理應如此。偏偏這兩種情緒他都沒有從面前這個青年
身上感覺到,這讓他非常不適。
司空衍見晦人不回答,只好搖搖頭,掐著他的下巴要灌水進去。
「張、嘴!」
「我不……唔!咳咳咳咳……」
晦人自然極力掙扎,然而咳嗆之間還是嚥下了幾星水沫。乾渴多時的喉嚨一接觸到救
命甘霖,解渴的本能立刻戰勝了抗拒的心理。
他端起杯子,一口氣把剩下的水啜個精光。
「慢點喝。」
晦人狠狠瞪了司空衍一眼,後者卻不理會他,立刻又出去端了一大盆熱水進來,盆邊
上掛著毛巾,蒸騰著裊裊的煙氣。
「你又想幹什麼!」
「你的傷口已經潰爛了,得擦身清洗。」
「不需要!」
「需不需要你自己心裡有數。而且,」司空衍皺了皺鼻子,「你臭得方圓十里內都要
聞見了,我可不想因為這種原因被人發現你在這裡。」
晦人臉上一熱:「你胡說,怎麼可能臭成這樣……」
他此次落難之前,身上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即使殺人沾上滿身血腥,也是立刻就沐
浴更衣,何曾有過發臭還被人指出的時候?可滿身的血污和淤泥,以及傷口潰爛的膿液,
確實已經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腐臭氣味。
晦人尷尬道:「我自己來。」
他雙腿落地,試圖走到那盆水跟前,可沒走兩步,忽然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哆哆嗦嗦地又往前爬,好不容易抓著盆邊,卻是體力耗盡,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衍攔住他:「算了,讓你自己來,水都要涼了。」
「走開!」晦人怒道,「這麼想看我笑話嗎?」
「我沒有。」
司空衍把晦人撈回床上,迅速擰乾毛巾替他擦臉。晦人左右閃躲,仍逃不了被熱毛巾
使勁刮擦的命運。司空衍的動作雖然粗暴,但是擦得確實乾淨,一通清洗下來,晦人感到
臉上仿佛被卸掉了一層面具,暖呼呼的冒著熱氣。
就在晦人感到稍微放鬆時,司空衍卻找著了他的衣帶,往外輕輕一扯,便露出一副滿
目瘡痍的身軀。
晦人一下子緊張起來,低聲恐嚇:「你要是敢……」
司空衍用一點也不溫柔的擦拭打斷了他。
熱水化開傷痕結痂發黑的部分,粉色的污水一條條順著腹部流下來,浸濕了司空衍原
本整潔的床鋪。傷口重見天日的感覺熱辣辣,黏糊糊的。晦人以為自己又流血了,但是低
頭看見的只是一隻骨骼分明的手,在迅速拭去滲出的黏液。
此情此景自然是狼狽無比的,但司空衍面上不帶半分窺看他人身體的古怪神色。他認
真地清理著這具身軀上的傷痕,仿佛只是在磨亮一把生鏽的刀。
一個乾淨、有力,而且注視他時眼神坦蕩的青年,讓晦人突然間倍感羞恥。
「有哪裡特別疼嗎?」司空衍問。
晦人咬緊牙關,沒有回答他。他敞著衣服瑟瑟發抖,既覺得冷又覺得熱,從內到外的
燒灼令他頭暈目眩,面色通紅。
有一段時間他們誰也沒說話,屋外傳來夜裡輕輕的風聲,擰毛巾擠出的水滴落進盆中
,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司空衍的毛巾移到了晦人背部,那裡橫亙著全身最巨大猙獰的傷口。他試著擦拭了一
下邊緣,立刻看見晦人渾身的肌肉繃緊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鬆開。
「疼的話要說。」
「我不疼。」
「真的?」司空衍手上稍稍用勁。
晦人依舊沒有出聲,他頓了一頓,冷笑道:「你知道嗎?他們都說我是一條好狗,會
咬人,又不叫。」
司空衍一下一下地擦著,並沒有認同此番言論。
「你若不再殺人,我可以給你一個藏身之所。等你傷好了,天罡會不再搜查這片區域
,你可自行離開,你我兩不相欠。」
不知是不是熱水的溫度也稍許融化了晦人的警惕,他喘了幾口氣,喃喃問道:「可是
除了殺人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只會這個。」
殺手神色單純,像是一個孩童在問天上為什麼會有星星。
以往只要他聽話,殺了該殺的人,師父就會給他獎勵,給他賴以為生的疼愛,可是現
在那些輕柔的撫摸和溫柔的話語,甚至是懲戒他的毒打都沒有了。
司空衍無從回答,只能道:「你總會學到別的東西。」
他擦去晦人身上最後一道血痕,把毛巾泡在水盆裡,在熱水變溫之前,它們早已徹底
被染成了紅色。仔細一瞧,晦人的皮膚十分白淨,除了近來所受的新傷,他身上沒有任何
陳年累月留下的疤痕。
司空衍找出一套自己的舊衣服給晦人換上:「休息吧。」
晦人暈乎乎地被司空衍扶著躺下,見他要去端水盆離開,忽然反手扣住他,道:「我
是不是其實快死了?」
他執拗地拽著司空衍,仿佛讓他感到更壓迫一分,他便能安全一分。
「你不會。」司空衍任由他拽,平靜道。
「真的?」
「真的。」
「可是……為什麼這麼疼……」
「哪裡疼?」
「我不知道。」
晦人閉上眼睛,拉過司空衍的手蓋到自己額上,他正發冷,而這個人的手心是乾燥又
溫暖的。
「要是我發誓不再殺人。」晦人目光渙散,聲如夢囈,「你能繼續把手放在我的額頭
上嗎?」
司空衍低頭看著他,一時無言。在今夜所有危險都已經過去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不
知所措。
晦人似乎在索要某種超出傷患所需的東西,而他給不出。
或許面對一個殺人如麻的惡徒,自己其實過於憐憫了。
司空衍慢慢地,不容分說地把手抽出晦人的掌心,又簡單整理了一番床鋪,將這個輕
飄飄的問題拂在了一旁。
所幸晦人這回是真的睡著了,他實在是累極了。
當晚司空衍在客室睡下時,仍然聽到晦人在隔壁翻來覆去,牙齒打顫的聲音,一直到
天快亮時,才漸漸安靜下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