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哥俊X戲子珍
「你說珍哥一大早就在廚房裡搗鼓什麼呢?」「傻子,他准是在給金南俊開小灶。」三個
腦袋瓜子擠在門邊偷看,交頭接耳。開小灶是真的開小灶,他們的班主金碩珍不僅戲唱得
好,廚藝更是一絕,這會兒芋頭已經蜜好了,排骨在爐子上蒸著,蔥烤鯽魚悶出漂漂亮亮
的色澤,都是金碩珍的拿手菜。「你小子們功夫練完了沒有?正事不做杵在這兒想偷吃呢
!」「哥!金南俊弄得你一晚上沒睡,你還給他作飯?我們天天孝敬您,怎麼只有饅頭配
稀飯?」田柾國講這話沒過腦子,不知道講出來多引人遐想,弄得金碩珍一瓢子熱
油差點澆在自己手上。「我說這菜是給他的了嗎?都給我再去紮半個時辰馬步,不然屁都
沒得吃!」金碩珍舉起鍋鏟威嚇,三個男孩子哇哇鬼叫著逃走了,他這才有些心虛地把菜
餚打包起來。
金南俊亦是掛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的,一大疊公文呈在眼前,他頭暈腦脹,一個字都看不
進去,於是沖了壺濃咖啡、放上自己從國外帶回來的黑膠唱片,想要提提神。唱片裏頭的
黑女人唱得十分有風情,可金南俊腦子裡一直迴盪著金碩珍傾訴衷腸的吟唱、他藏在戲服
底下的腰身,只有細細一捻,他昨日是握著了、可又像沒握著一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
斷了他的浮想聯翩,一接起來,是金老夫人。
「母親,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在英國苦讀十年,不是為了一回來就聽命娶個從未謀面的大
小姐。感情可以培養?您怎麼沒想過我可能有正在培養感情的對象了呢?誰?這事還沒成
,我先跟您說不就壞事兒了嗎?我先掛斷了,公文疊成山,今天要是批改不完,父親肯定
刮我一頓。」草草掛了電話,金南俊想去外頭抽根雪茄解解悶,竟和金碩珍撞個正著。「
金老板?您怎麼在這?」
「早上給師弟做飯做多了,幾個菜你看合不合胃口,不喜歡便扔了,我走了哎。」金碩珍
透過戲園經理打聽到金南俊的辦公室,一路上拎著菜籃子深怕別人看見了,覺得自己活像
個小媳婦;又說服自己,金南俊請他吃了頓好的、他得還一頓,那是天經地義。誰曉得金
南俊神色凝重,怕不是在生昨晚的氣。他金碩珍的地位也不是得拉下臉來求和的,金南俊
有什麼不滿讓他自個消化去吧。把籃子交到金南俊手上,金碩珍掉頭要走,就被拉住了手
腕。「留下來一塊吃吧。」金碩珍想掙掙不開,那力道倒不像是牽個手都要慫的人發出來
的。
兩個人面對面安靜吃著,金碩珍自己沒怎麼動筷,倒是一直給金南俊揀菜。滋味是真好,
金南俊長年在海外,吃慣了麵包配生冷的肉菜,顯得這樣的餐食有一種平凡的溫暖。「好
吃麼?」「好吃、好吃。」金碩珍聞言,悶著鼻子哼哼笑起來,好像不願意顯露出喜色,
但是耳尖都泛著一層桃紅。金南俊看人這副模樣,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一直悶著的想法。「
金老板願不願意以後還給我做飯?」金碩珍夾菜的手停下了。「這是什麼意思?」「其實
,剛才接到了我母親打來的電話,她有意替我說親,可是我並不願意,因為……我想你是
知道的。只要金老板願意,我便接你回宅,安安穩穩過日子,父母親由我去打點。」「什
麼叫安穩的日子呢?」「哎?」出乎金南俊意料,金碩珍並沒有高興的樣子,炯炯的眼光
就這樣盯著他,明鏡似的,照得金南俊心神不安。
「南俊,我剛開始學戲的時候,的確是無奈、的確是別無選擇,可現今已不是那麼回事兒
了。這是我生命的熱情所在,你們喜歡我,也是因為看了我的戲,這一點碩珍十分感激。
」金南俊張嘴想要為自己辯護,可金碩珍接著說下去。「我扮演了那麼多女子,可我終究
不能是誰的正宮太太。就是進了家門,我也與養在籠子裡給人唱小曲的黃鸝鳥無異。」「
金老板,我欽佩你的才華,沒有把你當成如此玩物的意思。只是這戲畢竟不能唱一輩子,
你還得為以後打算、」「是了,南俊,我更願意做金老板,而不是誰家的小太太。你若喜
歡我,便多來戲園看戲。」不等金南俊回話,金碩珍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在他的手背上柔
柔地撫了一把。
金碩珍對著鏡子塗抹胭脂,還在為剛才的談話心神不寧。金南俊如此快提出邀請,令他百
感交集。他知道了對方是真正的情意濃重,可他們一開始都是那樣的。要做金碩珍的戲台
子、抑或出於一種獨佔心態,直接把人迎回家當填房的,多了去了。金碩珍明白,人家迷
的是金老板,傍身權貴,待新鮮感過了、唱不動了,老去的金碩珍將一無所有。榮華富貴
都是虛的,活在戲台上的人,就該留在戲台上,待到退隱,他尚能主持戲班、提攜後進。
「金老板?金老板?金碩珍!」戲園經理喊了好幾次,金碩珍才回過神來。老頭子一進來
就賠笑臉,說些不著邊際的溢美之詞,一句話要給金碩珍作揖三次,弄得他不耐煩,忍不
住打斷對方。「得了經理,您要說什麼就直說吧,我這妝還沒畫完,上台要是遲了第一個
怪您!」「金老板,我老張先給您賠不是。我知道您平時不做這些,可今日咱們這實在來
了個得罪不起的貴客。趙委員是現今抗日第一人,正得民心,在南方那會兒足跡踏遍大小
戲院,也算是個懂戲的人。今天就勞煩您讓趙委員點個兩曲,您開金口,能讓咱們戲園經
營順風順水,也連帶造福城裡梨園行的大大小小……」金碩珍見那經理講得都快給他嗑響
頭了,看在老頭子平素挺厚道,對幾個師弟師妹都還算客氣的份上,他只好答應下來。
進了廂房,趙委員一頭白髮往後梳得齊整,戴著金邊眼鏡,倒像是個斯文人。他沒點些刁
鑽的曲子為難人,只問會不會唱崑曲,金碩珍答會,趙委員就坐正了,很有興致地看他表
演。金碩珍在牡丹亭裡挑了兩齣輕巧的來唱,唱罷,委員鼓了幾個掌,瞇起眼睛,一副若
有所思的樣子。「趙委員,咱唱的不好麼?」「不是的,你站近一點。」金碩珍心中有不
妙的預感,仍然掛著禮貌的微笑,往前走了兩步。「聽你這咬字,足夠地道!不像是練出
來的,倒像天生。你真是北方人麼?」「回委員,碩珍本是江南人,年少喪父,跟著戲班
子來到北方。」「你說你叫碩珍是吧?」「是的。」那老人突然瞪大了眼,捂住心口,像
要犯心臟病似的,金碩珍要去攙扶,被他握住了手。「莫非你父親是金萬熙?」「啊,家
父就是金萬熙。」「造化弄人啊!老金當年還是跟我同一部門的,我去過你家的哇,就記
得老金有個頂頂漂亮的孩子叫碩珍的,沒想到竟在這遇到你。」趙委員這話是紅著眼眶說
的,不知怎麼卻聽得金碩珍一陣噁心。「各人有各人的命。委員若沒別的事交代,碩珍要
準備上戲了。」委員還不肯放手,叨念著可惜,金碩珍越聽越刺耳。「委員,這怎麼又可
惜了呢?」「怎麼不可惜,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公子,如今竟來唱戲?不過,金萬熙當年待
我不薄,我趙某人是知恩圖報的。碩珍啊,你收拾收拾,我今晚就叫部車載你回我那官邸
?老金走得早,我得替他照顧兒子……」金碩珍猛地抽起手,趙委員還欲揉捏一番,霎時
就傻住了。「碩珍謝過委員好意,但我已在梨園行安身立命,日子還算過得去,不須麻煩
委員。」「你就別逞強了,老金要是看見兒子當戲子,該有多難過、」「家父對於我的職
業會作何評價,碩珍不得而知,倒是知道昔日同袍手腳不乾不淨,可能會從墳頭爬起來找
您哩。」
金碩珍衝出廂房,沒有理會拎著毛巾匆忙跑進去的經理。「不是,我的金老板,你唱得好
好的怎麼還潑上茶水了呢?」「沒潑糟老頭臉上算便宜他了。」「唉唷,我這生意還能不
能做哇……」三個小的正巧從後台出來查看情形,金碩珍淡淡地交代朴智旻替他把今晚的
戲碼唱了,連個人物品都沒收拾,就離開了戲園。
那一年金碩珍被他狼心狗肺的大伯父侵吞遺產、還賣給了戲班子,他一路咬牙苦練成角,
到現在已是戲台上人人傾慕的名旦,這是他頭一回感到疲憊,以及無力。他為了自己、為
了整個戲班的尊嚴,在藝術上面的努力一刻不曾停歇,有些人卻自始至終不把戲子當人看
。
天空飄起了雪,金碩珍一向不是自憐自艾的人,可此刻他覺得這雪真是下在點上了,令人
想唱一齣竇娥冤。雪下得挺急,金碩珍的衲底鞋已經被浸濕了,行走起來變得很困難,他
只能夠扶著牆慢慢走。好容易才拐進住處所在的胡同,時間已經挺晚了,左鄰右舍的普通
人家燈火都已經暗下來,門戶緊閉,只有一個人影佇立在窄巷中央。
「南俊?」「金老板?你今晚不是有戲嗎?怎麼穿這樣就回來了,當心著涼。」金南俊急
急忙忙脫下大衣,給金碩珍披上。「你來這做什麼呢?」「我越想越覺得早上對金老板失
禮了,想給你道歉來著。」金碩珍老半天沒答腔,看見金南俊冷得縮著脖子,小心地打量
自己的反應,傻呼呼的模樣活像頭熊,突然鼻頭一陣酸楚。「金老板?」「我累了。」「
啊,那我這就回去,改天再來打擾……」「進來吧。」「咦?」「我說,進來吧,我冷。
」金碩珍揪住金南俊的袖子進了四合院,直往臥房走。
眼下的情況讓金南俊懵了。在國外念書時,觀念開放,女孩子喝醉邀他共度春宵的情況也
是有的,可是人家表達得很明確,金南俊麻利拒絕了便是,隔天見了面也不尷尬。現如今
金碩珍勾著他進房,卻脫了鞋襪,自個兒一聲不響地往床榻上躺,弄得金南俊站在床沿手
足無措,上去也不是,不上去也不是,盯著被襦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腳丫子,一個勁地吞口
水。
「南俊,我冷著呢。」金碩珍背對著他,語氣聽起來有些不悅,人又往內側挪了挪。老房
子的確是冷的,整個戲班都還在戲園裡,沒有人提前把炭給燒上,房裡透著一股寒氣。金
南俊都給冷得直跺腳搓手,經過對方這麼一說,當作得到了許可,終於掀開被子一角鑽了
進去。
金碩珍一隻腳貼在金南俊的小腿上,冰涼得令他心驚。「金老板剛才真是受寒了吧,要不
我給你燒點熱水喝?」「不礙事,你過來一點呀。」他往前湊了湊,一隻手輕輕搭在金碩
珍腰上,他們已經足夠靠近了,金南俊能夠聞見對方身上殘留的胭脂水粉的淡香。金碩珍
仍然背對著他,沒有大動靜,身子隨著呼吸微微地起伏,金南俊忍不住開口了。「金老板
這是預備讓我怎麼辦呢?」「隨你的意便是。」仍然是那樣讓人無法探得虛實的語氣,金
南俊心一橫,攬著人的腰一使力,就把金碩珍抱在懷裡了。
金碩珍垂著眼沒看他,輕嘆了一口氣,開始解起他的鈕扣,金南俊大驚失色,急忙撥開對
方的手,金碩珍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起來更加意外。「金老板不是累了麼?您趕緊休
息,要是著涼嗓子啞了,我要自責的。」「那你抱我是抱幾個意思的,金南俊?」「我想
著我體溫高,能給你摀一摀。」他說得很誠懇,金碩珍越聽越皺眉頭,又一下子舒展開,
大笑起來。金碩珍靠在金南俊的胸口笑得厲害,平日裡看起來文文靜靜,笑起來跟山大王
似的,笑得金南俊身體也一震一震,忙不迭拍金碩珍的背給他順氣。
「我唱戲十多年了,真沒碰過你這樣的主兒。」金南俊十分委屈,他一心就是護著金碩珍
,不知怎麼又被笑話了。「那你可得抱好了,我如果受寒唯你是問。」金南俊發現金碩珍
笑開來的時候,眼角會泛起幾道褶子。比起在台上油光水滑的妝面,他還更喜愛他這副模
樣,多了一股人味兒,像鄰家的哥哥。「好的,金老板。」「當然,這一晚上還很長,你
要改變心意也是可以的。」金碩珍在他耳邊說,說得金南俊耳根子發燙。「金老板……」
「好了,咱們睡覺吧。」
金碩珍是一個人醒來的,他很久沒有睡得這麼香了,連金南俊何時離開的都沒有察覺。金
南俊還真老老實實摟著他睡了一晚上,一開始他還好玩地親一親對方胳臂,誰知金南俊趕
忙說「睡覺吧、睡覺,噢。」拍他的背跟哄小孩似地,弄得金碩珍再鬧他也沒勁,就乖乖
地閉上眼睛。「南俊,沒有人捧戲子捧成你這樣的。」他嘟嘟囔囔地說。「我這不是在捧
戲子。人捧的是金老板,我只是想對金碩珍好。」他沒再答腔,昏昏沉沉地睡去。被子的
另外半邊已經涼掉了,金碩珍揪著被,回想昨晚的最後一番對話。這金南俊什麼都好,就
是太規矩了。他嘀咕著,注意到披在椅背上的圍巾。喔,還有傻。
「你都爬上人家床了,還來向我討什麼招?」閔玧其一雙腿擱在茶几上,自行打開金南俊
的菸盒拿了根雪茄抽,十分自在。金南俊已經懶得批評他這種把人辦公室當自個兒家的行
為。「說了什麼也沒幹啊,我真搞不清楚金老板的心意,他看起來並不嫌棄我,但我提出
要接他進門,他一下子給拒絕了。我說什麼也不買帳。」「唉,你這去留洋念的書不是白
念了嗎?」「這話什麼意思?」「人家金老板在梨園行位高權重,你從哪冒出來就叫人家
別幹了,真當自己英雄救美啊?」金南俊不很明白,閔玧其接著說下去。「起初鄭號錫出
去打仗,那一去就是個把月音訊全無,我也擔心得睡不好覺,成天讓他退伍。你我運氣好
,家裡有底子、自己有事業,還怕養不起兩個人,不是嗎?號錫真聽我話在家裡待了一陣
子,我們有了很多的相處時間,可是他並不快樂,整個人跟失了魂似的。」「我是說,金
南俊,你倆之間是平等的,金碩珍不需要被你保護或拯救。」「明白了,可是我該怎麼讓
金老板知道,我理解他的想法?」「號錫每次要回軍營的時候,我會給他做早飯。你別笑
,我真會做,然後替他把裝備弄得整整齊齊,送他出門。你得讓他知道,你是真心尊重他
做的事,而且願意放他飛。」
原本幾乎每日都能在戲園子的二樓包廂看見金南俊的身影,但接連幾天,金碩珍都等不到
人來報到。他忍著向旁人打聽究竟的衝動,給自己調適心態。也許同床共枕一晚之後,金
南俊想明白了,把身家投入在戲園子裡,是得不到實際報酬的。捧他的人來來去去,人都
是會夢醒的,金碩珍習慣了,可是唯獨金南俊的離開,讓他心裡空落落的。
正心煩著,又看見三個小毛頭拿著烤串在後台晃來晃去,金碩珍就把人叫過來罵了。「你
們三個,說了多少次飽吹餓唱?等會誰倒嗓子我抽誰!」「珍哥,這是人家的好意,我們
盛情難卻。」「誰這麼大本事能壞我戲班子的規矩?」「金大公子請我們吃的。」「你傻
了?怎麼不請他進來?」「我一看見他就讓他進來了呀,他死命說不用,還說他在外頭等
班主您下戲就好。」
金碩珍急忙出去,繞了兩圈才在戲園後頭找到金南俊,手裡揣著點東西,來來回回踱步。
「南俊,你都來了怎麼不進戲園?這幾天上哪去了?」金碩珍一開口跟連珠炮似地,剛才
的心態建設一點用也沒有。「我有點事要跟金老板說,但是怕耽誤了你準備,想著下了戲
再找你。」「唉,有屁就快放吧!我這都臉畫到一半出來見你了!」金南俊話說得支支吾
吾,弄得金碩珍要跟他急。金南俊於是把手裡那點東西交到金碩珍手上,看起來是一本筆
記。
「這是什麼?」「金老板,我想過了,不該一心侷限住你。能夠在戲台上發光發熱,才是
你想做的。不曉得如何能夠支持你,我這幾天就自己寫了點東西,你若願意便看一看,古
文我讀過,但不懂戲曲,什麼音律結構都是自個兒研究的,要是行不通你就直說。」金碩
珍翻了翻金南俊的創作,腔有些難安上,但也不是全然散架,心裡又好笑、又感動。「南
俊這是想當我的御用作家了?」「我不敢,但這是能夠一直守著金老板最實際的法子。您
儘管做您想做的,後頭有我。」「碩珍。」「哎?」「叫我碩珍吧,你不是說要對金碩珍
好嗎?」
當日的演出結束,金碩珍上台謝幕,向滿堂喝采的觀眾宣布要再獻上一齣好的。那曲調雖
然短,倒不失新奇有趣,觀眾聽得頗有興致。有好事的在台下問,金老板,這齣咱沒聽過
,誰給您供上的?金碩珍只是笑而不答。而散戲之後,金碩珍拉著金南俊說要檢討編排,
早早告別了眾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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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就到這裡結束了
我自己寫得很辛苦但也蠻開心的,如果有BUG還請大家見諒
謝謝大家的觀看~