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張如勛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小提琴演奏輕快的曲調,華麗舞台下的獸群狂喜鼓掌,女人伸著利爪求助,尖銳悲泣
劃破宛如一場地獄變相。
「沒想到你會自己踏上這艘船。」許密雲盯著他,玩笑似地說:「是因為陳杉?還是
曾佳妍?」
落槌聲彷彿是敲在心臟的棺釘,一聲聲宣告死亡的接近。張如勛一瞬間警戒了起來,
許密雲反倒笑了:「曾佳妍跟你分手這麼久也沒見你這麼緊張過,反倒是人都瘋了你才在
意,因為罪惡感?」
張如勛略感不快地蹙起眉頭:「與他們都無關。」
許密雲像盯上獵物的蛇,好奇地試探垂死掙扎的動物:「那麼就是你的正義感囉?」
張如勛抿著唇,直視著許密雲,不發一語。燭火幽光在許密雲臉龐上映出一層深青,
遙遠傳來的慘嚎提醒著張如勛,在這裡,現實與地獄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許密雲輕笑出聲,毫不掩飾自己的愉悅:「就這麼討厭這些事情嗎?」
「為什麼,」張如勛保持沉著:「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許密雲放下酒杯,訝異挑眉,彷彿聽見了多麼好笑的事情:「該說你天真嗎?」
遠處的舞台上,兩名武裝警衛拿著電擊棒斥喝牢籠內的畸形男子,男子哭喊逃竄的模
樣引起哄堂大笑。荒謬透頂的醜惡如一把利刃直接貫穿張如勛的胸口,鬱悶得幾乎能嘔出
血花。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市場機制——你應該很熟悉。」許密雲的視線落喧鬧的舞台上,
他晃了晃酒杯,輕描淡寫地說:「你要知道這些人,他們在現實生活是活不下去的。我提
供他們一個重新體驗人生的管道,讓他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然而那些在金錢世界競爭的
有錢人,他們也需要逃避現實的美好樂園,換個方向想,我只是給雙方一個雙贏的機會,
不是嗎?」
張如勛沒有出言反駁,胃部陣陣酸湧。供給與需求不應該是人命當籌碼,許密雲並不
在意利益與道德之間的底線,既噁心又殘忍。他恍然想起了曾善之,勾結銀行與國稅局,
要把一間公司逼到破產是多麼簡單的事情。
問題是,他辦不到。
曾善之會如此厭惡他也是有原因的。
「曾善之說過,我是一個失敗的會計師。」張如勛雙手交疊於膝上,防備地說:「我
無法面對這一切,許先生,這是我離開這個環境的原因。」
「其實你的憐憫也很微不足道,你會明白的。」許密雲悠悠地嘆息:「無論你是不是
因為正義感而背叛曾善之,過去的事情我都一筆勾銷,好嗎?」
然而這是第二次,許密雲對張如勛釋放善意。
張如勛擅長分析,習慣在錯綜複雜的線索中組合不同的可能性,進而找出答案。地獄
使者在幽冥中提著一盞明燈,引領前方,不見得終點就是天堂。
許密雲在言談之中透露了線索——他以為他是夏逢生的線人,會這麼篤定的原因也許
是因為艾蓮誤導——這或許意味著許密雲並未觸及真相。張如勛想笑也笑不出來。他明白
了,打從離開曾善之身旁,到現在之所以能活著走到許密雲面前,只有一個原因。
——利用價值。
這是許密雲衡量別人與自身利益之間的唯一容許。然而為什麼許密雲還要利用他?張
如勛下意識地摩娑著拇指。
他明白自己必須步步為營。
是什麼原因讓許密雲不得不採用他的『價值』?張如勛察覺了另一個可能性,恐怕曾
善之的死亡可能是許密雲不得已痛下殺手。
曾善之掩蓋了蘭城營造的秘密,沒想到夏逢生即便死後仍留有一份資料不利於許密雲
,就像投資一樣,許密雲用曾善之的死亡停損傷害擴大,一方面也能剷除這枚懷有異心的
棋子。現階段的許密雲急迫需要一個更有價值、更好控制的會計師,好來填補曾善之的空
缺。
無非是許密雲遇上麻煩了。
張如勛可沒忘記,許密雲曾經想派人滅口,否則陳杉跟江筱芳何必如此處處保護。但
最後,陳杉選擇把他一腳踢開,希望他離得越遠越好。
陳杉做了什麼讓許密雲轉移目標?
現在為何許密雲回心轉意重新檢討『利用價值』?
張如勛的心中慢慢竄起一股恐懼。他的眼中透著寒火,手指止不住地顫動,他啞著聲
,一字字地說:「陳杉在哪裡?」
許密雲愣了一下,蒼白臉龐藏在火光的幽暗之中,令人捉摸不清,尖銳的嘴角勾起一
抹微笑,笑意逐漸擴散,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
「果然沒讓我失望,」許密雲咧著森然白牙,近乎偏執的眼神中透漏著狂喜:「你比
我想像中的還要聰明。」
張如勛渾身發寒,他瞪著許密雲,喉頭像被掐住一樣難以喘息。
「是我的不好。」許密雲朝著他舉杯,一飲而盡:「之前追殺你是出於無奈,畢竟你
在陳杉手裡,我怎樣都不放心。」
「所以你現在放心了,是嗎?」張如勛握緊拳頭。
許密雲像琢磨著美酒的醉甜,心不在焉地說:「也不能這麼說,你要知道,在這個位
置上有多少人想找我麻煩。」他倏然抬頭,如蛇般銳利的雙眸正對上張如勛:「但我最近
的確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海嘯般的狂叫,如雷的掌聲,伴隨著重擊的落槌聲,拍賣官揮動著香汗淋漓的臂膀,
朝著群眾大喊:『偉大的母子之愛即將成為你的完美收藏!』
舞台下一張張吐著人類血骨的血盆大嘴,嘲弄著世間的不公平。
許密雲的目光被喧囂吸引,幽黑的瞳孔閃著螢光,他啜著愉快的笑容,拿起手機撥了
飛快地按了幾個字,隨即又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不到幾分鐘,包廂的木門打開,羅信行帶著艾蓮踏入了包廂內。
艷紅的晚禮服襯托出艾蓮的完美身形,長髮高高地盤起,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白皙頸
項,臉龐在火光的照映更顯蒼白脆弱。在她身後的羅信行露著不正經的笑,雅痞西裝還少
扣兩顆扣子,像個玩世不恭的富家子,他雙手緊緊揩著艾蓮的肩膀說:「我把人帶來了。
」
艾蓮直視著張如勛,緊抿著唇,雙瞳之中暗藏著恐懼與恐慌。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光憑得不到驗證的猜測,得不到什麼結論。」許密雲朝著張
如勛笑了笑:「艾蓮,我說的對嗎?」
「是的,許先生是對的。」艾蓮勾起嘴角,微微顫抖:「以前的我是錯的,我是不對
的。」
張如勛驟然升起警戒。
「我不追究你們曾經做過什麼。」許密雲微微昂起下顎,攤開掌心,像耶穌一樣仁慈
地原諒門徒的過錯:「我想你很明白我說出這句話的理由。」
「……艾蓮?」張如勛他直視著艾蓮瘦小的臉龐,他想看出端倪,真相卻猶如一層黑
紗蒙蔽著光明。「你……」
「我知道SICA的事也是允珖告訴我的,他說,跟羅先生合作,錢來得快,」艾蓮像乖
巧精緻的玩偶,紅唇輕慢地蠕動:「對不起,是我告訴如勛哥不要插手SICA。」
張如勛腦袋嗡嗡作響,他屏住了呼吸。黑暗的泥沼比想像中更深沉,讓身陷其中的人
們無法抵抗,無法擺脫。
「我是會計師,有我的職業理智,但同時我也是杜允珖的未婚妻。」艾蓮垂著腦袋,
冰冷的臉龐垂落一滴淚水:「沒想到你出賣了杜允珖——都是因為你。」
不是的。
張如勛腦袋一片空白。
不對,也可能是艾蓮說謊。
利益、謊言、金錢、罪惡構築的世界他能相信嗎?
所有的片段線索飛快交織,他喘了口氣,壓抑著頭痛說:「艾蓮你……」
許密雲略感訝異地挑起了眉,一旁的羅信行突然大笑,他掐緊艾蓮的肩膀,掌心幾乎
陷入了皮骨之內:「我還真不知道杜允珖有這麼一個未婚妻,嘖嘖,可惜,很多事情想瞞
是瞞不住的,包含你這個姓張的畜生也是。」
「沒有人知道SICA的運作模式,」艾蓮弓起肩膀,紅脣一張一闔的吐出最後的力氣:
「包含了曾善之的作帳方式,有辦法查出來龍去脈,只有你能辦的到。除了你以外,還有
誰能夠從曾善之的操作中找到線索?」
「為什麼你當初要提醒我……不要碰SICA?」張如勛希望從艾蓮的眼神中達到真正的
答案。
恍然之間,他很清楚地知道,真相是什麼——
艾蓮勾起一抹苦澀:「因為你是局外人。」
因為杜允珖已經在這汙穢的泥沼中,逃不掉了。杜允珖與艾蓮深知這場交易的危險性
,甚至並沒有告訴羅信行或許密雲關於未婚妻的事情。
羅信行鄙夷地斜視艾蓮,唇瓣斜斜地撇出不屑:「局外人?所以你把張如勛當聖人?
難不成我就是壞人?我跟杜允珖合作是為了讓他賺錢,姓杜的會死還不是因為這把資料給
了那個姓夏的警察,你想怪誰?」
羅信行哈哈大笑,由笑轉怒把艾蓮狠推在地。艾蓮瞬間失去了支撐,十指緊揪著地毯
。她似乎心有不甘,無處宣洩的痛恨從雙眸中湧出。羅信行斜瞪了張如勛:「今天是杜允
珖的忌日,我直接找人去陪他作伴好了,你說怎樣?」
一旁的許密雲緩緩吐出一口氣,往後靠著柔軟的椅背,他換了個姿勢,彷彿融卻了憂
慮愉悅地品嘗美酒。
「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憐的是什麼嗎?」許密雲搖晃酒杯,透過濁紅的酒液直視張如勛
:「就是沒有真正的壞人。」
張如勛完全不敢相信,他一直以為艾蓮是揭發羅信行罪行的線人。
顯然他錯了。
當年,他的確私下調查過SICA,確定是一間空殼公司,知道資金運作有問題。所以他
聽從了艾蓮的建議,停手了,拒絕了曾善之,也不打算深入。
後來曾佳妍問他:為什麼不接SICA的案子。
他只有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業務量太多。
曾佳妍是個纖細脆弱的女人,敏感的她擅長煩憂,對事情總喜歡刨根究底。張如勛熬
不過這女人的焦慮,於是全盤告訴了曾佳妍。關於這間公司是空殼,以及,他們怎麼運作
的。曾佳妍以安然的偽裝周旋曾善之與他的身旁,當然能輕輕鬆鬆地得到所有她想要的。
——夏逢生的線人,就是曾佳妍。
夏逢生的死亡、曾善之的意外。
張如勛從頭到尾,都不是局外人。
痛楚挾雜諸多情緒猝然襲擊張如勛,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額邊隱隱陣痛,連四周也
跟著扭曲。嘲弄與尖笑都成了悶吼,將他推入萬丈深淵,永遠無法再見光明。
『張如勛!』收音器傳來了江筱芳的聲音。
金燭悶燒出一股昏聵的香氣,張如勛恍然地清醒,他察覺了自己顫抖的指尖,幽光之
下,如血般的地毯似乎隨著晃蕩。
「真可憐。」許密雲抿起嘴,感嘆地說:「嚇成這樣。」
「沒事,我沒事。」張如勛垂著頭,呢喃似像回應許密雲,一語雙關地告知江筱芳:
「告訴我陳杉在哪裡?……你對他做了什麼?」
「想知道?」許密雲單手撐著下顎,食指琢磨著唇,思索了一陣才說:「想知道就要
付出代價,你很清楚我們的規則吧?」
「你需要我,是想解決掉曾善之留下來的問題嗎?」
許密雲挑眉,略感詫異。
「曾善之不安好心,對你來說不好控制,否則你也不用成為佳妍的未婚夫。」張如勛
朝許密雲冷笑:「畢竟你侍候這麼多達官貴人,曾善之搞出了問題你也難辭其咎,對吧?
」
「我的耐心有限度。」許密雲斂起笑容:「你是聰明人,你很清楚我這句話背後的意
思。」
張如勛瞇起眼:「就像你說的付出總要有代價,我也需要交換條件。」
許密雲嘆了口氣,掩著額,支手無奈地朝羅信行指使。
舞台下方,美豔的拍賣官執起麥克風,張臂朝著大眾高喊:「各位,眾所矚目的《加
略人猶大》即將為您登場!」
垂落的暗紅絨幔升起,名為基督背叛者的商品被推上舞台。
是陳杉。
兩名武裝警衛左右架著陳杉,一身西裝凌亂,露出瓷白的胸膛。腕部扣著手銬,臉色
不自然蒼白,渾身虛弱地冒著冷汗。武裝警衛踹倒了陳杉,他踉蹌了一下,為了避免雙膝
著地,只能咬著牙用單腳硬撐。
「陳杉用假資料想抓警方的內鬼,真不巧,警方高層都是我的人,」許密雲愉快地笑
了起來:「就讓我抓到了個臥底警察。」
張如勛幾乎忘記怎麼呼吸——警隊有內鬼,夏逢生就是這麼死的。
「那個姓吳的老警官一直把臥底名單保護的很好,」許密雲說:「錯就錯在陳杉太躁
進了,他想早點抓到內鬼,畢竟時間拖越久,對你越不利,難保我還是忍不住想讓你永遠
閉嘴。」
張如勛冷眼瞧著許密雲,雙目之中潛藏怒火。
『是三爺!怎麼會這樣!』藍映月慌忙驚呼,似乎是靠著江筱芳求助。
『藍姊冷靜點。』江筱芳吞了口唾沫,聲音發顫:『現在沒辦法發難,張如勛還在許
密雲他們手裡。』
舞台上的陳杉微微仰起不服輸的面孔,強烈眩光照耀之下,聖潔得宛如臨行的殉道者
。冷汗滑落在地,陳杉開始不甘示弱地掙扎,兩旁的武裝警衛強押不住他,乾脆拿起腰側
的手槍,朝著陳杉的右小腿開槍。
槍響震撼全場。
落槌聲敲下,第一筆金額開始競標。
舞台下一片狂亂,人群中的江筱芳也沉不住氣驚呼,一旁的藍映月著急地頻頻詢問江
筱芳該怎麼辦,她卻只能咬緊牙,眼睜睜地看陳杉匍跪在地。
『勛哥!』鏢仔急躁地喊了出來,『我現在該怎麼做!』
「怎麼樣?喜歡這個交易嗎?」許密雲如蛇般吐著脅迫性:「一直假裝局外人,你能
硬撐多久——你抗拒不了我的。」
————
勇柱:我好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